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本书名称:籍籍有名   本书作者:三和小渣   简介:   【豪门阴狠残疾阔少VS骗爱骗钱明艳女骗子】   破镜重圆|相爱相杀|虐男文学   1.   三年前,印央嫁给栾喻笙,圆了豪门梦。   栾家三兄弟争夺继承权的戏码血雨腥风,小儿子栾喻笙最有望成为接班人。   印央以为从此可以纸醉金迷,挥钱如土,可一场意外打破一切。   栾喻笙遭遇车祸,半身不遂,久卧病榻。   他被踢出权利斗争,被所有人定义为“废人”。   包括印央。   印央撕碎她费尽心机讨好换来的一纸婚书,递上离婚协议。   那天,栾喻笙还躺在病床上。   电闪雷鸣的雨夜,她拎着行李偷偷搬离栾家,连声招呼都没打。   2.   栾喻笙杀伐果断,从不放过背叛者。   拖着残废的身子涅槃重生,所有人钦佩他,同时惧怕。   争夺继承权的游戏中,他是最终的获胜者,可见他做事多心狠手辣。   3.   印央成了籍籍无名的小明星,被栾喻笙的娱乐公司签下。   她没逃没躲,任他百般羞辱。   不是良心发现了想赎罪,纯粹缺钱了没钱花。   轮椅上的栾喻笙西装笔挺裁合,他嗤笑:“印央,你没自尊心吗?”   “我有啊。”她手指在他腿间游走,神色明艳朦胧如冬日烟火,“你开个价,我卖给你。”   他嘴角噙着想要撕碎她般的寒意:“我从来不要二手的东西。”   指尖蜿蜒向上,划过他的喉结轻抚他嘴唇,她笑:“我能让你爱上我一次,就能让你爱上我第二次。”   他咬破她的指尖,笑不达眼底:“好,来试试。”   【你在我的暗杀名单上藉藉有名,可我还是好爱你。】   TIPS:   1.男主不会康复,有大量虐身情节   2.非完美人设,双洁   3.女主离婚有原因,并非不爱   4.女主有良心,但不多   5.男主他超爱   6.求收求评求灌溉!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美强惨   主角:印央、栾喻笙   其它:男主残疾   一句话简介:你别想好过!   立意:看清内心。 第1章   南海一望无际,灯塔闪烁孤零零的光芒,海浪随夜风翻滚,一艘巨型豪华游轮匀速前行。   宴会厅,奢华水晶吊灯锃亮夺目,琉璃石餐桌上,道道八珍玉食比钻石精贵,没有专门的渠道,一些食材闻所未闻,远不是寻常百姓可接触到的。   印央在洗手间调整胸垫。   镜子里,她及腰的法式大波浪慵懒蛊惑,妆容精致,上扬的长眼线搭配狐态媚眼,简直夺魂。   紧身晚礼裙勾勒线条,玲珑有致,一双傲乳前开了恰到好处的小窗口。   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最撩人。   “央央。”贺佳琪口红一层叠一层,涂了抿,抿了涂,把颜色渗进每道唇缝,看着印央小声问,“你说,那小子靠不靠谱?等下我们不会被赶下船吧?   “一张门票卖我们七万,他敢?”从手包掏出香水补喷在手腕,再蹭蹭耳后,她眼底迷醉似的笑意看起来有些无赖,“记得他送票时,钥匙串上挂着把指甲刀吗?”   贺佳琪吧唧嘴:“记得,咋啦?”   “敢卖我假票,我就用那玩意儿把他的命根子剪烂。”   莹白纤长的双臂抖散披肩发,灯光折射,发海荡漾波浪,她抬肩翘唇笑:“一点一点。”   “慢慢地剪。”   闻言,贺佳琪打哆嗦,光是想想就幻痛。   虽然她没有命根子。   当然她也知道印央疯起来什么都敢干!   “央央,你物色好人选了吗?”贺佳琪继续抹嘴,“我看了那小子提供的名单,不少单身没订婚的。你要是有目标,跟姐妹我说一声,咱俩别撞了。”   “没有。”   印央如实回答:“小琪子,你放心好了,姐姐我不跟你抢。你知道的,离过婚的女人在普通人家都不受待见,何况这些有钱到流油的豪门。我的曾经,我的那段污点,注定我不能放长线,只能赚快钱。”   “三四年前,你可不是这么教我的哦,央央姐。”   “行了,少阴阳我。”过往涌上心头,印央自嘲笑笑,把回忆统统抛之脑后,揶揄道,“你刷墙呢?一遍一遍地,涂口红涂个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跟美妆博主学的!”贺佳琪兴致勃勃,“这种方法涂口红,打啵也不掉,甚至晕开后形状是激吻唇,你想想,到时候,多有氛围感啊!”   印央挑眉:“嘁,小心思。”   两人整装待发,连头发丝都旖旎。   去往宴会厅的路上,贺佳琪和印央咬耳朵:“央央,话说你胆子真大,真不怕遇上你前夫啊?”   细高跟婀娜踩绒毯,她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凝滞一下。   掩饰似的,她撩发收颌,眼皮懒懒掀开,每个角度都是精心练习过的,无可挑剔。   印央满不在乎地说:“名单上没他的名字。再说,他身体那个样子,怎么来?肠胃本来就不好,海上够他吐的。他来,除非他嫌命长。”   口无遮拦,她嗤笑:“来了也挺好,呵,吊着一口气苟活有什么意思?累人累己,不如趁早死在海上,还挺浪漫。”   贺佳琪仍赞佩她的老虎胆子,思忖着:“你们才结婚不到半年就离了,除了婚礼,你也没和他共同去过什么场合,婚礼也办得低调。富人圈子里呀,对你,估计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就妥了,央央姐,加油哇!”   *   六点半,晚宴隆重启幕。   为期一周的慈善拍卖活动,在今晚启程。   名义上是慈善拍卖,实则是权贵间的觥筹交错,名门望族、商业翘楚,业界精英们汇聚一堂。   目的地是南海的一座私人小岛,拍卖会在那里举行,游轮往返各两天,共四天,岛上住三天。   游轮票是第一道入场券。   票不对外出售,只由举办方相赠,能拿到票的人非富即贵,贺佳琪两者皆不属于。   而印央曾经短暂地当过豪门阔太,离婚后,她净身出户,拿着私藏的存款豪过一阵子,后来被诈骗,一夜间,穷得叮当响,七万块还是借高利贷的。   感恩前夫,正规渠道都不借钱给她。   登船两人都用假身份,贺佳琪是某珠宝企业在国外生活多年的千金。   印央则是堪称“现代华佗”的中医世家的第六代传承人,性别原因,一直没对外曝光。   印央选这个身份,一来,医者清心寡欲,不怎么在名利场抛头露面,没太多人见过“华佗家族”,二来,经历使然,她懂一些医学医理,骗人有底气。   面对一桌子珍馐美味,印央咬牙忍住饥饿,只装模作样矜持地小口吃鸽子蛋那么大的一丢丢海味和蔬菜。   因为,晚时有舞会。   可以饿死,但小腹必须平坦。   华光笼罩,一席黑裙的女人美得耀眼,直肩天鹅颈,深邃的锁骨连接胸前半露不露的白色。   葱白手指拿捏刀叉的姿势像在把玩器物,小指轻翘,每一次的勾颤,都挠在不少贵公子的心尖。   她是猎物,也是猎人。   他们是猎人,也是猎物。   一切进展顺利,舞会的乐曲声刚刚响起,三五个年轻男人已然蠢蠢欲动。   “Shallwedance(能请你跳舞吗)?”   很快,一个模样斯文清隽的男士捷足先登,他温和有礼地款款向印央倾身伸手:“Youaresodazzling.Itwouldbemyutmosthonorifyouarewilling(你好耀眼。如果你愿意和我跳舞,是我的无上荣幸)。”   拽什么英语?   险些听不懂!   心里骂骂咧咧,印央面上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提起裙摆,唇畔的笑容纯澈又散发魅惑。   她握住男人的手:“It‘smyhonor(我的荣幸)。”   郎才女貌惹人艳羡,在拥挤的关注中,他们翩翩起舞。   印央媚眼如丝,做出招牌式迷人微笑,紧扣男人的五指:“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乱了心神,腼腆地笑笑:“赵韫川,你呢?”   “韫川。”又娇又媚的嗓音是最诱人的鱼饵,引鱼上钩,印央轻唤赵韫川的名字。   她暧昧浓蜜的眼神,真像和赵韫川一见钟情。   看着他,她笑笑说:“叫我郑茹雅,我喜欢人叫我雅雅。 ”   赵韫川入魔般的听话,连声说:“雅雅,雅雅。”   *   同一时间,宴会厅二楼的VIP坐席,红色丝绒幕帘后边,面色冷厉的男人睥睨一切。   他掩在幕帘后面,只留半大不大的缝隙,足够他看见那虚与委蛇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笑脸阿谀。   呵。   又是这一套。   他曾经上当并深陷其中的这一套。   “栾总,您该休息了。”助理魏清伏在栾喻笙耳边低语,他心跳七上八下的。   谁知自家BOSS见了前妻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想起他们不堪回首的过往,大概率将血雨腥风,栾喻笙恨不得活扒印央的皮。   喉间溢出低沉的“嗯”,栾喻笙目光锁死在舞池中央舞姿招摇的印央,问:“她拿那票进来的?”   眼神森冷如冰锥,他口气倒是染一丝快活。   “是的,我再三确认,是那票没错。”魏清汇报,“夫……她为了买那票,还借了十万高利贷。七万付票钱,三万做美容护理买衣服鞋子。”   差点叫出“夫人”,魏清吓得一身冷汗。   “很好。”栾喻笙不苟言笑,深眸蕴藏幸灾乐祸,嗓音冷冽,“明天傍晚,大概行驶航线的一半,到那时,派船员去查她的票,她如何表演都不要怜惜。”   停顿后,他眉压眼道:“把她赶下船。”   “可……她们怎么回去?”魏清多嘴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把她们扔海上相当于杀人。”   “她们?”   闻言,栾喻笙扭头。   他森森凝视魏清,唇角勾一抹不寒而栗的笑,纠正道:“她。只赶她一人下去。”   “不管死活。”   宴会厅中心,黑裙女人摇曳旋转,凹凸有型的身材强有力地吸引数道目光,面容明艳。   她美得惊心动魄。   一如当年。   “栾总,时间不早了,您今天一天都没休……”   “知道了。”栾喻笙打断。   他收回视线,闭眼深呼吸,按捺住巴不得印央即刻惨死在他面前的深深恨意。   如魏清所言,他今天忙于应酬,一整天,几乎没有减压,没有按摩,没有躺下休息。   思绪转回自己的身体,他才感觉到后背僵如铁板,黑色毛毯下面的腿脚隐隐抽搐。   受伤三年,身子骨禁不起任何折腾。   三年前的那场车祸,摧毁了他的身体。   颈椎第四、五截断裂,无任何修复的可能,他从锁骨以下的肢体丧失感知觉和行动能力,从此困于轮椅,这辈子不良于行,再无站立行走的可能。   甚至,一双手也报废。   须臾间,刺痛沿着脊髓遍布全身,别人摸他碰他,他丝毫感觉不到,可疼痛却昭然。   日日夜夜,神经痛挥之不去。   咬着牙不痛呼出声,栾喻笙蜷缩的右手操控电动轮椅手柄,缓缓调转方向:“走吧。”   深色西装剪裁得体,巨匠级别的做工,穿他骨瘦如柴的身上显得浪费。   他整个人被三条加宽的束带,牢牢绑在高背电动轮椅上,腋下一条,腰际一条,膝盖上侧一条。   离开三条束带,他连坐直坐稳都是奢望。   再顶尖的面料也禁不住这样糟蹋,束带处有勒出的褶皱印子。手工订制的软底皮鞋也是,兜着一双足弓突出,足底变形的不沾地的脚,纯属暴殄天物。   栾喻笙不甚灵活的右手前推操控感,轮椅徐徐前行。   他左边身体伤得重,左手成了摆设,跟右手一样,五根手指蜷缩在掌心,伸不开,不具活动功能,感知丧尽,只有小指外侧存在微弱的触感。   但不同的是,右手勉强能举过胸口,而左手完全动弹不了,只能依靠肩关节发力甩一甩。   地面的绒毯阻碍轮椅前行,一个转弯,轮子停滞一瞬,他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顺势滑下。   虚虚地垂落在扶手外面,手指抽动。   顾于体面,不想让重残的身体显得太凄楚可怜,他今天没有把左手用束带绑在扶手上。   他左肩发力,往前带动左臂,想靠自己把左手放回扶手,可花了吃奶的力气,只换来左胳膊前后摇晃。   幅度微小,衣料蹭着扶手簌簌作响。   没几下,他精疲力竭地头靠椅背喘息,左手静如死尸,嘲笑他的残败与无能。   见状,魏清不动声色捡起栾喻笙的左手,本想放回原位,担心又掉下来,便小心地搁在栾喻笙的大腿上。   掌心朝天花板,鸡爪手微微痉挛。   “栾总,今天您太累了,要不,我来推吧?”   “不用。”   一口拒绝。   栾喻笙内心苦笑,表面依旧冷如冰霜,仿佛无坚不摧,他蓄力推动手控杆,继续前行。   如此狼狈废物的一面,他都没给印央看过。   但她毅然决然地将他抛弃,毫无转圜余地。   见最后一面时,他刚苏醒,得知印央没来过医院探病,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   这样子,别吓着她。   让护工把他收拾得清爽利落些了,他才让魏清带她来见他,不顾医生的劝阻封住气切口,哑着嗓子找回声音。   瘫痪的肢体严严实实藏在被子里,尿袋撤了,只露出她夸过无数遍赏心悦目的脸。   重大变故,死里逃生,半身不遂,从此残疾,他勉励抗下,没有自暴自弃。   可他的新婚妻子见到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栾喻笙,我们离婚吧。” 第2章   思绪回笼,心里的锐痛将他撕裂,意识痛到恍惚,栾喻笙好几次握不住轮椅手柄。   乜斜一眼鸡爪形状的手,他眼里满是对自己的厌弃,同时恨意更甚。   他都没有用这双手碰过她哪怕一下……   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VIP大客房,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停在床边,闭目,奢华顶灯照不暖他面白如纸的脸。   魏清给谢星辰打去电话。   很快,穿着休闲便服的谢星辰敲门进来,随他一起的,还有两位男性护工。   “天呐,我的栾大总裁!”谢星辰怪叫着,夸张地把手伸到栾喻笙的鼻下探鼻息,“还活着呢!”   “闭嘴。”栾喻笙恹恹地掀开眼皮,连说句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仍厉色道,“谢星辰,你用时,三分二十四秒,这就是,你承诺的随叫,随到?”   惨白的脸,配上阴冷眼神,着实吓人,他似笑非笑:“你是想对我的,尸体,急救吧?”   “栾大佬,哪有您这样咒自己的?”谢星辰嬉皮笑脸,手下倒没闲着,给栾喻笙做每日例行的睡前检查,贫嘴道,“半死不活也能活很久,真的。”   想回怼,可惜气力耗尽。   收起听诊器,谢星辰诊断道:“脉搏有点弱,心律不齐,昨晚没睡好吧?”   栾喻笙喉间挤出:“嗯……嘶!”   身体透支,栾喻笙此刻全身没有一寸能移动的部位,他眼珠往下看胸口的束带,喘着气说:“呼……解开……快点……呼……快躺下……”   束带勒得他呼吸不畅。   其实不止束带,他西装里面还穿着硬邦邦的腰托,从早到晚,靠这片硬物撑起他瘫软的腰腹。   截瘫的位置太高,腰背腹部纯属摆设,没有腰托,他只会像滩烂泥一样往下滑。   不敢再耽搁,谢星辰给两个护工使眼色。   护工一先遥控轮椅手柄,把轮椅靠背朝后倾斜合适的角度,让栾喻笙半躺着,然后,他依次解开栾喻笙胸口、腰部和膝盖上的束带;护工二则把被子堆一边,在床上铺好大号护理垫,再蹲下来给栾喻笙脱鞋。   白天杀伐果决、不怒自威的商业传奇,夜里,卸下武装,暴露不堪的原形。   坐久了,双脚浮肿,大两码的皮鞋脱起来有些费劲,护工左拧右拧才脱下。   一双月牙形状的瘫足软哒哒下垂,脚尖点触脚踏板,脚底无法在上面完全踩平。   随着膝盖的束带解开,毫不着力的腿向两侧倒去,带动着双脚脚踝打了折,弯弯的脚心相对。   护工一个抬腿,一个抱腰,慎之又慎地把栾喻笙抬床上,让他平躺下来。   “啊……”   背部着陆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口申口今一声,僵硬的背脊陷入软床里,太软了,没有支撑力,腰椎下沉,拉扯着整条脊髓神经火烧火燎。   “完蛋。   “谢星辰面色凝重地说着风凉话,“床垫顶流席梦思,是咱们栾总的克星,栾大佬今晚遭殃了。”   他转而吩咐魏清:“魏秘书,去问问有没有硬一些的床垫,或者薄垫子,他睡不了软床。”   魏清自知疏忽。   栾喻笙受伤后第一次外宿,这间房间无障碍设施的改造由魏清把控。   可魏清不是医生也不和栾喻笙住一起,他不晓得栾喻笙不能睡软床,就没有提前交代举办方换床垫。   他抹抹额头的汗:“马上去!”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但生理方面的需求等不了人,算算时间,必须开始了。   护工褪去栾喻笙的衣裤,暂时只给他换上睡衣上衣,下半身打裸裸,拉来被子盖住他的肚子,防止着凉。   两条腿肉眼可见的孱弱,又细又白,面条似的,膝盖高耸,小腿盈盈一握,大腿所剩无几的皮肉摊在床上铺开,没有一点弹性和活力。   腿轻颤两下,脚丫子抖两抖,停下了。   他属于软瘫,肌张力不高,痉挛不频繁,也因此肌肉萎缩得不忍直视。   本人又无比抗拒做复健,三年了,去康复科的次数屈指可数,连按摩都是迫不得已才勉强接受,谢星辰常调笑,瘫痪三十年的人都比他有人样。   不做康复,身体难受。   可他乐意难受,不知道在惩罚谁。   栾喻笙的小腿上绑着一个迷你尿袋,不像普通尿袋那么大,只能挂在外面露出来。   他外出从来只戴这个,用无痕胶布贴在小腿上,裤子拉下去便完美将其掩盖,缺点是容量小,需要经常清空,万一时间没掐准或喝水多了,可能造成尿液回流,引起尿路感染,诱发肺炎,在鬼门关再走一趟。   谢星辰劝他用纸尿裤,勤换,没有尿路感染的风险,每次这个话题刚打头,就被栾喻笙阴冷的眼刀止住。   包纸尿裤衤当部鼓囊囊,栾喻笙身形消瘦,对比之下他的残态异常明显,他只有睡觉时才穿。   自欺欺人也好,他无法大喇喇告诉所有人,呼风唤雨的商业巨鳄栾喻笙,不仅动弹不得,四肢俱废,还控制不住二便,穿婴儿才穿的东西。   死又怎样?   总比被人怜悯、嫌弃、耻笑来得强。   护工撕下栾喻笙小腿上的固定胶带,尿袋还没胀满,不需要再腹压排尿,拔了管,两人配合,一个抬起他干瘪的臀部,一个迅速展开纸尿裤裹上。   全程,栾喻笙紧闭双眼。   他厌恶自己丑陋瘫废的身体,不愿多看一眼。   反正没有感知觉,闭上眼装作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好。   “啧啧啧。”谢星辰拎着尿袋晃荡,他是个医生,这种东西见多了心里毫不膈应,还打趣,“这颜色……是橙汁吗?栾总,乌鸦都知道找水喝的,往瓶子里投石子,您这么大个人类,该不会渴死吧?”   护工正在拉伸栾喻笙的腿脚,筋节紧绷,关节僵硬,他感觉不到疼,却仍然难受至极。   蜷缩的手蹭着洁白床单,手指伸不开,连抓住些什么分散注意力的能力都没有。   嘴上却不落下风:“呵,我这一周都会这样。你是医生,该不会想不出解决办法吧?那我要你有何用。”   “要我做你的开心果呀!”谢星辰卖萌。   栾喻笙冷笑:“开心果剥皮可食,我乐意至极。”   谢星辰打寒颤,溜之大吉:“我走啦,回去睡了。你们俩个服侍我们的栾总洗漱吧!有事call我!”   躺了一会儿缓缓神,栾喻笙才开始洗漱。   这里的无障碍设施再怎么齐全,也不比家里的舒适,一番洗漱更衣,折腾得他脑袋胀痛。   本就身子虚,肠胃差,十分之九的身子瘫痪后,脑神经便格外活跃起来,游轮航行海面开得很稳,可他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地面轻晃。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耸动肩关节,蹭着床面把右手挪到脸侧,头去找手,让食指指节摁压穴位,可惜力道太小,无济于事,左边更是没辙,左手动不了一点。   他心烦意乱。   魏清还没回来。   栾喻笙摸索手机,把手机推到眼睛旁边,侧着头,用小拇指外侧的骨节输入密码,解锁手机。   看了看财经新闻和国际局势,百无聊赖,他下意识地,打开了直播软件。   印央有个直播账号。   她不露脸,只出声,隔三差五分享生活点滴。   果然,她正在直播。   画面中,大海茫无边际,黑不见底,甲板上点着零零星星的小彩灯,一明一暗,诡谲又美丽。   “你们看,在海上看星星是什么体验。”   扩音器逸散她谴倦的嗓音,尾音拖长,连停顿都妩媚,“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个时候,最浪漫的事呢,就是与伊人同望一片星空。城市里很难看到星星,我今天带你们看,请分享给你爱的人……”   伴他许多日夜的声音,轻抚他的神经。   栾喻笙望向窗外,只有如墨般的夜,他连起身去窗户看看星星都是妄想。   深深吐气,他颓败地合上眼睛,沉浸其中,不放过她细枝末节的音节变化,头疼逐渐减轻。   “我今天真幸运,赏美景,旁边还有……”   突然,一道男声插进来,欲说还休。   栾喻笙蓦地睁开双眼,顷刻间,头痛再度欲裂,额角暴起的青筋蜿蜒至眼尾。   他扭头,看到画面切换,一大一小两只手搭在栏杆上。   大的那只手不知死活地一寸一寸,缓缓靠近,差两厘米,就能碰到小手。   背脊的疼痛也杀了回来,他双脚抽动,带着身体震颤,眉眼间逼仄的距离像要夹死人。   印央的轻笑声如水波荡漾:“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人。都说海边最适合一见钟情,我当时不屑一顾,可是我现在……”   笑意更深,她接续道:“信了。不光在海边,在海上,也适合一见钟情。我今天也很幸运,很开心,想把这份幸福分享给关注我的朋友……”   弹幕吵翻天,祝福的话唰唰滚动。   好些人刷起礼物,说是“云份子钱”。   而栾喻笙用不灵活的右手叉掉了直播,点了好几次,才阻止她的声音继续割他的心。   空茫地望着天花板,他明知她的这番话全是虚情假意,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他还是心如刀绞。   她哪有那么容易爱上一个人?   如果她的心可以轻易地给出……   为什么不能给他?   他健康的时候,一点都不差啊。   恨意汹汹来袭,说不清是担心他们官宣,还是仇恨急不可耐必须宣泄,栾喻笙立刻电话呼叫魏清。   “魏清。”   “栾总,我、我这边还没……”   “把她扔海里。”   富有磁性的嗓音带着些阴骘狠厉,魏清一愣:“她……栾总,您的意思是?”   “印央在甲板上。”栾喻笙一字一顿道,“把她扔海里,现在,马上,不许任何人救她!” 第3章   湿咸的海风舔舐脸颊,长发黏上印央秀色可餐的脸,她拨发的动作慵懒魅惑。   海天相连,她是黑暗中最耀眼的星。   印央眉眼带笑看着赵韫川越来越贴近的手,在心里衡量这种男人应该由她来明攻,还是矜持着半推半就。   短短一晚,她套出了赵韫川的重要信息:   二十九岁,餐饮龙头企业的二公子,持企业股份,年收入九位数,家里跟母亲的关系最好,财务自由,花大钱不需要跟父母汇报,家里介绍过相亲对象给他,他嫌女方太娴静温婉,白玫瑰他吃不下,表面文绉绉其实内心骚得很。   很好。   印央最会当红玫瑰。   手包里装着一把酒红色的迷你军刀,她割断一小撮头发,细长莹白的手指灵巧编织。   很快,一枚发戒诞生。   “戴着看看,你的尺寸。”   赵韫川没见过女人割发相送,还编成戒指形状,闷骚的心被撩拨得扑扑直跳。   他戴上,竟严丝合缝:“怎么这么合适!”   “你忘啦?”印央背倚栏杆,风荡起她海藻般浓密卷翘的长发,抬手,指尖轻轻地啄赵韫川戴着戒指那根手指的指尖,“我牵过你的手。”   她歪头媚笑:“永远忘不了。”   同时,她变换站姿,裙子的高开叉恰   好露出她吹弹可破的修长小腿和一小截大腿,她腰细臀翘,腿长且直,再铜墙铁壁的男人也得恍殇迷离。   确实如此。   赵韫川已然神魂颠倒。   才浅酌几杯红酒,他看起来却醉得快要失智了,手开始不安分地品尝印央的美体……   *   “这位小姐。”   忽然,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卫来势汹汹。   他们在印央面前站定,打头的说:“游轮不能摄影,不能视频直播,您违规了。”   “违规?”印央觉得好笑,也警惕起来,“我看那位小姐,还有那位先生在直播我才起兴致的。再说,邀请函上从未注明过不能外透,我拍摄的,也只是单纯的海景,随你检查。我不清楚你所谓的‘违规’,规矩何来?”   气势沉着,其实印央心里有些慌。   她不确定他们是就事论事,这里确实不能拍摄,还是她买的船票出了岔子,假身份暴露,他们找借口赶她下船。   赵韫川挡住印央,把她护在身后,维护道:“岂有此理!能登船的都是贵客,有你们胡说八道的资格?记录、分享这趟旅行天经地义,你们简直无中生有!”   被煞风景了,他面色愠怒。   而警卫毫无惧色,他们恭敬又冰冷地说:“抱歉,这位小姐,请接受惩罚。”   “惩罚?”赵韫川脸面挂不住了,小小的安保人员竟敢无视他的话,还扬言要惩罚他的女伴,他羞愤地搬家底,“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话音未落。   几位彪形大汉闪身避开赵韫川。   他们一人抓右手,一人抓左手,一人抬左腿,一人抬右腿,以“大”字形不多废话把印央举起,三二一丢进大海。   “啊!!!”   “扑通——”   凄厉惨叫伴随投掷水中的动静,引来一二层甲板的无数视线,众公子小姐们窃窃私语。   而印央,瞬间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口鼻堵塞腥咸,长裙太紧,她扑棱两下腿卡在包臀裙子里。   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要溺死了”,而是“裙子不能扯破,一万多呢”,面料弹性小,动作一大会毁了料子,会变形,该死的不能退货了!   她不要命地合拢腿脚,仅靠双臂扑水。   越沉越深。   没人来救她。   海平面远得仿佛永远也够不到,憋到极限了,她呛两口水,认命地阖眼。   唇畔荡起自嘲的笑,美得绝望。   嘁,就这样美美的死掉也挺好。   唯一的不甘心,是她居然死在了那个病歪歪瘫子前面,生龙活虎的她,命还没他的长。   四肢百骸的温热被海水尽数吞噬,她失去了意识。   *   魏清战战兢兢回到VIP客房,栾喻笙面目暗沉,全身无力,一双眼睛跟着他转动。   “她死了?”   栾喻笙冷笑着问。   他此刻躺在一床凉席上,凉席较硬,能支撑他瘫软的腰身,但他受不了凉,受凉将引起许多病症,魏清又多要了一床被子垫在他的身下。   魏清下唇咬出一排齿印,汗流浃背,支吾道:“目前还没有,可能明天……后天……大后天?总、总之不会太久,她现在身体都凉了……”   刹那,栾喻笙笑容僵滞。   他深邃的眸子被无边的恐惧填满,受了巨大刺激般,他瞬间浑身抖如筛糠。   “……你再,说,一遍?”   唇齿间艰难挤出破碎的问句,他眉心狂跳,痉挛的身体拍打床垫扑簌簌作响。   “栾总!别生气啊栾总!是我办事不利!”魏清忏悔,急忙摁压栾喻笙弹跳的瘫腿。   他穿了足托,硬邦邦的外壳刮擦脆弱的肌肤,烙下一道道刺红刮印,血丝略略冒头。   痉挛劲头太足,魏清压不住了,呼叫谢星辰和护工,忙说:“栾总,她活不过今晚!您、您放心!”   “嗬……”   气管被口涎堵住,窒息中,栾喻笙双手胡乱蹭着床垫,突然,他唇角上扬。   笑得凄美而心满意足。   他可以以同样的死法和她在同一天去世了。   魏清吓得六神无主,愣了一下才跑来托起栾喻笙的脑袋,想扶起他帮他拍背咳痰。   栾喻笙却用脑袋顶魏清,瘫废的手耷拉在床上抽动,努力半天也派不上用场。   痰音浓厚,他嘶哑地说:“别……嗬……管……我……不……嗬……想……嗬……活。”   他不想独活。   苟延残喘这三年,不过想见证她为抛下自己而后悔。   她不在了,他的存在即失去意义。   “不想活也给我活着啊!栾大爷!”谢星辰风急火燎跑进来,“你可千万别死在我手里!我还要在医疗届混饭吃呢!我还想做常青树呢!”   谢星辰强制拉起栾喻笙,从背后抱住栾喻笙的腰,数着节拍用力收紧,反反复复,靠外力挤压来帮助腹肌无力的栾喻笙咳痰,清空喉管。   可栾喻笙不配合。   他死咬嘴唇,不咳一声,任由痰液卡在气管。   窒息感即将抽空他的神绪之际,他听见谢星辰大喊:“印央被郑柳青救走了!”   “她呛了水,现在昏迷着,郑家‘现代华佗世家’不是乱喊的,郑柳青不会送她死的!栾喻笙,你个痴情大傻逼快TM给我支棱起来好好活着!”   “咳——”   撕裂又有气无力的一声咳嗽。   栾喻笙吐出浓痰,喘得像老旧风箱,虚汗濡湿发鬓,衬得惨白面色又添一份凄楚。   “星辰。”栾喻笙被谢星辰慢慢扶着躺平,虚脱至极,眼皮沉重快要睁不开,他喉音沙哑,“你去……帮郑柳青……万一他医……医术欠缺……或……中医不……不适合急救……你务必……救回……”   谢星辰拧眉看向栾喻笙血淋淋的小腿前侧。   被足托划伤的,栾喻笙腿部肌肉退化,极容易受伤,受伤了又难以痊愈,拖拖拉拉一两个月才能好。   再往上看,裆部晕开一小片水渍,想必这一折腾尿裤移位了,咳嗽的时候又挤出尿液来。   “安啦安啦!”谢星辰妥协,给护工不动声色递眼色,让他们给栾喻笙清洁一下,他走到门口,回头嘟囔,“栾喻笙啊栾喻笙,我真受不了你,她活着你生气,她死了你急眼,她半死不活我估计你要和我还有郑柳青玩命……”   “闭嘴,滚。”   栾喻笙被扒个精光,冷眸骇人:“快去,随时通报。”   护工忙忙碌碌,栾喻笙紧闭双眸逃避肮脏的自己,正位躺了两个小时,护工离开前,给他的小腿消炎上药,包上医用绷带,顺便帮他翻身。   他被摆成侧卧位,护工在他两腿的膝盖间夹好软枕,以免他枯瘦的双腿压出破口,从而形成褥疮。   双手也被妥善安置好,右手塞进一个呼叫铃,有状况随时按铃求救,左手虚握成拳,五指扣进掌心。   他拒绝护工在他左手里塞毛巾卷,虽然能改善手指蜷曲,但他偏要任其萎缩变形,也抗拒做手指的拉伸按摩。   一方面,那是他所剩无几存在感觉的部位,手筋已然挛缩,拉起来实在痛得慌,一方面,他自暴自弃。   当年印央离开前,他从被窝探出手想拉住她,右手蠕动半天也没能抬起,从被单底下滑落,软塌塌搭在床沿,他收不回来也触不到她。   许是被畸形的手吓到了,她后退半步,不再看他一眼,毅然决然地转身。   *   魏清睡套间的另一间,关灯前,他过来检查栾喻笙,只见栾喻笙倦意浓烈,却迟迟未眠。   “栾总。”魏清给栾喻笙掖被子,“谢医生刚刚都回话了,夫……她不打紧,就是着了点凉,您别再担心了。明天一早还有合作洽谈,您快休息吧。”   “魏秘。”   栾喻笙空茫望着床头光线蔼蔼的睡眠灯,深夜将脆弱放大,他自言自语般低喃:“你会爱上……”   “救了你性命的人吗?”   会吗?   应该会吧?   况且郑柳青仪表堂堂,救命英雄理当芳心暗许吧?   可魏清不敢支言。   微弱叹气声融于昏黄暗色,栾喻笙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无能为力地闭眼入睡。   蓦地,他掀开薄如蝉翼的眼皮,眸光中的颓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刺骨冷戾。   “那个赵韫川当时什么反应?”栾喻笙问,“他有没有去救她,或者有救她的打算?”   魏清当   时在暗中观察,他坦言:“赵韫川看到她掉进海里,扒在栏杆看了许久,见围观的人不为所动,他又一声不吭地退到人群中间,他……”   做过背调,魏清对赵韫川了若指掌:“水性很好。高中担任游泳社社长,擅长自由泳和仰泳。”   不救,不是怕水。   而是怕沦为笑柄。   “活该,眼光真差。”栾喻笙幸灾乐祸地冷嗤。   暗爽没维持多久,疼惜之情漫上心头,他烦躁地用脸颊摩擦枕头宣泄,抹去这不该出现的情绪。   心疼她?   呵,他恨不得她脑子进水变成痴呆傻人,和他一样生活不能自理二便皆废。   这样,在他靠近她时她眼中不会再有恐惧和嫌恶,给她口饭吃她都会天真地冲他笑……   “知道了。”   栾喻笙脸埋进枕头,强迫自己入睡。 第4章   日照三竿,明耀暖阳透过扇形窗户洒进室内,一道光柱吻上印央的脸庞,眉眼震颤,她悠悠醒转。   忽冷忽热,头昏脑涨。   她忍不住难受得叫唤一声,声似猫咪被揪了尾巴,有些凄惨,但更多的是挠人心窝的娇柔。   浓妆未卸,睫毛浓密纤长如鸦羽,随呼吸拍动,扇出诱人沦陷的蛊惑。   嗖地,郑柳青移开视线,心脏像被逗猫棒搔痒,他搬着椅子,离席梦思大床远了点。   “唔……”   艰难翻身,印央缓缓撬开眼皮。   混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男子影影绰绰的面容。   她揉眼睛,假睫毛戳中眼球刺得她泪水泛涌:“……啊!”   “你醒了。”   声音清润如玉,亲和有礼,带几分家教良好的分寸:“带妆睡对皮肤不好,但抱歉,我不会卸妆,没经过你的同意也不能贸然这样做,女孩子的素颜很神秘,很宝贵,我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   手边递来纸巾,体贴入微,印央接过来,撕掉假睫毛,擦了擦眼睛。   视野清明,她看清楚了郑柳青。   他的模样和音色一样温文尔雅,面目清俊,一双笑眼正恰到好处地注视她,不令人感到逾矩。   “我昨天掉海里了……”印央皱眉回忆,记忆停留在被暗不见底的冰冷海水包围,“然后,我晕了……”   扫视身体,完好无损,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她睨一眼郑柳青,掀开被子一角把头伸进去,看见自己换上了一身睡袍,黑色包臀裙叠在枕边,红底高跟鞋在地上。   会阴穴隐隐作痛,貌似被扎针灸了。   “是你救了我?”   “对,是我。”郑柳青清然道,“这位小姐,请放心,你的衣服由船上的女性工作人员更换,不该看的我绝不看。”   清心禁欲,不像骗人。   印央露出模板化媚人微笑,单耸一边肩膀,撩头发的动作配上凌乱的秀发倍加慵懒。   “谢谢你。”她笑容扩大,“救——命——恩——人——”   四个字,说得缱绻如绕指柔。   落在郑柳青心间却像是打靶射击,砰砰砰砰。   他颔首吐纳,笑着向印央伸出手:“治病救人是我的使命,义不容辞。请问这位小姐,你介意我给你把脉吗?溺水一场,心肺脾都受影响,我带了些基础药,如果你需要,我开点给你。哦,忘记说了,我是中医。”   ……中医?   印央怔愣一下,揣着怀疑把手腕递给郑柳青,问:“请问这位先生贵姓?”   “郑柳青。”   语间,他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三部。   印央突然打一激灵,脉象异常,郑柳青微微抬眸问:“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印央:“……”   呼吸紊乱、胸口发闷、手脚冰凉、心惊胆战。   ……假冒碰上真主了!   ……她假借郑茹雅的身份混进来,据资料显示,郑柳青是郑茹雅的哥哥。   那么,现在……   他就是她的哥哥!   “……没事儿,我好得很。”印央硬着头皮抱起裙子踩下床,蹬上高跟鞋,佯装波澜不惊挑眉一笑,“郑公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医者仁心,不图回报,但你的恩情我记住了,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潇洒扭腰肢,印央走路根本不像个险些淹死的人,婷婷袅袅的背影令人过目难忘。   “等一下。”郑柳青喊住印央,起身,十分儒雅地行礼问道,“今晚有一场应酬,我不太擅长交际,恕我冒昧,我觉得这位小姐你在这种场合一定游刃有余。请问,可以麻烦你陪我去吗?就当你口中的报恩。”   印央止步回眸。   好事一桩。   赵韫川不仅没下水救她,半天连句问候的话都没发,靠不住,面前这个郑柳青看起来又不近女色,酒局男人多,鲜美猎物围桌团团坐,她正好再物色一个。   “好啊,晚上几点?”   “六点半。”   “OK,加个联系方式吧。”   郑柳青递上手机:“请问怎么称呼?”   印央现编,笑意诳惑:“我在国外长大的,叫我Cristina。”   *   整个早上,栾喻笙周旋于商界名流。   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寻机接近他,建立联系,攀附关系,谋得康庄大道。   纵然身体瘫废,困囿于轮椅,他过人的才智谋略,胆识决断,比起从前只增不减。   午餐没去宴会厅用餐,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回到VIP套房,魏清叫了上门送餐服务。   等待送餐的空挡,正好处理一下个人卫生。   被围着阿谀奉承了一上午,没有减压,滴水未进,让栾喻笙在一帮子地位比自己低下的商人面前暴露孱弱一面,不如冲着他脑袋直接开一枪。   “不用叫星辰过来了。”   栾喻笙操控轮椅停在床边,费劲地抬起右手落在大腿上,左手无论如何纹丝不动。   只抬个手臂的动作,他气喘吁吁,揶揄道:“好歹……医学名门出生……呼……游历过……几十个国家,一提到吃的,跟头山猪似的,就……呼……让他安心吃饭吧。”   昨夜未眠,清早,一颗心还悬吊着。   本就破败的身子,愈渐吹不得风雨。   护工轻轻把栾喻笙的左手放到他腿上,解开三条束缚带,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床上。   他僵硬的躯体保持坐姿,两条皮包骨的瘫腿弯折,脚跟抵在床面的同时腿往两侧倒去。   如同左右尖括号。   两个护工一人握一边的腿,抱在怀里仔细按揉,将紧缩的肌肉和筋节揉开。   “唔……嘶……”   栾喻笙紧咬嘴唇,他生性隐忍,可抽筋拔骨般的疼痛让抽气声控住不住地溜出唇齿。   担心那女人的死活胜过自己的健康,他整宿焦虑难捱,身体超负荷了,平时不会这么疼。   他脑袋不安分地蹭着枕头,明明没有触感的双腿,此刻绞痛到像筋被活生生抽了出来,双脚十指呼救似的向内挛缩,鸡爪手抖如筛糠。   如此疾苦,他每天必须经历至少三次。   早一次、午一次、晚一次、久坐若干次。   不然,待筋肉黏连,关节退化,再怎么按摩也无济于事了,如果腿脚变形到连鞋子也穿不了,腿像青蛙腿再也打不直,就得手术介入了。   他这半死不活的身体,全麻都能送他上西天。   约莫十五分钟,栾喻笙的双腿软软倒下,伸直落在软床上,脚背高高拱起,脚趾还一抽一抽的。   被折磨得够呛,冷汗密密麻麻地铺满他的额头,一支吸管喂到他嘴边。   “栾总,补点水吧。”   魏清看着栾喻笙侧过头,咬住吸管,一小口一小口缓慢饮下,隐晦地瞥了眼尿袋。   尿袋有刻度线,液面才到十分之一。   早餐喝了半杯牛奶,栾喻笙再无其他饮水,谈笑风生间,干涸的薄唇裂开了几道血痕。   栾喻笙要强,用的又是能藏进西装裤腿的迷你尿袋,装不了多少尿液,喝水,便排尿,排尿,便充满尿袋,充满尿袋,便需要去洗手间倒液体。   他没时间,也不想频繁跑厕所,怕被人阳奉阴违。   护工拆下栾喻笙绑小腿的尿袋,扭开阀门,用盆子接,然后擦干净出液口再关上,再给他小腿的划伤涂药换绷带。   道道伤口仍旧和昨晚一样鲜红 ,皮肤和肌肉丧失了自愈能力,就是好得慢。   四杯水下肚,少时,深黄色浑浊液体顺着细管涌入袋中,液面渐渐上升。   门铃响,魏清接过送餐人员的餐车推到床头,床不是专业的护理床,无法抬起上半截当靠背,栾喻笙腰腹无力,在身后垫软枕也无济于事。   于是,魏清拉来椅子喂栾喻笙吃饭。   “栾总,躺着容易呛到,您小心点,慢慢咽。”   浓厚的屈辱感如黑云压山,压得栾喻笙心脏快要暴烈,可他必须进食补充体力,下午还有两场硬仗要打。   一场百亿的合作。   一场饭桌修罗场。   喉结上下滚动,酸涩堵得他喉头钝痛。   栾喻笙张开嘴,咬下叉子上的软烂牛肉,闭上眼睛,侧着脑袋咀嚼糊烂,才敢吞下。   “魏秘,都安排好了吗?”   栾喻笙握不住薄薄一片的纸巾,只能由魏清替其擦嘴,他边擦边回复:“栾总,请您放心。”   “您的邀请,那几位不敢不来。您的女伴也安排好了,受过专业培训,很会照顾人,您到时只需配合她。郑柳青的女伴……估计是夫……印央!”   “很好。”栾喻笙眉眼锐利如刀锋,语气透着些好整以暇,“有好戏看了。”   他蓦地忆起什么,沉声道:“到时候,我不用束缚带,换那个硬的支架。”   “可是那个……”   “我说,换。”   *   印央回到房间,给手机插上充电线,看到贺佳琪发来的一张熟睡中男人油腻的脸。   无需言语,结果显而易见。   这小妮子手脚太快了……   印央对这种把**当筹码的行为不予置评,她们本来就不是贤良淑德之辈,什么年代了,人们思想都开放了,但是她从不采用“上垒”的方式。   她太懂男人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体验。   也太懂得不到,才更想要。   不拒绝不答应,给骡子面前吊根可及又不可及的胡萝卜,骡子才能充满希望又死心塌地地卖力,等磨磨好了,主人对骡子的奖励是一脚踹掉。   讨好,但不委身。   至今,栾喻笙是她唯一的男人。   赤脚踩着绒毯走进洗手间,镜子里,印央粉底液卡粉,眼影眼线晕成黑眼圈。   想起方才和郑柳青的相识,她不觉得无地自容,反而折服于自己的魅力不减当年。   这副德性,还能被邀请做女伴。   印央你太牛逼了!   再接再厉,晚上的饭局必须艳压四方!   想着,她脱下蝉丝睡袍,没有一丝赘肉的玲珑曲线踩着欢快节奏进入淋浴间,卸妆洗澡。   洗完澡,她画上精致妆容。   今日走婉约典雅路线,细眉如黛,桃唇娇嫩,一条白色简约长裙,长发低低盘于脑后,有种高山流水的空灵清冽之感。   君子翩翩的郑柳青的女伴,要和他磁场相合,浓妆艳抹只会显得他俩是临时凑的。   印央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在选择假身份时浏览了许多郑家的新闻,郑柳青,她谈不上了若指掌,但也绝不会一问三不知尴尬露馅。   郑柳青那边,她交代了他一些编造的信息,以及,尽量把话头交给她,他少说话。   本以为信手拈来的场合,竟有惊雷等着她。   *   当印央挽着郑柳青走进豪华包间时,奢华欧式圆桌旁已然围坐一圈男男女女。   就差他俩了。   “快来快来!柳青!”谢星辰起身迎客,热情地招呼郑柳青和印央落座,“就等你们了!”   印央小家碧玉地提裙摆,笑容装出一丝腼腆,视线顺势落在正对面的主位:“谢谢……”   话音戛然而止。   周遭那些人假装热络的寒暄顷刻间消音,鼓膜被剧烈的心跳声撑起落下,反反复复。   明晃晃的灯光洒落她骤然煞白的脸,她死咬发颤的下唇,说不清和心房的刺痛哪个更痛。   恍惚落座,她攥着裙摆低下头。   即便不看不闻,她也感觉得到男人那憎恨暗涌的眼神正射在她的脸上。   ……栾喻笙。   ……他怎么在这里?   眼眸不安地左右摇摆,惊天动地,印央竟又看见了隔她三个位子的赵韫川。   “人都到齐了!咳咳,我喧宾夺主,先说两句!”快乐小狗谢星辰滔滔不绝了五分钟,看眼栾喻笙,“咱们栾总高冷,不爱讲场面话,我呢,是他的非官方发言人!”   他高声笑道:“行了,饿死了,咱废话不多说,感情都在酒里了哈!来,干杯!”   本该邀酒碰杯的场面,谢星辰和其他几人却不端酒杯,他们默契地含住吸管。   每杯红酒都插了吸管。   因为栾喻笙的手无法端杯。   这是和他共餐吃饭心照不宣的规矩。   郑柳青头一次参加有栾喻笙在的饭局,一圈人伸头探脑滑稽地吮吸吸管,不露声色压住惊讶,大局观为重,他无可奈何地吸了一口红酒。   而印央,一直低着头不为所动。   震惊随时间退散,她猛然明白昨日的“灭顶之灾”拜谁所赐了!   敢在一众权豪势要中大明大方闹事的人,除了栾喻笙,借谁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呵。”   不着痕迹地冷笑一声,抬起脸庞,印央神色清纯至极。   出水芙蓉般的纤指拢在唇畔,顶着栾喻笙冷戾的眸光,印央覆在郑柳青耳边柔语:“别贪杯——”   “哟!”   软腻的撒娇语气词,她微微耸肩冲郑柳青甜笑,娇软羞涩如幸福的新婚小女人。   而栾喻笙,扭曲牙印遍布他的吸管。 第5章   “大家平时都忙,没好好聚过。”谢星辰活络气氛,“嘿!你说说你们,等着继承家族企业就行了,当纨绔子弟成天吃喝玩乐多爽啊,那么努力干嘛!不像我,搞技术的,搞不好就害死人,苦哈哈地读书、实习、深造……”   扶额叹息,谢星辰一副祥林嫂样,看向郑柳青:“柳兄,咱都是白衣天使,你懂我的不容易吧!好不容易休假,还得给霸总当补给包……”   “咳。”   栾喻笙轻咳,谢星辰乖乖给嘴巴缝了拉链。   主位的男人正襟危坐,神色岿然不动,他自内而外溢出唯我独尊的傲气与矜贵,深邃眉眼间潜藏着不易察觉的毒信子,蛇齿只咬印央一人。   “郑医生,久闻您大名,今天有幸得以一见。”栾喻笙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盛气敛了几分,“在座的,都是我私交很好的朋友,不必拘谨。”   “哪里的话。”郑柳青笑容素淡,“栾总叱咤商界,我仅是一介小小医者,今天能被您邀请,是我郑柳青的荣幸。栾总,我敬您一杯。”   说罢,郑柳青含住吸管。   栾喻笙给面子地喝了口红酒,目光偏移,落在印央脸上的眼神浮现一瞬的阴戾。   他介绍在座的人给郑柳青认识,话头一转:“才子配佳人,郑医生,请问您的女伴怎么称呼?”   印央心下一紧,努力沉稳呼吸。   “Cristina。”郑柳青道。   “Cristina……”栾喻笙碾碎每个音节,低声复述一遍,冷眸半敛着问,“Cristina小姐在国外出生?”   印央:“嗯。”   睁眼说瞎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厚脸皮实在好笑,栾喻笙低笑出声,问:“请问中文名?”   “我……不喜欢我的中文名。”印央随机应变,“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有点俗,就不污染栾总的耳朵了。后来我家移民,Cristina这个外文名是我自己取的,我非常喜欢,父母,同学,朋友也只管我叫这个名字。”   “Cristina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母移民瑞典了。”郑柳青背出他和印央的串词,“她家也从事中医,在国外给华人看病,我们在一场中医交流会上相识。”   “听上去天造地设。”栾喻笙眼皮下压三分,逼仄的眸子仿佛想要将视野中的印央活活夹死。   忽而,他懒懒掀起眼皮,笑道:“我喜欢瑞典,全球葡萄酒产区的最新地标,我在那里有葡萄酒庄园。Cristina,Tnkintepdetbttre,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一句瑞典语。   听得在场众人皆愣了下。   印央:“……”   ……妈的!   玩这一套戏弄她!   他之前滴酒不沾,红酒都免疫,现在竟然还在瑞典买了葡萄酒庄园?!   都选了这么小众的一个国家一个语言了,难不成真该说她来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国?为了糊弄过去,她洗澡化妆的时候还特意背了几句常用的瑞典语……   栾喻笙说的是什么鬼意思?   气氛蓦地凝固,印央的沉默引来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当然,栾喻笙的难掩挑衅之意。   “嗯……”   印央打望众人的表情,确信没人听懂了那句瑞典语,她刚硬着头皮应了声,身旁的郑柳青忽然开口:“Vetdu?”   栾喻笙一滞,沉默应答。   郑柳青云淡风轻地笑笑:“真的吗?这句是Cristina教我的,我没有语言天赋,枉费她这位好老师。栾总,聊了太多我和Cristina的事,菜都凉了,要不……”   “动筷子吧。”   栾喻笙嗓音磁性。   燎原之势般的忿火灼烧心头,他望向郑柳青的眼神不再向善,恨郑柳青两次英雄救美。   他又斜睨鹌鹑似的赵韫川。   而赵韫川心里正犯着迷糊:她不是郑茹雅吗?郑茹雅是郑柳青的亲妹妹,所以,郑柳青让他的亲妹妹给他做女伴?还编了一套身世?至于吗?   不敢声张,毕竟昨晚他做缩头乌龟把她丢下了,昨日的宴会他们备受注目,现下,他也害怕别人问起自己的舞伴怎么跑去给郑柳青当女伴了。   他丢不起这个人。   赵韫川偎着热茶把心事吞下。   印央活过来了,假模假样地拱手作揖,面容莲之皎洁,清纯玉女的气质通透又童叟无欺。   她活学活用:“Detrenbradagidag(今天真是个好日子),Cristina感谢栾总的抬爱。”   栾喻笙恨得牙痒痒。   ……印央!   ……印央!!   ……印央!!!   内心的怒吼震得胸腔发闷,多想喊出她的真名,就地撕掉她的伪装,却又做不到让她颜面尽失。   ……该死!   桌上的手机亮屏,是谢星辰的消息:【你们在说啥呀?不会就我听不懂吧?呜呜呜……】   *   印央的谎言安然无恙。   结婚三年,说实话,她隔绝在栾喻笙的社交圈。   印央草根出身,云端的圈层高高在上,栾家人也低看她,圈子不同,不必强融,她何必舔着脸呢?反正她最初就是抱着和富豪结婚骗笔财产的念头。   目的达成,抽身走人。   印央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真人鲜少有人见过。   包括谢星辰。   谢星辰在栾喻笙瘫痪后才当其的私人医生,印央,他只在一张被咬出歪曲牙印的照片上一睹芳容。   当时,照片就藏在病床的枕头底下,画面中栾喻笙抱着一位身材婀娜、面容绝美的年轻女人。   女人身上重重叠叠烙刻着入骨的齿痕,塑封膜被咬破,口水抑或是泪水,渗入了纸张,他们爱意无间的亲昵模样,依稀被浸泡得褪色模糊。   不知恨和爱哪个更浓烈?   问都不用问,那女人一定是印央了。   *   酒局相安无事。   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权贵间普通的社交饭局,而不是专门给她印央设计的鸿门宴。   印央从始至终扮演着一名合格的女伴,知书达理,体贴细腻,实则内心时刻紧惕着栾喻笙不知何时会扔来的惊雷,焦虑之下,红酒多喝了几杯。   醉意迷蒙双眼,印央单手支着侧脸颊,对面男人那棱角分明的轮廓蚕食过往的记忆。   密密匝匝地,心尖被啃得生疼。   他没有系束缚带,乍看之下当真和常人无异,只是除了头和肩颈以外的部位从没动过。   女伴坐他旁边照料,挑软烂好吞咽的食物用叉子喂给他,一小口肉菜,他细嚼慢咽二十下,待他咽下去,女伴再用餐巾轻细地擦拭他的唇,周到至极。   曾经给她徒手拧开罐头的双手。   如今无一用处,餐具都握不了。   猛地一个对视,印央倏尔惊醒,她挂着假面笑容和身旁的女士聊两句,又添一杯红酒。   “Cristina,你不能再喝了。”郑柳青挡杯。   “唔……”微醺的印央娇媚欲滴,她抬手遮住杯口,语调染上旖旎醉态,“对,不能再喝了。”   再喝。   虚假醉倒后,真心会谴责她。   而栾喻笙,在和印央的目光相接之后,没再吃一口东西,他杯里的酒空了满,满了又空。   两只蜷缩的鸡爪手藏在厚厚的深灰色毛毯底下,因她那一瞬的怜悯目光,而失控颤抖。   其实,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自己吃饭,右手佩戴辅助手套,把轻质叉子插入手套特质的孔槽,脖子前伸,利用肩膀和手臂的力量能把食物送进口腔。   他自尊心强,只要身体允许就自己吃饭。   可是模样狼狈,偶尔会弄掉叉子,食物骨碌碌掉落染脏衣服,也常酱汁糊到嘴角……   不敢给她看到。   硬质腰托硌得栾喻笙越来越喘不上气来,他曾在重要的场合使用过几次这款腰托,每次,瘫软的肌肉都勒出红痕来,甚至皮肤破损,这便是逞强的代价。   八点多,栾喻笙再也坐不住了,喝完最后一杯酒,他叫来魏清送他回去房间。   魏清推着他的高背电动轮椅绕过半个包间,路过印央时,他目不斜视,气场皆是王者的傲骨,可毛毯下,他难看的双手又往深处送了几分。   回到VIP客房,栾喻笙立即让护工给他洗澡洗漱,撤掉尿管,用痱子粉护理,换上加厚款纸尿裤,处理小腿上的伤口,最后穿好足托。   “栾总,今天累了?还是不舒服?怎么这么早休息?”魏清给栾喻笙掖好被子。   栾喻笙勉力支起头看向下半身,确保万无一失,冷嗤:“等下有贵客来访,让她进来。”   *   “哎,你们听说了吗?”包厢里闲聊起来,“我听人说,昨天晚上有人跳海了!”   “跳海?真的假的?殉情吗?”   “不知道呀,闹挺大的,保安都去了!”   谢星辰猴似的跳起来:“玩游戏呢吧?是谁!是谁玩真心话大冒险没喊我?”   ……   栾喻笙离开后,场子热了几度,这些贵戚权门唠起八卦来不比寻常百姓市侩,一个个的两眼放光。   印央只当耳旁风听,她轻轻拽了拽郑柳青的衣袖:“郑柳青,我有点醉了,想去一下洗手间。”   郑柳青应:“带上手机,有需要就联系我。”   从洗手间出来,印央一个转弯碰上了正在等她的赵韫川。   “雅雅。”赵韫川声线齁腻,箭步靠近印央,儒雅的表象下满是假惺惺,“我昨晚吓傻了,跑去喊人来救你,结果迟了一步,你已经被救走了。”   “嗯,算我命大。”印央敷衍了事,借步从赵韫川身边绕开,却被赵韫川堵住。   “雅雅,你生我的气了?对吗?”赵韫川赔笑道,“你的手包丢海里了,我买新的给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还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这话换作平时来听,印央一百个心动。   但今天她无心留念这些,本来的狩猎计划,也因为和栾喻笙的不期而遇搁浅了。   她现在只想去甲板安安静静吹吹风,等头脑清醒一些,回房洗个热水澡美美睡一觉。   “我想要这艘游轮,你送我吗?”印央打趣道,她葱白般的细嫩食指勾住皮筋,一扯,长发似瀑布垂坠而下。   微扬脸庞甩了甩头,打卷的发散落成直顺的丝线,看着赵韫川面露尴尬,她妩媚地笑:“开玩笑的,我巴不得马上从这艘船上下去呢。赵韫川,我欠了你一些,没资格谈原谅,我们以后就互当路人甲吧。”   说罢,印央潇洒离去。   “郑茹雅!”赵韫川恼火地大喊。   “别叫我郑茹雅,叫我Cristina。”印央纠正,忽地顿住脚步,回眸一笑。   灯光落进她的媚眼催化魅惑,让人无法拒绝:“我还真有个想要的……有烟吗?”   *   甲板上,印央点一支烟,海风急速吹散烟雾,拂过她微微冰凉的面颊。   “Cristina,还不回去?”郑   柳青出现在她身边,夜色勾勒他温润的眉眼。   “抽完这根……”印央俏皮地笑,“再抽一根!然后再抽一根,我再回去。你呢?寻到这里来,想欣赏夜景吹吹海风?还是一腔心事无处诉说?”   郑柳青背靠护栏,不接话。   叹了口气,他说:“我听到了你和赵韫川的对话……你为什么冒充我妹妹?”   印央眉梢一挑。   自知纸包不住火,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她不慌不臊,吸一口烟:“你妹妹低调,不抛头露面,而我需要一个登船的身份,就冒充她咯。”   烟雾雾化她明艳的五官,及腰长发在风中摇曳,她笑:“让你感到不适,我很抱歉。欠你的救命恩情刚还清,现在好了,我又欠你一笔。”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印央指尖轻掸,猩红的烟灰随风葬送在汪洋大海,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她坦诚相待,“目的就是傍个有钱的公子哥,捞点钱。”   转身,她慵懒倚上栏杆:“抱歉,郑柳青,这么不齿的我做了你的女伴。”   “我叫印央,是栾喻笙的前妻,我没想到我和他会在这里见面,我还在他的局上做了你的女伴。如果他日后找你的麻烦,我愿意跪下求他不要为难你。”   敢爱敢恨,能屈能伸,印央一贯如此。   郑柳青被庞大的信息量惊得久久不语,末了,他摇头失笑:“印小姐,你谎话连篇,但又很坦率。家父和栾总的父亲是多年的朋友,我想,他不会为难我。”   “那就好。”   烟烧到尽头,印央捻灭烟蒂,醉意随风去,芜杂的思绪也平顺大半,她笑笑:“郑柳青你放心,这几天,我会在外面保持这个人设,不给你丢脸。你不要透露我的身份,可以吗?算我欠你的第三个人情。”   郑柳青饶有兴致:“我很愿意印小姐欠我三个人情。”   “谢了。”印央的浅笑由海风轻吻浅啄。   沉默片刻,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那会儿,栾喻笙用瑞典语跟我说了什么?”   “你别想好过。”情感很是激烈,郑柳青重复道,“栾总说,你别想好过。”   “呵。”没半分惶恐,印央反而噗嗤笑出声,“你呢?你回了他什么话?”   “我回了,你们认识?”   笑容顿时僵滞,印央抬头,仰望曾与栾喻笙一同数过星星的浩瀚夜空,叹道:“何止是认识啊……”   *   回到客房,印央刚蹬掉坡跟鞋,门铃突然作响。   门打开,两名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语气严肃:“这位小姐,疑似有人冒充他人身份,拿着假船票混入游轮,我们正在排查,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和船票。”   得。   直接报她的名字算了。   刚还跟赵韫川说想下船呢,一语成谶。   印央还是配合地递出了假的证,照片一栏是她本人,而名字写着“郑茹雅”,也是托人伪造的。   “船票丢了,跟我的手包一起丢海里了。”印央有气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甚至有些懒得抵抗,“不信的话去查监控,我这边也有人证。”   两人互相使个眼色。   一个咄咄逼人:“不行!这位小姐,没有船票不能待在这里。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一个振振有词:“就算有监控记录,我们怎么相信你的票就在手包里?已经无从查证了。”   舌尖顶了一下右腮,印央抬高眉毛点点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子:“一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男人叫你们来查我的票的吧?魏清,栾喻笙的秘书。”   被识破了,两人略显慌张。   他们很快镇定下来,严词厉色道:“这位小姐,不出示船票,就请您下船。”   “好啊!”不用惺惺作态在船上苟着,得个痛快,印央扭头进屋拉开行李箱,“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您自行回去。”   “……我怎么自行回去?划船?”   “没有船,只有救生艇,您不能用。”   “那我怎么回去?!”   “您自行回去。”   “……游回去?”   “您自行决定。”   “……”   ……不是吧?!   拉链夹住了手指,可印央感觉不到疼,心脏顷刻间跳得七上八下的,她此刻才开始慌了。   栾喻笙真TM冷漠无情!   印央消沉在暖黄色的灯光之中,添一丝楚楚可怜,不能去找贺佳琪,会连累她,不能去找郑柳青,人情该还不清了,更不能去找赵韫川,丢份。   没人能帮她……   除了始作俑者。   手指回蜷,印央视死如归似的悲壮问道:“我问一下……栾喻笙住哪间房?” 第6章   廊灯的色温橙炽旖旎,酒红色的羊绒地毯像红酒洒了一地,印央踮脚尖,落下,踮脚尖,落下……   反反复复,毯子因她的重量而微微下陷。   印央正杵在栾喻笙的VIP客房门口咬指甲,平视着猫眼,纠结良久,她猛提一口气。   屈起指节就要扣门,却又兀自原地一个大转身,指节跟着身体回旋,敲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懊恼,她苦着脸继续啃指甲。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勇气荡然无存。   头一昏就要了栾喻笙的房间号,估计他此刻已经知道她要来求他开恩了。   抑或,这就是这卑鄙男人设下的圈套。   他就乐意欣赏她低三下四。   时不我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栾喻笙常年早睡,瘫痪后他应该睡得更早了,再内耗下去,连争取都还没争取,她印央就被喂鲨鱼了。   吸鼻嗅嗅身上的气味,有点浓艳的木质玫瑰调直冲鼻腔,将烟味彻底掩盖。   栾喻笙不喜欢她抽烟。   她为他戒烟了,离婚后又捡起了这个不健康的习惯。   一咬牙,印央敲三下门,又摁响门铃。   “叮咚——”   来开门的人是魏清。   魏清故意做派严肃,架起肩膀:“什么事……”   “出去吧。”印央反客为主,径直闯入,顺手提溜走魏清口袋里的中性笔,把魏清推出去,笔在她莹润手指打转,“我不会害死栾喻笙的,我不出去,你别进来。”   “好的,夫……”魏静条件反射。   “对了。”关门前,印央不忘叮嘱,“笔借我用一下,魏秘,也别让其他人进来。”   VIP客房有普通客房的三倍大,装修气派,带一间会客室,而这间房间更为特殊。   经改造,羊绒地毯换成了更便于轮椅行走的混纺地毯,洗手间的门扩建了两倍,清一色可声控的灯。   柔柔黄晕溢满整室,印央缓步走进主卧。   枯瘦的男人躺在床上盖一床厚被子,被子隆起微薄的弧度,仿佛随时将他压垮。   印央的脚步有一瞬的停顿。   酒桌上他只露出上半身,肩膀宽阔,而此刻平躺着,她才意识到他躯体单薄得像一片纸。   ……他瘦了好多。   见印央进来,栾喻笙微微歪头,语气凉薄地讥讽道:“稀客,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   印央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尖,皱眉环顾四周,装出一副彷徨无辜的样子:“唔……我迷路了,这里是哪里?这位仙子,你是从我的梦里出来的吗?”   捏着嗓子,她声线娇滴滴的。   “……”   栾喻笙一阵恶寒。   撒娇卖萌发嗲装傻,她依然张口就来。   “呵。”栾喻笙的眼神冷如寒光,“既然迷了路,我不介意做一桩好人好事,叫来警卫送你回去,回梦里、回天上,回海里,随你意。”   印央抿住绯唇。   片时,她垂着眼帘,小声嘀咕:“我昨天才被从海里捞出来,不想再下水了……”   白色长裙飘飘,只露出她瓷白镯子一般的细脚踝,直顺的长发散落披肩,面容略施粉黛。   亭亭如盖,光给她披上一层金纱。   一如初见时,她惊艳了他的清纯模样。   栾喻笙有一瞬失神,他扯回注意力,不耐烦地说:“没事就别在这里碍眼。”   “可以呀。”印央装听不懂,指了指会客厅,“那里有长沙发,我睡那里你完全看不见,你就当我不存在。你知道的,我睡觉很安静,安静的像个死人一样。”   栾喻笙的笑容意味深长,他偏头,突然语音操控手机,拨通魏清   的电话:“魏秘。”   “等下拿一台空气过滤器过来,屋里空气不好了,进来了我讨厌的东西,除除味儿。”   “……”印央默默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来分散心脏被蚂蚁啃噬般的难受。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栾喻笙的鹰眼,他得逞的笑骤然僵住,快意消失殆尽。   他扭过脸去:“说正事。”   “别赶我下船。”印央正经起来。   不耍把戏了,她无比诚恳地说:“现在下船就是死路一条,哪怕有救生艇送我回去,海上风大浪大,还下大雨,我不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陆地。”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想看见我,那我就不出现在你的眼前。我愿意乖乖待在房间,一步都不出去,不社交,不去餐厅,不去小岛,就让我待到游轮返航。回去后,我保证,我不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我说到做到。”   在印央的视线盲区,栾喻笙目露愠痛。   谁说他不想看见她?   谁让她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   许诺过他的承诺还没兑现完,为什么偏偏履行这个?   “现在九点二十三分。”栾喻笙喉音干涩,气场不因卧床不起而削弱半分,“我十点半准时入睡,你有一小时零七分来说服我,如果失败,拎包滚蛋。”   印央破颜一笑:“遵命。”   哄他开心,她最擅长了。   哼着小曲儿,她一屁股坐上栾喻笙的床,床垫一抖,他瘫废的脚在被子底下无力地倒向两边。   “我唱歌给你听。”   印央胳膊撑在身后,直角肩淋满温吞的光。   不等她开口唱,栾喻笙厉声截断:“下去!”   “……哦。”印央讪讪然,抬起屁股,屈膝蹲坐在了地上,“讨厌的东西坐了你的床,等下啊,记得一并把床单、被罩、床垫通通换了。”   鼻翼微皱,印央背对着栾喻笙阴阳怪气。   男人喉结上下翻涌,凌厉的眼眸划过一丝脆弱,终了,还是没说出来,他抵触的是自己屎尿不知的身子弄脏她,再或者,她触碰到他瘫痪的肢体……   又惹她厌了怎么办?   他现在,连拉住她手腕挽留的能力都没有。   手指蜷缩的双手在被子下面失控抽搐,他急忙抻着脖子看,幅度不大,她又背对他……   还好。   还好。   她没看见就好。   “不唱就别在这里挡着光。”   “咳咳,BecauseIloveyou,ifIgotdownonmykneesandpleadedwithyou,ifIcrossedamillionoceansjusttobewithyou……”   栾喻笙盯着天花板,耳畔萦绕熟悉的优美歌声,染几分爵士的随性慵懒。   他们正式交往后的初次约会,那间情调十足的西班牙餐厅,循环播放着这首《BecauseIloveyou》。   印央一遍哼,一边说听吐了,栾喻笙命人去按照她的喜好调整歌单,事后才知,那天,那家店有一场求婚,男士拜托经理播放女友最爱的歌暖场。   万幸没毁了别人的姻缘。   印央起哄最凶,操着一口半洋不洋的英语,高喊祝福两人白头偕老的话。   “还记得吗?”随着记忆拉回过去,印央双眼泛起怀念的光,“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家西班牙餐厅就播着这首歌,一遍遍播,那时候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闭嘴。”   沉郁的嗓音像把冰刀捅入印央的耳膜。   她捂着嘴巴机器人似的一帧一帧转过来:“……我记岔了?”   对上一双云翳翻滚的森冷眸子。   栾喻笙眉压眼,语音解开手机锁,不再听印央唱歌:“播放今日股市行情。”   机械男音逐字逐句朗读股市快讯,栾喻笙双眼紧阖,印央再怎么找补他都充耳不闻。   印央无奈起身,双手叉腰,俯视假寐的栾喻笙,暗骂自己弄巧成拙。   本想搞个回忆杀。   结果搞成了自杀。   脑筋继续转,印央掏出顺走的魏清的笔,瞎摸着在脸上画了对称的猫咪胡子。   心一狠,她捞起冗长的裙摆在胸口处打个结,沙漏型的腰臀和长腿极致魅惑。   蹬掉凉鞋,她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床垫的震颤惊动了栾喻笙,他猝然掀开眼皮,冷厉顷刻间化作惶恐:“……下去!谁许你上来的!”   他试图挣扎,奈何身体如烂泥一摊,不给他半点支配权,疯扭也只有脑袋在枕头上蹭出静电。   印央跪骑在栾喻笙身上,发尖垂坠在他脸颊,她抬起一只手,发丝飘逸,扫过他加温的肌肤。   手握拳,举到脸旁边,她歪歪头:“喵——”   媚眼含笑,她wink一下加强火力。   栾喻笙:“……”   杀伐果断、泰然如山的男人,此刻下颌紧绷,逼自己克制想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   当然,他如今也只能想想。   “下去。”   “听不见,我耳朵聋了。”   “我说最后一遍,下去!”   印央瘪瘪嘴,故意左甩右甩头发,瀑布般的长发淹没栾喻笙红燥的脸,引得他几近奔溃。   似有炭火在熨烫空气,烧热她的体香,挥发四溢,侵略他的神经让理智溃不成军。   俯身,她在他耳边缱绻卖俏:“栾喻笙,你送我的那个酒红色迷你军刀丢了。”   “我放在手包里,和手包一起喂鱼了。好可惜,我挺喜欢那把刀的,小小一个,很方便携带。”   唇瓣研磨他的耳廓,她呢喃:“你赔我。”   动弹不得的他闷在她浓密的发从中,一双瘫脚因情绪激昂而亢奋抽动,他不自知,细嗅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倏地问:“……抽烟了?”   陪她戒烟的那段时日,她偶尔烟瘾难捱,偷偷抽一根后喷浓烈的香水遮掩。   印央身体一僵,矢口否认:“没有啊。”   “骗子。”   “没有抽。”   “呵,我是瘫了,但脑子没坏。”   闻言,印央挪到栾喻笙身边的空床位,安分地盘腿坐下,手掌搓揉脸上的猫咪印。   坏蛋,干嘛拆穿……   目光下移,她瞥见一处凸起。   “做吗?”印央问得直白。   栾喻笙胸口闷滞喘不上气,他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变化,冷语戏谑道:“你……可真不挑啊,重操……旧业了。连瘫子……都不放过,不……觉得恶心?”   “恶心。”印央不假思索。   屈膝抱住小腿,她下巴抵在膝盖上,陈旧的苦痛过往磨灭掉了她的放意张扬。   她语气落寞:“我讨厌不能自理的人,我讨厌不能动的腿脚,我讨厌给人擦身端屎倒尿,我讨厌清洁不到位散发出的臭味,我讨厌被呼来唤去,我讨厌睡不了一个好觉,我讨厌轮椅,我讨厌被束缚……”   印央抿抿唇,直言不讳:“栾喻笙,你知道的啊。”   伸个懒腰,她故作轻松口气:“不过呢,只要能保命,我愿意。反正你喜欢关灯做,我也看不见什么,你配合不了,我在上面取悦你就好。”   手机仍在小声播报股市行情。   两人间的沉默长得漫无边际。   栾喻笙闭上眼睛遏制不住眼睫的颤抖,良久,他一字一顿:“滚出去。”   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和他的骨灰搅混在一起,生生世世。   印央伸出长腿假装去穿鞋:“你赶我走,我无处可去,我会跳海的。”   栾喻笙蛮出最大的力气,扭动脖子,把脸埋进枕头,冷嗤声宛如破碎的哑雷:“求之不得。”   *   夜色如磐,海上静得针落可闻。   偌大的房间重归寂寥,栾喻笙双目失神,印央的话循环割痛他的耳膜。   她口中讨厌的事,他全占了。   晚餐吃的少,又一杯接一杯红酒下灌,现下,肠胃不适,酸水一股股顶到喉管。   “呕——”   栾喻笙扭头呕吐,呕到最后只剩胃水。   护工急急忙忙赶来,栾喻笙腹肌无力,一口泔液呛在气管里咳不出来,一个护工摁压他的腹腔,一个护工托着他的头,三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时,撕裂一声,他顺利咳出。   他瘫在床上,连呼吸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里弥漫难闻的酸味。   待栾喻笙气喘顺了,护   工将他小心翼翼抱上高背轮椅,换上洁净的被褥床单。   魏清敲门进来,征求道:“栾总,那印央的客房……还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吗?”   空茫的眼神稍稍回温,栾喻笙半躺在电动轮椅上,衣领不慎沾染到的一点点污秽物散发着异味。   他别开脸去,恨不得切除嗅觉神经,应了声:“嗯。”   “印央胆大,性子疯,这样逼她,她……”魏清面露忧色,“会不会做傻事?”   “她?”   栾喻笙笑容玩味:“她才舍不得死。”   魏清走后,时值凌晨,精气消耗殆尽,可栾喻笙仍在护工抱他上床时出声制止:“去洗澡。”   他闻到了他身上她讨厌的味道。   护工忧心忡忡:“可是栾总……”   “我说,洗澡。”目光扫过魏清送来的那台空气过滤器,栾喻笙漏着气说,“那个,不许开。”   但愿他洗澡出来,还能嗅到残存的木质玫瑰香。   他钟爱的味道。   苟活一夜,翌日,栾喻笙难忍腰酸背痛,空空如也的胃还在翻江倒海,他咬牙忍住。   护工解开他的纸尿裤,浓郁的骚腥味弥漫开来,上面只有一小片焦黄,他最近饮水太少了。   搓热双手,护工力道慎重地按压他的小腹帮助排出余尿,减少尿储留,减轻肾脏的负担。   而后,给他插上尿管,服侍他穿衣。   把栾喻笙抱上轮椅,系束缚带时,护工看着他小腹硬邦邦的圆形拱起,像扣了一只小碗,支吾道:“栾总,今天第三天了,您看晚上是不是……”   “知道了。”   栾喻笙满眼的不甘与悲凉。   起居出行,他全部需要假手他人。   包括最不堪的排泄排遗。   “栾总,今天游轮就到岸了,大概下午三点停靠。到时候我们提前十分钟去甲板,乘坐升降机落地。”汇报完今日安排,魏清斟酌片刻,道,“有件事……”   栾喻笙:“说。”   魏清忐忑告知:“昨晚,我派人清空了夫……印央的房间,把她的行李存在了失物招领处,锁了房门。她回不了房间,可是也没去任何人的房间留宿,走廊、甲板、会场、餐厅,所有地方我都排查了,都没她的身影……”   栾喻笙瞬间面无人色。   魏清心里大喊救命:“印央消失了!” 第7章   “……星魅娱乐已同意放弃公司管理权和经营权,栾总,我晚些时候把收购方案发您过目,您看行吗?”   视频会议的画面中,会客室窗明几净,窗外的汪洋大海仿佛延展到世界尽头,远处浮现一座小岛的剪影。   位居屏幕中央的男人心绪恍惚。   他幽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虚空,古井无波,汇报人的声音屏蔽在耳膜外。   “扑通——”   “咕噜噜——”   却幻听重物坠海,和海水漫入口鼻淹没双肺的魔音。   “……栾总?”   汇报人战战兢兢低唤一声。   思绪倏然回笼,栾喻笙眉峰几不可察地上挑。   他正襟危坐,脑袋安放在头颈枕的凹槽内,疲态尽显,但仍气场全开。   栾喻笙不怒自威:“让财务部门和法务部门深度介入星魅娱乐的清产核算,星魅有偷税漏税的前科,我可不收拾烂摊子。星魅的报表审计也同步给我,它值多少,我给多少,我栾喻笙从不多施舍一分钱。”   “收到,栾总。”   “结束吧。”   收到命令,十几号人争先恐后退出会议间,头像齐刷刷熄灭,唯恐自己是最后一个。   这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栾喻笙双手残废,电脑手机一般由魏清代劳,但总有魏清不在的时候,他抹不下自尊心拜托他人。   他只能耸动右肩,咬紧牙关,绷紧下颌角,吃力地抬起晃晃悠悠的右手,用小拇指外侧骨节去戳屏幕上的按钮,肌力失控,他经常戳五六次才能对准。   没人敢看他的丑态。   健全人半秒搞定的事,他则耗费几分钟。   正如此刻,他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瘫软的右手,先耸起肩膀,紧接着大臂带动小臂往前挪动,五指蜷缩的右手打着摆子伸向笔记本电脑。   在胳膊脱力之前,他扭转手腕,连脖子都在发力,甩着手腕用小指指节摁下结束按键。   而后,瘫在高背轮椅上喘气。   今日精神不济,忘了戴指套,忘了用电子笔,不想用语音控制功能,就想作害自己。   海浪拍打游轮,阵阵水波袅音缭绕耳畔,栾喻笙闭目,不安和懊悔烈烈灼烧着心口。   午餐由两位护工喂,一小口无刺鱼肉哽在喉咙无法下咽,堵住他的,是烈火焚烧般的情愫。   印央,你不许死。   就算跳海了也不许死。   你只许死在我手里,由我亲手杀了你。   随便吃了两口,栾喻笙扭过头躲开护工喂来的粗纤维蔬菜,无力道:“不吃了。”   “栾总,今天是出仓期,多吃点蔬菜增加肠胃蠕动,到时候,您少受点罪。”   自瘫痪以来,久躺久坐,缺乏锻炼,栾喻笙的肠蠕动效率堪比老牛拉车,饭量也小,通常三天才出仓一次,还必须借助按揉腹部和润肠药物。   听闻,栾喻笙眼底的笑意违和而满足:“受罪?”   “挺好。”   手机每一小时响起一次,皆是魏清打来汇报消息:“栾总。”   栾喻笙立即抻着脖子嘴控电话,按捺住惶悸不安,浑厚磁性的嗓音尽量无波道:“说。”   “还是……没找到。”   “……”   “游轮的各个区域我都派人排查过了,一无所获。附近海域也都搜遍了。这几天海浪大,不知道会不会冲去了更远的……”魏清收声,不敢多言。   “……”   顷刻间,踢踢踏踏的杂声充斥着听筒,魏清心下一凉,大喊:“栾总?!您痉挛了?”   栾喻笙脖颈攀上荆棘般可怖的青色血管,瘫废的双腿乍然如鱼儿离水般上下乱跳。   “唔……嘶……”   闷哑的吃痛声钻出他紧咬的唇齿,无知无觉的身体登时痛得好像被卡车碾过。   两名护工急忙按摩他的双腿,调整椅背高度,让栾喻笙以45°角躺在轮椅上,防止他一头栽下。   “栾总!我马上回去!”   “不……”   冒着咬断舌头的风险,栾喻笙艰难开口道:“你……继续……找……”   可直到游轮靠岸,那抹高挑婀娜的身影仍渺无踪迹,仿佛化作泡沫葬身于大海的人鱼。   *   小岛四面环海,地处亚热带,植被葱绿繁茂,大自然的野性和勃勃生机扑面而来,应景地,地面铺满了鹅卵石和砂石,削减人为的工业感。   而栾喻笙的轮椅在这种路面寸步难行。   小岛的主人和栾家私交匪浅,特意提前铺设了一条木板路,但轮椅轧过去,栾喻笙无力的身体仍颠簸得左摇右晃,仅靠三根束缚带维持体面。   岛上建造了原生态主题的五星级酒店,无障碍设施倒是完善,栾喻笙驾驶轮椅从斜坡进入大堂,乘上电梯,操控轮椅旋转一百八十度,方便等下出轿厢。   三面镜子倒映他憔悴的模样。   栾喻笙无意间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腿倒向一边,若不是双膝绑了束带,他的姿势只会更扭曲。   “还没……找到吗?”   喉音滞涩,在狭小的轿厢四处碰壁,回声穿击他单薄的胸膛:“哪怕尸体。”   魏清愁眉不展:“还没,栾总……”   来到总统套房,护工抱栾喻笙上床躺着减压,他侧躺在床上,膝盖间垫一个软枕,避免压疮。   绑小腿上的尿袋几乎又是空的,护工递吸管到栾喻笙嘴边,他撇开头,舔了舔皲裂的唇。   他现下无心做任何事。   冥冥中,他感应到印央鲜活的气息,也不相信她那样凉薄爱己的脾性会自寻短见。   陡然睁眼,栾喻笙眸子漆暗一片,他像个赌徒:“魏清,命人去把游轮的室温降低,越低越好。”   赌她躲在某处,逼她自行现身。   抱着微渺希望,赌一场。   *   天幕青灰,一轮清月缓缓挂上云梢,温热的风在海面涤荡层层微波,夜没入深处。   游轮负二层的仓库,印央从一个半大不大的纸箱子里爬出来,抱着胳膊瑟瑟   发抖。   “擦!”   咒骂一声,她使劲地搓热双臂:“不是亚热带吗?冷的跟北极一样!这是偏离航线了?”   她仍穿着那身雪白长裙,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粽子,披头散发犹如阴曹地府还阳的女鬼。   体温也像鬼一样,凉得透彻。   栾喻笙锁了她房间的门,他铁了心要送她去喂鲨鱼,她就另寻出路,跟个老鼠似的偷偷摸摸溜进地下仓库,找了个空纸箱,缩头缩脑藏进去。   除非打开纸箱看,否则绝对想不到她藏在此。   印央在仓库翻到了四提过期苏打水,一箱压缩饼干,别说躲藏五天,藏一个月都绰绰有余。   天有不测风云。   船舱内莫名冷如冰窖。   难不成宾客下船,连空调都舍不得开了?还是做船体维护需要降温?不会又是栾喻笙整她吧?   许多猜测萦绕心间,印央起身,开始在仓库翻找,当务之急,她需要能取暖保温的东西。   寻了半天,只搜到一个打火机。   不敢点火烤火,满屋子纸箱,燃起来分分钟要她小命。   凄凄惨惨地,印央在昏暗中点着火机取暖,活脱脱卖火机的小女孩,手机电量告急。   没几秒,手电筒关闭,手机关机。   她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没。   “……靠!”   蹭地拔地而起,印央此刻有些易燃易爆。   幻想中,光鲜亮丽和富豪帅哥春光旖旎的游轮之旅,美艳如她大杀四方,却因为栾喻笙的杀出,颗粒无收不说,还沦落到连乞丐都不如!   镇了镇神,印央脱下手腕的皮筋,利落地竖高头发,决心踏上寻找物资之旅。   总不能冻死在这儿。   印央贼溜溜地贴着墙壁往外走,船舱一片漆黑,静默无声,似乎连工作人员都不剩一个。   一边前进,一边试探门把手,看看有没有能推开的门,或许门后有毯子外套之类的。   摸索着,她一路来到了一层的甲板。   咸咸的湿热海风灌进她的衣裙,卷携走了寒凉,渐渐地,她身子回暖。   面朝大海,印央蝶翅般的浓睫垂落眼睑,闭着眼,她迎脸去亲吻海风,惬意地汲取热量。   待了一会儿,印央一转身——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正目露森寒。   他停在十米之外,脱下西装,换上一身宽松软和的休闲衣裤。   深灰色毛毯盖住腿脚,脚上穿一双包脚的棉拖鞋,绒绒软软,可他的气质却没柔暖半分。   漆冷眼神犹如带毒的藤蔓缠绕上印央的脖颈,眼睫却如被蜘蛛网捕获的昆翅般无助轻颤。   欲勒死她,又怕她被勒死。   印央吓到打寒噤:“……呀!”   ……栾喻笙?   ……完,又被抓包了!   “……哈!哈!”尬笑两声,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手指天指地瞎指,“今晚月明星亮,风暖海静,栾总果然有情趣,挑景最美的时候散步。”   说罢,她脚底抹油:“不打扰栾总修身养性了。”   “站住。”   嗓音透出磨砂质感,消弭于夜色中莫名凄凉。   没多言,栾喻笙用佝偻的右手控制操控感,调转轮椅方向。   伴着轮子细微的机械声,他不带任何感情地命令道:“跟上。”   “去哪?”印央没动,犹疑着问,“栾喻笙,你是大发慈悲肯施舍我一个容身之所了?还是嫌我不够惨,你已经想好一万种方式准备花式折磨我了?”   “你自投罗网,活该。”栾喻笙答非所问。   甲板遍布缝隙,轮椅磕磕绊绊的,印央注视着栾喻笙风雨飘摇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魏清从楼梯口窜出,额角被汗水浸湿,焦头烂额道:“栾总,船上还是找不到她!这边有我监督,您快点回去休息吧,您不能再这……”   “魏秘。”栾喻笙阻断。   语滞,魏清瞥见不远处印央长裙飘飘的身影,怔愣一下,十分隐晦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下班了……   印央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栾喻笙的堤防须臾之间坍塌,化成一滩绵水,她小跑着跟上。   “栾喻笙,冷气是你干的?”   “明知故问。”   “既然想冻死我,又干嘛来找我?”   他冷嗤:“冻死,太便宜你。”   哼,言不由衷。   印央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她娇媚的嗓音撩拨人心:“栾喻笙,我冷。”   轮椅不知是磕绊,还是停顿了一下,而后不为所动继续前进,来到下船口,栾喻笙抬眸冷冷道:“拿着。”   他垂下眼皮,意指腿上的毯子。   “谢了。”印央不客气地掀起毛毯,披上肩背。   她不冷了,只是习惯使然,爱对栾喻笙撒娇,一低头,便看见他骨瘦如柴的双腿。   似被针尖刺痛,她移开视线,装作眺望小岛:“我是自由出入还是关禁闭?”   三位身强力壮的保镖候在下船口。   夜影漆漆,栾喻笙没惊动工作人员,升降机锁了,无法搭乘,于是,一位保镖背,两位保镖搬轮椅,魏清托着他的背,才将他送到了船上。   第一位保镖半蹲在栾喻笙前面,捞起他细弱的双腿,魏清和第二位保镖则各抓起栾喻笙的一条手臂搭上保镖的肩,栾喻笙躯干如泥,第三位保镖护着他慢慢伏背上。   简单的动作,四人协力才能助他完成。   保镖缓慢起身,离地面越来越远,惶恐感拉扯栾喻笙的神经,他的身体没有实感,恍觉摇摇悬在高空。   他不自觉搂紧了保镖的脖子,手指哆嗦着往内蜷。   棉拖鞋在下楼梯的过程中脱落一只,咚咚滚落,穿着黑色袜子的脚赤果显形,足弓塌陷,弯成月牙。   双腿甩面条一样摆荡,栾喻笙看在眼里,却无法自控,耻辱感如洪水猛兽将他撕咬成碎片。   太迟了。   应该让她走前面。   他紧闭眼,凛若冰霜道:“印央,闭眼。”   印央扶着扶手:“闭眼怎么下楼梯?”   “闭眼。”栾喻笙的语气让暖风染上几分寒峭,“不然,我挖了你的眼,说到做到。”   “行啊。”印央瞎摸着找魏清的胳膊,“魏秘,我给我作证,我闭眼了哦,你借我扶一下。”   “……印、印央小姐,请您扶着栏杆慢慢下,不用扶我!”吓得魏清被咬了似的抽回胳膊,他可不想栾喻笙赐他做杨过,“你俩给我作证,没碰到!”   回到轮椅上,魏清给栾喻笙穿好拖鞋,系上三条束缚带,栾喻笙阴沉着脸色往酒店开去。   印央裹着毛毯,热得出了一身汗,却有些舍不得脱下,孜孜不倦追问:“栾喻笙,你刚还没回答我,我能自由行动吗?一秒内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   “一秒了。”   “随你便。”   风捎带来他藏着点宠溺的冷语。   *   酒店给每位宾客预留了房间,印央直接以郑茹雅的身份入住,不过是普通房型,不比栾喻笙的总统套。   电梯间,印央把毯子递给栾喻笙:“喏,还你。”   沾染她体温和余香的毛毯,栾喻笙心里悬悬而望,他蜷缩的手下意识抽动一下,又恢复死寂。   他怎么接?   这样的手怎么在她眼皮底下接?   真想还他,就放他腿上啊。   傲骨竖起刺猬壳,冷嗤一声,栾喻笙略带混戾地微挑眉梢:“脏了,扔了吧。”   “哦。”印央攥着毯子背转身去,短暂的气闷后,她一副没心没肺的口气,“牌子货,我才不扔,转二手能卖大几千一万块,栾总果然大气,谢了。”   电梯到层,印央腰肢款摆,步步皆媚态横生,风情万种地消失在栾喻笙的视线之中。   给手机充上电,印央才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栾喻笙那破败的身子居然上船找她,还陪她熬到这么晚,真不知该叹一句不咬死她不放,还是该感动。   印央凝视毛毯发呆。   客房电话忽然响起,印央接起,前台询问她需不需要姜糖水和感冒灵冲剂,酒店还二十四小时提供餐食,菜单在茶几上,送餐上门。   还有这等好事?   压缩饼干管饱,但跟啃苜蓿没两样,印央嘴里淡出鸟来,兴致高   昂地问:“餐费谁来承担?”   “这边……记在魏先生的账上。”   “魏清?”   “对的,郑女士。”   印央眸光锃亮,葱白手指绕着电话线懒懒问:“其他费用呢?比如美容SPA,指甲护理。”   “您所有的消费都记在魏先生账上。”   恍惚中,印央回到了曾经婚姻存续的时光,刷栾喻笙给的黑卡或直接报栾喻笙的姓名记账,他的名字是流通货币,所到之处畅通无阻。   但今非昔比。   印央没傻到大喇喇花栾喻笙的钱,他的馈赠,看似免费,实则暗中都标明了价码。   “知道了,谢谢。”印央对前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   可那天晚上,夜宵、姜糖水和感冒灵冲剂还是送到了印央的房门口,推车上还放着她的手包。   印央笑着“啧”了一声。   得亏手包轻,浮在海面上,如若重一些沉底了,栾喻笙是不是要把海水抽干?   手包泡皱了,包内的酒红色迷你军刀崭新如初,被人洗去了盐渍锈迹。   *   天穹泛起白里透青的鱼肚色时,栾喻笙还未能睡下。   他侧卧在床上,屈起双腿,膝盖之间夹着柔软的枕头,防止脆弱的皮肤长时间粘黏生出汗湿,皮肤不透气,损伤表皮,从而形成褥疮。   他身下垫着三张护理垫,两张边对边铺着,另一张落在两张的中间,双重保险。   最近体内严重缺水,他本就滞涩的肠道愈是雪上加霜,小腹硬得像块石头。   三天一次的出仓,这次格外难熬。   他腹部使不上一点力气,全靠注入KSL等待软化,然后靠旁人帮忙抠。   每次肠绞痛都痛不欲生,好似拧毛巾一般蹂(躏)他的肠道,忍着剧痛,无助地等待排干净,毫无尊严可言地依傍他人净身,忍受空气中许久才消遁的异味。   往往一个多小时能搞定。   这次耗了三个小时还不见效。   汗水浸湿栾喻笙的头发,枕头晕开一圈深色水迹,涔涔汗滴沿着精致锁骨蜿蜒滑落至胸膛,瘫痪的肢体不会发汗,以腋下为分界线,再往下,触手生凉。   “让你多喝水!多喝水!你不听,你嫌麻烦,你嫌丢人,这下舒服了吧!”揉着惺忪睡眼,谢星辰叫骂,“再这样下去,过几天尿路感染了,有你好受的!”   栾喻笙置若罔闻:“魏秘。”   他费力撬开眼皮,世界变形如隔着火堆去看,挤压胸腔才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调:“宵……夜……姜……糖……水……药……她……吃……了……吗?”   魏清急得满头大汗,被问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前妻饿没饿肚子?!   半晌,魏清才回答:“栾总,印央她没吃饭,也没喝水喝药,她只拿走了手包。”   栾喻笙合上眼睫:“……”   不识好歹。   居然拒绝他的好意。   倒也算她有点脑子,明白他的东西从不白给,还有时日,他总会做她的债主。   谢星辰简直要被这情种活活噎死,一拳锤在床榻上,栾喻笙身子跟着颤抖。   “栾大总裁!您先考虑自己能不能活到回程吧!”气到瞌睡虫一扫而光,谢星辰叉腰吼道,“船上医疗条件有限,西医那套没办法用。我去问问郑柳青,他那边应该有中医的治疗法子,点穴、针灸啥的,解解燃眉之急。”   “谢星辰。”   气若游丝的轻喃,竟如幽魂飘蹿般瘆人。   栾喻笙半敛眼睫,些微失焦的黑眸深不见底:“找……郑柳青……帮我……我不如……去死。”   酒桌上,郑柳青背他和印央的串词时演技真可谓差,调调一马平川,瞳仁闪烁,所以,他看向印央时那暧昧缱绻的眼神根本不可能是装的。   让郑柳青施以援手,还目睹他最肮脏的一面。   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我累了。魏秘,取消明早的视频会议。”栾喻笙命令护工清洁完他的身体,给他盖好被子,他对谢星辰说,“明天加大剂量再试试,你的提议,驳回。” 第8章   “央……Cristina!这边!”   贺佳琪一身抹胸紧身黑色长裙,名媛风打扮,在岸边的礁石旁搔首弄姿:“倒着拿手机,俯拍,显得我的腿更长,Cristina你会拍吗?”   “懂懂懂。”印央照做。   摄影修图她炉火纯青。   唯一的阻碍,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熨帖的碧青色旗袍,叉只开到膝弯,妨碍她蹲下。   “你个小妮子净作害我!怎么?嫉妒姐姐我比你美?”嘴上叨叨咧咧,印央把旗袍往腰上卷了卷,修长白腿渐露三分,尽可能蹲低点。   “哎呀!”贺佳琪撅屁股轻贴礁石,挺胸收腹,侧脸面对镜头,悄咪咪道,“我这辈子估计就这一次来私人岛屿的机会,不得拍几张美照留念一下?央……Cristina,快拍!趁现在人不多,我好凹造型!”   “行,等下换我。”   “OKOK。”   温柔知性,纯妍如画的矜贵穿着,本该步态幽微,此刻,却叉腿半蹲,画面着实滑稽。   印央随性洒脱,当摄影师她无所谓优不优美,把模特拍好看就完事了。   “欠点意思……”印央看着构图唔唔琢磨。   高跟鞋踩在软沙上引得镜头些微晃动,她索性蹬掉,赤脚寻找最佳角度:“你下巴抬高一点点,对……眼神再迷离一些,哎,很好,保持住,三……二……一。”   “咔嚓——”   “呵。”   伴着快门声,一声轻快的笑荡入耳畔。   印央并拢腿脚,回眸看去,只见郑柳青正站在她身后两米,他半握拳抵在口边,似在憋笑。   “嗨。”印央不矜不伐地打招呼,“你也来海边逛逛?”   “嗯。”郑柳青衣裤轻便,浅色系淡雅如海上云烟,他款步向印央走来,步步轻盈稳健,“我不爱社交,独自待在房间里又挺无聊的,便想着出来走走。”   印央捋顺旗袍,垂坠感一流的裙摆如拂尘轻扫她凝脂般纤长的小腿,脚踝骨分明。   她挑起眉梢:“我不修边幅的模样逗笑郑公子了?”   郑柳青愈是藏不住笑意,来到印央身侧,垂眸相望:“我倒觉得很率性,很有趣。”   “我就当郑公子在夸我了。”   想起照片还没拍完,印央刚准备操刀继续,贺佳琪一脸吃瓜表情端着仪态走来,娇滴滴道:“Cristina,我约了朋友温习茶艺,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行一步。”   印央:“……”   ……你哪来的朋友?还茶艺?   不等印央反应,贺佳琪意味深长地挤挤眼睛,秀发一甩,快步返回酒店。   印央:“……”   ……这制造二人世界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Cristina,介意我给你当摄影师吗?”郑柳青浅笑如幽兰,“倒着拿手机,蹲着俯拍。”   “郑公子偷学了不少呀。”印央不扭捏,白足探进高跟凉鞋,单脚袅娜翘起,白葱段般的食指挑逗似的一挑鞋跟带,魅惑之态在温热海风中升腾。   翘起食指,她在虚空蜻蜓点水而过,那俏媚的余韵落在郑柳青看呆了的脸上:“来吧,我从不挑摄影师,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把我拍丑了。”   海天一色,晨阳在沙滩上洒下粼粼金光,曲线玲珑、身姿修长的美人与美景相辅相成。   每一帧,都美得不可方物。   “Cristina,你坐着的这块礁石,有点来头。”有些看痴迷了,郑柳青岔开话题回回神。   “什么来头?”   “这礁石被人称作‘财神石’,据说左右手各打圈抚摸三下,财神护你一生衣食无忧。”郑柳青清俊的脸沐浴在光下,笑道,“不知真假,我在船上无意中听人闲聊的。”   “啊!难怪我感觉这石头的形状看着像金元宝!那我可得好好摸摸!”印央来了精神头,左右手交替虔诚地摩挲这块礁石,悄声碎碎念,“财神石,财神爷,求你保佑我发财!至少让我还的上高利贷!信女愿不近男色,长胖十斤!”   印央展开双臂抱住热乎乎的礁石,心虔志诚。   郑柳青在一旁笑着观望。   他生于传统的中医世家,接触到的人大多古板内秀,从没见过如此率然的女孩。   “郑公子和我待在一块儿,不怕栾喻笙找你的麻烦?”印央回眸嫣然。   “你们已经离婚,   就各自都是自由身。“郑柳青按下快门,捕捉印央的鲜活一刻,“你有和任何人相处的权力。栾总气量大,也不会计较的。”   印央不以为然:“他呀,可小肚鸡肠了。但既然你不怕,我就奉陪咯。”   *   酒店的总统套房内,栾喻笙身后垫着三个软枕,托起他瘫软无力的腰背。   落地窗一尘不染,温湿海风从半开的窗户溢进室内,雅灰色纱帘随风张扬摇曳,偶尔扰乱他眺望的视线,挡住了岸边那千娇百媚的身影。   他唇畔的浅笑从郑柳青出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魏清。”栾喻笙低唤,嗓音染着些晨起的倦哑,目光胶在印央身上,“把窗帘拉开。”   单向玻璃,外面看不到室内,妥善将他隐秘,正遂了他餍足看她的心愿。   “好的,栾总。”魏清将两侧的纱帘拉到底。   回到床前,他毕恭毕敬地汇报道:“栾总,我把此次慈善拍卖拍卖品的市场估价和收藏价值的分析,都发您手机了。其中有一件玉蝉,据说是郑家流失在外的家宝,郑柳青此行的目的,便是带回这块玉蝉。”   “估价多少?”栾喻笙问。   “不贵,1200万左右。”   “呵。”小虾米数字,栾喻笙轻笑一声,深邃眼眸渐渐收窄,望着岸边那对气氛粉艳的男女,嫉恨中烧,“以别人的名义拦截,多翻几倍,然后……”   他眸底晕开凉薄墨色:“魏秘,你知道该怎么做。”   魏清配合无间,点头应道:“是,栾总。”   印央又抱着那块石头贴贴蹭蹭,栾喻笙冰锥般的眼神似要击穿礁石:“那石头有来历?”   “叫‘财神石’。”魏清推眼镜,“因为形状和元宝有几分相似,据说触碰过的人能招来财运。”   “呵。”栾喻笙眼神吃味。   求石头,不如来求他。   *   八点多,谢星辰打着哈欠进来,斜挎他的医药箱,懒懒散散挪到栾喻笙的床边,他搁下箱子,从中取出药剂和辅助工具,刚准备戴无菌手套。   “去洗把脸。”栾喻笙不耐烦制止道,“你认为我是你打着瞌睡就能对待的人?”   “啧。”谢星辰噘嘴巴,恶心巴拉地撒娇,“啊笙笙,怕什么?反正插进去的时候你又没知觉,等你开始疼了,人家家差不多就清醒了啦。”   “滚去洗脸。”   哼了一声,谢星辰不情不愿但老老实实地去洗手间用冰水激醒大脑。   他戴好手套,罕见地严肃道:“今天加大剂量试试看,还是不行的话,必须听我的,我给你另寻高人。越耽误,越严重,还等不到回家你就憋死了。”   “啰嗦。”无能为力侵蚀着他的尊严,栾喻笙静待痛苦席卷,“把我翻到面向窗户的一边。”   护工褪下他的睡裤,鼓囊囊的纸(尿)裤暴露在(胯)间,里面只晕开极少的焦黄印迹,一人压住他轻轻抽颤的枯瘦双腿,一人搓热双手按压他微微鼓胀的小腹。   “呃……”   最近喝水少,排得极不畅快,不适感像条蛇在栾喻笙感受失衡的体内游蹿,激得他直打摆子,双腿无意识地蜷起来,久久不结痂的小腿刮伤,血丝又渗出绷带。   “栾总,放松,放松。”   栾喻笙的下颌咬出坚毅的线条,蜷缩的双手捶打床面,分散铺天盖地的苦楚。   腹压式排(尿)艰难憋痛,但能维持膀(月光)的活性,所以他雷打不动每天坚持一次。   挣扎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流出,护工继续摁压他的膀(月光),每摁一下,他全身打抖一下,极致隐忍的口申吟溢出齿缝一声,待余(尿)排净,他的瘫腿骤然泄力倒向两边,足下垂的双脚塌软在床垫上,和小腿几乎绷成一条直线。   医者仁心,傻咧咧的谢星辰都不忍看了。   两个护工合力将栾喻笙翻至侧躺位,换掉他身下的护理垫,一次铺了四张新的。   打了三支KSL进去,然后,给他的腰腹盖上小毯子,避免肠胃受凉,护工坐在床边,顺时针、逆时针轮换着打揉栾喻笙的肚子促进消化。   两小时过去,除了肠道的绞痛愈演愈烈,像被拧烂的毛巾,KSL百无一用。   “不行!不行!”谢星辰狠狠抓挠头发,看着只吐出些许黄水的护理垫,更坚定了主意,“栾大总裁,今天给我喝够两升水!不喝够我来灌你!听见了没!再折腾下去也没用,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看看你。”   栾喻笙目光涣散,仍执拗眺向窗外。   他困囿于排(泄)障碍,连正常地解决个人卫生都难如登天,而印央和郑柳青坐在礁石上谈笑风生,才子伴佳人,美好画面凌迟着他的心脏。   栾喻笙,众星捧月又怎样?   你就是个屎(尿)不知的废物。   该给身体减压了,护工把栾喻笙摆成平躺姿势,四肢尽可能舒展平直,给他插上(尿)管,保险起见,又穿上加厚款纸(尿)裤,他像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似有钢铁利刃刺穿身体,他喉结滚动,终是闭上眼睛,不敢再去看印央的如花笑颜。   *   和印央一同用完午餐,郑柳青回客房午休,在转角处被谢星辰叫住:“郑柳青,郑医生。”   闻声,郑柳青礼貌驻足,知书达理地问道:“谢医生,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星辰有些难以启齿:“……”   一方面,这一开口,相当于变相承认西医在某些疑难杂症上不如中医见效;另一方面,若是栾喻笙知晓他来求助郑柳青,分分钟雇杀手暗杀了他。   但他无法眼睁睁不管。   看出谢星辰的为难,郑柳青猜出一二:“人吃五谷杂粮,生病在所难免。谢医生,您不必忌讳,但说无妨,能出一份力的我定当全力以赴。”   他先点破:“是栾总身体不便?”   闷了一会儿,谢星辰鼻腔里挤出一声难为情的“嗯”:“你有什么法子吗?便(秘),很严重。”   “截瘫病人缺乏活动,这很常见。”   郑柳青见多识广。   随父辈游医时碰上过不少西医治不好的顽疾怪病,这种司空见惯的毛病,他不在话下。   他淡淡道:“祖上传下来一个法子,专治顽固便(秘),概率我不敢保证百分之百,但这么些年用下来,十人能治好八人。谢医生如果放心我,我随时拜访。”   “你不行!”谢星辰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质疑你的医术,我的意思是你这个人最好不要出现在栾总面前……不对!哎呀!说不清了,无意冒犯!”   谢星辰面露糗色,问道:“你一个人来的?没有小徒弟之类的和你一起吗?”   “没有。”郑柳青如实回答,“我妹妹本来也要来,但被一些工作绊住脚,走不开。”   “……艹!”谢星辰忙说,“抱歉,不是骂你。”   郑柳青淡然处之:“几天了?”   “第四天。”   “尽早做决定。”郑柳青颔首告辞,“便(秘)伤肠道,伤肝脾,尤其截瘫病人身子骨本就弱,毒素堆积,引起肠道感染就麻烦了。谢医生,回见。”   回房不久,门铃响起,郑柳青以为是谢星辰做好打算了,他打开门,没成想,门侧倚着一道窈窕倩影。   印央慵懒抱臂,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往上瞥他,露出贝齿坏兮兮地笑道:“郑公子,收小徒弟吗?” 第9章   谢星辰探头探脑来到栾喻笙的总统套房,踮着脚尖轻轻踩上羊绒地毯。   遮光窗帘隔绝午时炙热的阳光,主卧亮一盏睡眠灯。   栾喻笙戴着眼罩静眠,睡得并不踏实,他眉心三不五时挤出淡褶,锐利的下颌青色胡茬密布。   中午吃不下一口饭,肠胃的胀气顶到胸腔,甚至连喝水都成了阻碍,胃犹如逼近爆炸点的水气球。   “说。”   喉音暗哑,栾喻笙干裂的嘴角扯出两条血痕。   谢星辰吓得虎躯一震,僵在原地,一只脚还保持抬腿的姿势,纳闷道:“我都快水上漂了,你还能听见呢?栾总好耳力!是我吵醒你了?”   栾喻笙没有隐瞒:“睡不实,不舒服。”   被褥下面,他蜷缩的右手蹭动着挪上小腹,试着摁揉,微不足道的力   道无济于事,反而因为手的重量,施以小腹愈渐难以经受的胀痛感。   “咚——”   右手颓力滑下小腹,垂落在身侧。   谢星辰看见骨瘦嶙峋的栾喻笙,平躺着薄如纸片,偏偏腹部顶起碗盖大小的浑圆,侧面看,被子都被撑起一条弧线,他甚至觉得栾喻笙能被那肚子压死。   “……还想活不?”谢星辰摆烂式的一屁股重重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   眼不见心不烦,他盯着天花板看:“还记得刚受伤那年,你五天没排便,后来怎么着了?先是引发直肠炎,然后尿路感染高烧不退,烧到ICU靠激素续命,好不容易退烧一两度,紧接着肺部感染,险些又死一回。”   扭头望来,谢星辰叹气提醒:“栾总,明天就第五天了,您的日子啊,不多了。”   “呵。”栾喻笙喉结涌动,冷笑声无惧无畏,“那就看看我栾喻笙的命硬不硬。”   闻言,气得谢星辰举拳想揍人!   奈何床上是位四肢瘫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气只能憋回肚里。   “我当时一定猪油蒙了心才接了栾总这么个硬骨头!”谢星辰抓耳挠腮,咆哮震耳,“郑柳青带了个小徒弟过来,你不想郑柳青近你的身子,要不让他的小徒弟试试?”   事有蹊跷。   郑柳青前脚口口声声说独自赴约而来,后脚,却又打电话给谢星辰,声称自己带了个小徒弟,性别女,芳龄十八,医术不如他精湛,但能独当一面,外加他从中指点一二,帮助栾喻笙渡过难关不是问题。   谢星辰心里十万个问号。   但是应急要紧,管他的小徒弟还是老师傅,容嬷嬷来了,只要能治病也得安排上。   “徒弟?”   浑厚嗓音透出浓浓的质疑。   谢星辰挺胸收腹,哼了一嗓子:“嗯!”   “性别。”   “女的。”   “……”   沉默如钝刀子摩擦谢星辰的喉咙,半晌,他听见栾喻笙魍魉般阴森的话:“谢星辰。”   “你想死在我之前?”   *   谢星辰抱头鼠窜之后,魏清战战兢兢进来,汇报慈善拍卖的进展和最新成交信息。   上午的拍卖品,栾喻笙兴致缺缺,便趁机补眠,下午那场,郑家的传家宝“玉蝉”预备搬上台面,他打算穿衣洗漱,去现场欣赏热闹,顺便拍几样有投资价值的。   白天痛出一身汗,连不怎么发汗的部位都开始吐咸水,此刻他苍白冰冷的皮肤黏腻不适,便命令两位护工把他搬去了洗手间的洗澡床。   瘫痪位置太高,躯干废软,离开量身订制的浴缸,他一点儿也坐不住,再加上水的浮力,他细瘦的双腿和下肢浮上水面,好似浮萍随波逐流。   近几日的沐浴,他都躺在一张防水窄床上,不着寸缕,护工用淋浴头冲洗他的身体,再用浸湿的纯棉软毛巾给他仔细搓洗,最后擦干皮肤。   如同菜板上任人鱼肉的死物。   偶尔一次,洗发水钻入眼睛,眼球刺痛难忍,护工没发现,认真清洗他的手足,他犟脾气上来,晃动右手去够眼睛,却在半路骤然脱力,落下的手臂敲在床骨上。   清脆又突兀,是他尊严破碎的声音。   护工忙来查看他的情况,拿清水冲洗他的眼睛,几遍后,刺痛感消失,他却不愿再睁眼。   洗完澡,栾喻笙被抱上床,他小腿的划伤结了痂,为避免二次感染,护工依然涂上消炎抗菌的药膏,给他插好尿管,捞起他绵软的腿脚穿上裤袜。   一个护工托着他的背将他缓缓扶着坐起,躺了一夜一白昼,体位性低血压来势凶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阵阵眩晕夺去他对自己脖颈的支配权。   他软若无骨般垂着头,下巴抵着高凸的胸骨。   将近十分钟后,他的视线才渐渐清明,费力地支起脑袋靠上身后护工的胸膛:“穿吧。”   一个护工扶稳他的身子,一个护工小心翼翼抓起他的胳膊套进衬衫衣袖。   衬衣堪堪合身,系扣子时,他鼓起的小腹便怪异地顶起纽扣,露出一小片雪白肚肤,皮带无法系得得体,哪怕外盖一张毯子,也难以掩盖。   眼见残态毕露,病色未褪,又添一丝自厌和怫郁,栾喻笙扭过头回避。   他哑声道:“在衬衣里面穿束腰。”   “可是,栾总……”   “学会顶嘴了?”   “……不敢!不敢!”护工俯首听命,给栾喻笙收紧束腰,小肚子顷刻间平平坦坦。   栾喻笙在高背轮椅上坐得笔直,一双瘫脚套上意大利手工订制的皮鞋,落在踏板上,护工给他的膝盖和腰腹系上束缚带,将他固定在轮椅上。   他抬肩发力,把右手甩到操控杆上,看着护工把他的左手藏在毛毯下,整装待发。   虚虚握住操控杆,往前一推,伴着机械电流声,他缓缓驶向客房的门:“魏清。”   “走吧,栾总。”   纵然不良于行,男人骨子里的刚烈英气彰明较著,只是,他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百无一存。   *   “原来如此。”   印央走在郑柳青身侧。   碧青色旗袍熨帖身形,彷如将江南水乡画上身,引来路人明里暗里的眼神垂涎。   “我说呢,你看起来挺不食人间烟火的,怎么愿意来这种称斤卖肉的交际场。”印央打趣,“原来是来找回镇家之宝,算是郑公子的一场冒险吧?”   郑柳青笑如初春溪水,微微颔首:“是冒险。我起初抱着抵触的心理,甚至有些抱怨,但现下看来……”   停顿一下,他目光中有情愫似水波般涤荡:“此行物超所值,不虚此行。”   印央假装听不懂,转移话题:“那块玉蝉大概什么价位?”   “1200万左右。”   “也不少钱了。”印央好奇,“郑柳青,你的预算有多少?不方便说可以不回答。”   “5000万以内。”   “应该够了。”印央曾听栾喻笙科普过一些拍卖知识,除非狂热信徒,一般没人傻到给一件东西价格翻三四倍。   但严谨起见,她问:“你怎么保证你能顺利拍下呢?万一有人出高价跟你竞争?”   “估计不会。”郑柳青思索,“汉代玉蝉,市面上流通了不少,想收藏的人,多的是渠道纳入囊中,不必等到今天。再者,这东西一般也就值几百万,炒到1200万,不过是借着郑家家传之宝的噱头罢了。”   “啊?”爱钱的印央心里抽痛,“那你家亏惨了!本来就是你家的宝贝啊,被人截走不说,现在还要你花钱来买回去!八国联军侵华啊!这要换我,我花钱买我自己的东西,哪怕一块钱,我十天半个月都气得睡不着!”   郑柳青被逗笑,揶揄道:“你很爱钱。”   “谁不爱呢?”印央葱白的手指插进发顶,撩开垂坠在额前的刘海,笑道,“我尤其爱。”   “像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子娇小姐,没吃过苦,对钱没有实感,感受不到钱的重要性,真正穷过的人,才知道钱有多好。”   印央从不避讳自己爱钱如命,耸起骨感分明的香肩:“钱,多多益善!”   *   印央和郑柳青从后门进去,拍卖会已行至三分之一,两人找空位落座。   高背轮椅上的栾喻笙正静停在靠窗的角落,那抹旖旎碧绿闯进他的视线,他冷眸荡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柔波,又被随在印央身后的郑柳青扼杀。   他眸子收窄,寒光如白日磷火。   印央瞥见了栾喻笙,瞬间弯腰塌肩缩脖子,她下意识的反应当真耗子碰见猫似的。   装作没看见,印央重拾自信气场,昂首挺胸,身姿摇曳,模仿矜贵名媛学得有模有样。   有钱人的世界,钱仿佛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他们手里的喊价牌子想举就举,有一幅水墨画喊到了十一位数,印央也有十一位数——   她的电话号码。   印央暗戳戳观察着栾喻笙,他不开口,全由魏清喊价,半个小时的功夫,他撒钱如流水,拍下了彩绘鸳鸯莲瓣纹金碗、官釉八方弦纹盘口瓶和白玉凤凰。   ……壕无人性!   倏尔,他斜觑过来,抓获印央的偷窥,他微抬下颌,冷傲孤洁又盛气逼人。   印央收回视线:“……”   “下一件,是汉代玉蝉。”   郑家家宝粉墨登场,印央激动地手肘捅了一下郑柳青,郑柳青正襟危坐,握紧竞价牌。   拍卖师报出开盘价:“800万。”   印央心里大喜,如果没有人掺一脚,郑柳青就能以低于估价的价格拿下玉蝉。   不由地,她瞥向栾喻笙,担心栾喻笙从中作梗、横刀夺爱,可栾喻笙神色淡淡,似乎没兴趣。   “900万!”   可天不遂人愿,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一位身形臃肿的中年男子一口就抬高了一百万!   “910万。”郑柳青举牌。   “1010万。”   “1020万。”   “1120万。”   ……   来来回回,玉蝉的喊牌价飙升至2900万,翻了好几倍,听得印央心口滴血。   中年男子每次抬价都加一百万,气势汹汹,郑柳青喊得保守,能省一点是一点。   叹口气,郑柳青无奈加价:“3000万。”   气氛推至白热化,所有人都认为郑柳青稳了,除了郑家,旁人花几千万买这件玉蝉太不值当。   拍卖师手握木棰:“3000万一次……3000万两次……3000万三……”   “6000万!”   中年男子声音磅礴,引得在座一片哗然!   印央:“……?!”   郑柳青举牌的手瞬间僵滞,他薄唇启启合合,终是无法喊出更高的价格。   “6000万一次……6000万两次……6000万……”拍卖师拖长尾音故弄玄虚,最终,一锤定音道,“三次!汉代玉蝉,6000万成交!”   郑柳青垂丧叹息,冲印央苦涩笑笑:“算了,老祖宗的东西,守不住的,就顺其自然吧。把郑家的中医血脉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也是。”遗憾盘亘心间,可印央别无他法,只能拍拍郑柳青的肩头以示安慰,“郑氏中医,非物质文化遗产,价值和玉蝉旗鼓相当。郑柳青,你尽力就好了。”   后半程的拍卖会,不过看各界名流挥金如土,看多了眼红、愤世嫉俗、无能狂怒,怎么这些人就这么会投胎?!印央便喊郑柳青出去透口气。   离开前,印央扒着门边偷偷看眼栾喻笙,他西装笔挺,哪怕瘫在高背轮椅里,也霸气侧漏。   摁亮手机看眼时间,即将两个小时了。   久坐容易腰酸背痛、静脉曲张,甚至生褥疮,魏清有没有帮他减压?排尿呢?   他脸色怎么那么差……   一巴掌扇上自己的脑门,印央拍走胡思乱想,既然已经离婚,就两不相涉。   “走吧,郑柳青,去觅食。”印央勾手指,“正好是酒店的下午茶时间,不蹭白不蹭。”   *   印央和郑柳青来到富丽堂皇的餐厅,精致甜点琳琅满目,清雅的香气挑动味蕾,丝丝入鼻。   挑了几样,两人找空桌坐下。   “你回去好跟你家人交代吗?”印央掴一小勺玫瑰慕斯,口有余香,“好交差吗?”   郑柳青的视线情不自禁在她绯红双唇上驻足,回神过来,忙低头看蛋糕:“无所谓。郑家人讲究一切随缘,凡事看淡,命里没有的不必强求。”   “我被这物欲横流的世俗浸透了,喜怒哀乐都来自于欲望,我该向你们学习,清醒寡欲一点。”印央参悟着,转而问道,“谢星辰再找过你吗?”   郑柳青抬眸看来,明白印央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回答:“栾总的情况似乎没有好转,耽误不得了,但是这种私密之事不能强人所难。”   嗯了一声,印央垂眸缄默地戳着蛋糕。   “你心里还有他?”   郑柳青的疑问透着几分笃定语气。   印央单手托侧脸,直抒胸臆:“有又怎样?破镜难重圆,他恨死我了,我也介意他的身体。”   闲聊中,印央看到那名夺得玉蝉的中年男子,揣着一个木纸盒子踱步进入餐厅。   他四下张望,似在寻人,当看见郑柳青时他眸光一亮,面带微笑阔步走来:“郑医生,我到处找你呢。”   “有什么事?”郑柳青拉出身旁的椅子,绅士风度尽显,“不介意的话,坐下聊。”   “真是抱歉!抢了你家的宝贝。”中年男子纳歉,使劲儿地揉搓冒油光的大脑门。   他把木盒搁餐桌上,用方巾擦净双手后,方才打开盒盖:“我父亲好收藏玉蝉,他八十大寿了,我拿这玉蝉去尽孝心,图他老人家一乐。”   印央抻着脖子打量。   丝绒底托上,静置一块成色上乘的羊脂白玉禅,翅翼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菱形纹。   “家父八十高寿了,唉……”中年男子察言观色道,“我说句难听的,这岁数,没几天福可享了。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真的像个孩子,拿到心仪的东西啊,能乐个好几天。在他老人家有生之年,我们做儿女的理当哄着点,拿钱买他老人家开心,值得的。”   “我懂。”郑柳青淡然道,“您真金白银拍下的宝物,旁人没资格指手画脚,包括我。我,以及我家人,不会心怀芥蒂,预祝您父亲八十大寿福寿双全。”   “郑医生果然好气度!”中年男子豪爽地笑,捻出玉蝉,用指腹轻抚,“自古以来,蝉是纯洁、通灵的象征。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这也是我父亲钟爱玉蝉的原因,他天天抚摸玉蝉,求生死有命,精神不灭。”   郑柳青认同:“玉,有驱鬼辟邪的效果,而这玉蝉,正如您所说的,还寓意着重生。郑家希望病人都能重获新生,所以祖辈才选择玉蝉做家宝。”   “另一方面,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污垢,算祖辈的期盼,也算训诫,敦促郑家子孙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听着两个文化人的对话,印央眸子暗暗胶在那玉蝉上。   这种好东西,摸两下能不能沾点灵气?   “哈哈。”许是遇到同行的人了,中年男子相谈甚欢,“这玉蝉还被赋予更多含义,把玉蝉缠在腰间,哎,腰(蝉)缠万贯!蝉俯卧在树叶上,金枝(知)玉叶!”   中年男子喝口茶,继续道:“家父早年就信这个,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把玉蝉别在腰上,你别说,真有用!我都怀疑啊,家父发家致富全靠这玉蝉!”   郑柳青笑而不语。   家财万贯,气运的确是一部分,但自身的眼界和商业嗅觉才占主导地位,他听听罢了。   而印央听了进去。   “发财”二字,让蠢蠢欲动的欲念顺着血管筋脉从眼睛里喷出,媚眼亮如灯泡。   “先生,您的玉蝉介意我看看吗?”印央十指交叉,尖巧的下巴支在白皙手背,一双眼含情脉脉。   “当然,乐意为美女效劳。”中年男子把玉蝉递给印央,“美女今天正巧穿了绿色,白玉蝉,青绿衣,把这玉蝉放衣服上,这不就是‘金枝玉叶’吗!”   三人一齐笑笑。   印央斟酌着,将玉蝉轻拿轻放,选了旗袍最苍翠欲滴的一部分缓缓放下,心里默念:发财!金枝玉叶!腰缠万贯!发财!印央发财!发财!   “咔嚓——”   一声轻细碎裂声。   印央登时目瞪口呆,唰地,娇媚的脸枯如死灰。   玉蝉,猝不及防地,在三人的眼皮子底下裂成两半!   经由印央之手,在印央的大腿上,这6000万烟消云散。 第10章   夜影漆漆,一轮清月倒映在幽深的海面之上,清亮的月儿影随海浪浮动变幻。   小岛走原生态热带风,夜灯一个个设计成椰子树的形状,别具特色,有几分俏皮意味。   “咚——”   “咚——”   “咚——”   闷重声响一次,椰子灯摇曳寸许。   印央披头散发,手抄客房里薅来的荞麦枕,气抖冷砸着那块“财神石”,小锤四十,大锤八十的架势。   去你妈的财神石!   明明就是扫把星石、灾星石、晦气石!   啊啊啊啊啊!倒霉透顶了!   怒火烧红了双眼,还夹杂着戳心窝子的浓浓委屈,印央累到力不能支,腿一软,瘫坐在“财神石”边上,双手各抓一把沙子泄愤似的扬出去。   海风顺风拂面,沙子噗噗簌簌糊她一脸。   “……咳咳!咳咳!”呛得她眼皮拔丝般黏在一起睁   不开,咳得肺管子都要裂开。   ……这霉运太TM的邪门了!   自从被诈骗了全部存款之后,没一件顺心的事!那些小打小闹的糟心事,睡一觉,她自我洗洗脑也就过去了,可六千万是笔天文数字……   当时,玉蝉在她手中损毁,三人皆是目怔口呆。   良久,中年男人蹭地站起来,椅子趔趄四十五度,砰一声砸在大理石地砖上。   他抬起发抖的指尖:“你你你……这怎么办啊!这玉蝉没任何价值了!我的六千万打水漂了!哎呦!哎呦!我都给老爷子夸下海口今年大寿必定让他满意……”   惊恐毒信子似的舔舐印央的背脊,她寒到了骨缝里,僵滞不动犹如被点穴。   “先生,请你先冷静一下。”郑柳青连忙起身扶起椅子,试图安抚两人,“等返程了,去文物修复机构打听打听,或许有补救的可能!先生,她不是有意的,你我都看见了,她没有小动作,没有恶意,这纯属是个意外!”   “意外也好,蓄意也罢!”中年男性扶额摇头,眉头紧锁,“结果摆在这儿了,结果就是玉蝉毁了!毁得彻底!郑医生,文物修复机构又不是变魔术的,不可能原貌原样给你修复出来!像这样裂两瓣的,修复了,中间也有裂痕啊!”   中年男性利剑一般的眼刀剜在印央身上,大动肝火,又抹不开脸面破口大骂。   印央如坐针毡,心里有万蚁蠕爬。   “这样吧,先生。”郑柳青拍拍印央的肩,以表安慰,提出了折衷的解决办法,“您开个价,把这玉蝉卖我。我此趟就是为了这玉蝉而来,虽未能完璧带回,但也算不辱使命。”   “玉都碎了,你要去有什么用?”   “玉碎挡灾,碎碎平安。”郑柳青打圆场,“这玉蝉或许保护了我们一岛人的安全也说不定,有灵性之物,我想,它将来也能守我们郑家世代无灾。”   中年男性眸色城府颇深:“这玉,在我这一文不值了,大家都是生意人,都是聪明人,没人乐意承担巨大的损失,我当然希望尽可能同价转手给你。”   “六千万?”郑柳青有些错愕。   “嗯哼。”中年男人哼一鼻子。   “这恐怕……”   “六千万就六千万!”手撑着腿面,印央忍住眩晕挺身站直,截断道,“我来承担。”   一颗心空落落做自由落体,她没一丁点底气,却硬着头皮撑出成竹在胸:“一人犯错一人担,我酿的祸,我全权负责!先生,你留个账户和联系方式给我,我最近资金周转出了点问题,等资金流顺了,我让我的秘书打给你。”   什么六千万,什么秘书?   印央收腹挺胸,天鹅颈优容拉长,微微上抬下颌,主打一个不臊不惴地硬演。   中年男性搓搓手,上下打量印央:“瞧我这记性!请问这位美女贵姓?家里从事什么生意的?”   “Cristina,医药行业。”   “家父是?”   “家业主要在瑞典,家父低调。”说多错多,容易露馅,印央直接把话堵死,“先生,我的提议如何?”   中年男性眉心一抖:“Cristina小姐,我看您出身不菲,六千万应该信手捏来吧。是这样,我有苦衷!我的每笔开支都由我家那口子把关,这六千万账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我空着手回去,恐怕过不了我老婆那关。”   他尖眼上挑,商榷道:“要不……Cristina小姐,您行行好,就此行结束之前把钱打给我,还有三天多呢,来得及,咱们彼此各退一步。”   印央:“……”   明晓她的为难和窘境,郑柳青出言斡旋:“先生,Cristina的主要资金在国外,国际转账的审核格外严格,小额都要花些时间审批,更何况六千万。”   “郑医生,还是由你来接手吧!”中年男性哭丧皱脸央求道,“五千万,行吗?”   “本来就是他家的宝物,凭什么花五千万还买个残品?”印央抱臂斜睨中年男子,“让你疯了似的叫价,玉蝉都气裂了!六千万回岸前打给你。”   不多废话,印央转身走人。   *   装逼一时爽,还债火葬场。   印央捂脸本想放声痛哭一场,一摸一脸的沙子,和她的粉底液定妆喷雾牢牢嵌合,烙芝麻饼饼似的,顿时没了哭的心情,只想一道天雷劈开这个岛!   毁灭算了!   海风咸湿,印央生着闷气坐在细沙上,脚趾回蜷,沙子拨出十道凹痕,颗颗粒粒的沙黏在脚掌。   腿脚白皙柔嫩,光滑洁净,除了脚骨比普通女生宽大一点,看不出它们曾经吃过苦。   印央花滑运动员出身。   职业巅峰时期拿过省级金牌,憋着一股劲儿在困窘泥沼中痛苦挣扎,就是想闯进国家队,有朝一日既有荣誉又有财富,那是当时的她最有希望的致富道路。   可在希望的临门一脚时,梦想破碎,入选国家队的那场比赛,她因为太过疲惫,状态不佳,滑出赛道重重撞上广告牌,咔嚓一声腿骨断裂,从此葬送了职业生涯。   运动员,谁没点陈年老茧和伤疤。   嫁入栾家后,在日复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中,穷苦味通通连根拨除,泡澡泡八二年的拉菲,蒸桑拿蒸无菌奶,再粗糙的皮肤都养的过来。   她双脚互相蹭,沙粒化作烟丝被夜风捎走。   ——“栾喻笙,我脚上沾沙子了……钻我脚趾缝里了!我不想走路了,你背我。”   过往的记忆浮显,伴着轻缓的海浪,美好如梦境重现。   两人也曾有过海边漫步的浪漫时刻,她撒娇,两脚一蹬跳上他的背,环住他的脖子,他弯腰俯身,宽厚的大手托在她的膝弯,背着她踱步沙滩。   一双人儿,两行脚印。   现在踏海,则是两个人儿,两行脚印,两排车轱辘印,轮椅在沙滩上行不行得动还另说。   心绪怅惘,印央仰望星空深深叹气,视线不禁投向了酒店最顶层的那一间。   栾喻笙还没睡。   人不能蹬善人的鼻子上脸欠人情,郑柳青非亲非故的,印央便婉拒了他借她五千万的提议。   可六千万,靠她自己,别说期限三天,就是三万天她都不一定还的上。   有着“栾喻笙前妻”的名头,找谁借,无异于拉谁下地狱,她印央还没那么缺德。   不如破罐子破摔,直接找“阎王”借钱吧。   是生是死,是柳暗花明还是穷途末路,来个痛快!   印央掸去旗袍上的细沙,纤足踩上高跟鞋,挺起傲人胸脯,壮士断腕般迈向酒店。   *   第二次扣响总统套房的门,开门的依旧是魏清。   印央不客套:“我找栾喻笙有事,需要预约吗?”   魏清扒着门边,往内间探头,镜片下的眼睛一秒钟换了十几种情绪,忖度道:“您稍等,我问问栾总。”   十多分钟后,魏静敞开门:“请进,夫……印小姐。”   和上次见面的情形如出一辙,暖色灯光填满整屋,侧耳倾听,火炉燃烧的白噪音挠得耳道痒酥酥。   栾喻笙正躺在床上,瘦如纸片。   白色是膨胀色,理应显胖、显臃肿,他盖着厚被子,却看起来脆弱如不堪风吹的羽毛,被子严严实实将他包裹,甚至一直拉到了颈部,遮住气切口留下的凹痕。   “不热吗?”   空调约莫二十七度,他一副过冬的行头,瘫痪身子怕冷,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再说,瘫痪部位的汗腺失调,无法排汗,太热的话分分钟中暑。   “热?”栾喻笙只露出个头,也不影响他气场全开。   他嘴唇扯出讥讽的笑,压迫感比平时更瘆人:“那也得能感觉得到热吧。”   “怪我多嘴,你舒服就好。”反正他拦也没能力拦,印央便自作主张一屁股坐在栾喻笙身边,扭身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不问问我来干嘛?”   栾喻笙识人一向准狠,唯一看走眼的就是她印央。   他如今对她的嘴脸了如指掌,微微歪头,夹枪带棒:“你印央明明白白钻钱眼里了,除了钱,还是钱,为钱你能做任何事,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东西?”   一针见血。   印央被戳中痛处,心脏似被锐利物贯穿,可表面上没皮没脸地笑呵呵:“真了解我呀,栾总。都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深得栾总真传,我荣幸至极。”   “呵,厚脸皮没人比得过你。”   栾喻笙甩一记冷厉白眼,余光兀然瞥见一张脸凑了过来,温热鼻息喷洒在他的侧脸。   “我脸皮哪里厚啦?”印央几乎和栾喻笙脸贴脸,长睫毛灵动忽闪,装作清纯无辜,还故意用假睫毛尖尖撩扫栾喻笙的皮肤,“你捏捏看,我脸皮厚不厚。”   “……滚开。”   栾喻笙挣扎无能。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脸转去相反的方向,一字一句碾碎了从牙缝中蹦出:“白费心机,厚颜无耻,孤芳自赏,你这一套现在在我眼里很恶心。”   他都这样了,她还来勾引他?   他都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她怎么还舍得刺痛他?   “男人果然善变啊。”印央唇畔的笑容无声无息变得生硬,却仍一副不痛不痒的赖皮样,“曾经夸我这样像只猫,说扫脸的触感像胡须又像猫爪,逃不出十下,床上就成了动物世界,不到春天也能(发)情,如今嫌我恶心咯。”   “……”   口无遮拦,栾喻笙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默然片刻,他才冷嗤:“印小姐好伪装,装出一副大家闺秀的矜持样,实则什么粗鄙下流的话都讲得出,也不关心污不污染听者的耳朵。”   “听者最喜欢我在床上像(母)猫一样叫唤。”印央索性撕破脸,“原来这种声音更高尚!小女子德行欠缺,赶紧给栾总洗洗耳朵,咳咳……”   印央脱鞋子,爬上床,躺在栾喻笙身边开始如妖蛇般动静皆宜地扭腰肢,发出不(可)描述之声。   栾喻笙:“……”   他淡白的脸色陡然贲红:“……闭嘴!”   薄唇抿成线,他下颌的锐角尖得戳人,喉珠无助地上下滚动,下半截身子无知无感,全数(激)情往脑袋里激涌,血脉喷张,脸颊燥热,额角青筋乍露,唾液在她遏颈缠心般的娇媚弥音中一秒不停地分泌。   “……咳咳!”   口水来不及吞咽,呛到气管里,引得栾喻笙狼狈咳嗽,无力的胸腹使不上一点力气。   很快,他喉间响起嗬嗬的痰音。   印央慌了手脚,冷静下来后,急忙托起他的后脑,娴熟地挤压他的胸腹帮助他咳出唾液。   “……嗬嗬……”   白被单滑落至腰腹,印央才看见栾喻笙腰部绑着束腰带,又气又好笑:“栾喻笙你睡觉还穿这个啊?你是欧洲中世纪的束腰小公主吗?”   “……嗬嗬……闭……”   唾液堵塞呼吸道,栾喻笙唇齿启合却无法反驳,一双深邃眸子瞪出索命般的鬼魅气魄。   “好啦好啦,我闭嘴。”   “……嗬嗬……咳!”   粘液顺着嘴角凝凝滑落,浸湿栾喻笙纯棉睡衣的领口,瘫在印央怀里直喘粗气。   印央小心地将栾喻笙的脑袋放回枕头躺好,抽几张床头的乳液纸给他擦干净嘴周。   而后,她撕开他束腰带的粘扣,抽走束腰带撂到贵妃椅上,回头再看,他浅灰色睡衣在腹部堆出数层褶皱,五天没出仓的肚子在纸(尿)裤的映衬下,愈是浑圆。   四肢纤细,躯干单薄,鼓肿的腹部极具怪诞的视觉冲击感,方才的咳嗽,闹得衣襟乱七八糟,扣子间的缝隙还露出一小片白花花的纸(尿)裤。   印央敛眸,藏起眼底暗涌的疼惜与悲痛。   栾喻笙挥动两只瘫手,试图用掌根夹着被子拉上来重新遮住丑陋的身体,奈何左手废用,使不上力,最终呈现的效果则是右手在腹部徒劳乱蹭,左手勾成鸡爪。   “你满意了?”   耻辱感狂吠叫嚣着,栾喻笙觉得此刻的自己如同光天化日之下被当众扒个精光,冰冷语气却不退让。   “满意。”   印央拉着被子盖到栾喻笙的锁骨处,长腿一展,她跨坐在他的腰间,长发墨帘般垂坠。   擦他睡衣领口的口津湿迹,她故意隔三差五翘起小指,摩擦他的锁骨,装作不小心碰到。   “栾总对我起了反应,怎么不满意?”印央媚眼含笑,“我白费心机,我厚颜无耻,但我至少没有孤芳自赏。栾喻笙,你的耳朵还是红的呢。”   指尖轻玩他的耳垂,一捏,一搓,一捻揉,一发不可收拾,她简直是让他石化的美杜莎。   俯身,她樱唇张开,呼出的灼灼气流直通他的耳道,配合蛊惑的喘息频率,他的听力软化在这片湿热之中,不尽兴,她下唇轻含他的耳垂。   栾喻笙鼻孔断断续续喷出热气,蜷缩的五指在被单下痉挛着收进掌心。   可就这样缴械投降、丢盔卸甲,他栾喻笙未免太没种,怎能次次都被她玩弄?   “……呵,原形毕露。”栾喻笙狠狠咬唇收回注意力,目光埋着青色冷焰,恨不得将她焚烧灰灭,“这么好的功夫,怎么拿不下一个愿意为你买单的有钱人?还是你嫌不够?他们开价多少?我听听你配不配。”   印央:“……”   字字诛心,不念情面。   就差明说她是出来卖的了。   印央萎靡起身,跪趴在栾喻笙上方,两手圈禁他的两颊,语调突然严肃,好似将断未断处在临界点的弦:“栾喻笙,我印央只有过你这一个男人。”   他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出声:“呵,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觉得我会信这种话?”   印央咬唇:“……”   “麻烦印小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卖清纯人设。”见印央黑着脸似乎吃了瘪,报复的极致快感,让栾喻笙痛快到瘫痪的身子打了个摆子。   他嘴角勾起恣意弧度,继续往她伤口上浇油:“为什么隐姓埋名上船?知道自己臭名昭……”   栾喻笙噤声。   一滴咸热的液体砸在他的下眼睑,沿太阳穴滑至他的发鬓,所到之处皆是灼痛,他喉咙哽得生疼,得逞的奕奕神采转而被堂皇所取代。   印央哭了。   她不是个喜爱哭哭啼啼、惯用眼泪攻势去俘获男人的疼爱与垂怜的女人。   野玫瑰惯用馥郁芬芳和娇艳色泽吸引口渴的旅人,茎秆的刺是她的护壳,只有真正喂养过她的人,才懂她内心的那簇花蕊,最是娇柔,也最动人心。   他从前对这样子的她没辙。   此刻依然,他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第11章   泪如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上栾喻笙的脸,无数场相思梦中拂袖而去的冷面此刻无助而委屈。   泪水与脸上的妆容混为一体,印央的抽泣声逐渐泄闸,哭声如同绸缎被撕裂。   “呜呜呜……我好惨啊!不是说……说倒小霉,攒大运吗?为什么……呜呜呜……为什么我一直倒大霉啊!”   印央轰然倒向空落的床侧,脸埋进床褥里,摆烂四肢平趴的模样像只耐不住命运宰割的猫咪,她双肩剧烈颤抖,酣畅淋漓地哭出打鸣声。   “太倒霉了!呜呜呜……我只想……只想赚点钱能生活下去,下辈子有个保障!老天爷为什么知道我爱钱……还要……要这样对我啊!”   手脚并用捶得床垫砰砰作响,脸扭来动去,泼墨般的浓密卷发糊一脸,幽泣缠绕发丝。   “印央好惨一女的!呜呜呜……什么破财神石?什么破……破玉蝉!不是说能带来财运吗?不是说有灵性吗?呜呜呜……骗子大骗子!坏死了,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   道心破灭,印央彻底放飞自我,混不讲理地哀嚎:“栾喻笙,连石头都欺负我,你满意了?连石头都站你那一边,你们合起来羞辱我!你痛快了?”   见惯了她伪装出的矜贵优雅和一贯运筹帷幄的明艳,此刻她无理取闹犹如孩童撒泼打滚的糗样见所未见。   栾喻笙一定是疯了。   他竟品咂出几分率真可爱来。   “……吵死了。”   他脑袋自始至终正位摆放,似乎都不屑转转脸去看她,可一双邃眸悄悄瞥向她的方位。   哭到缺氧,脑袋昏沉,印央打着呃逆的话难以分辨是阴阳怪气抑或是娇嗔:“你爱我的时候,看我哭了,马上哄我,我要星星要月亮也摘给我哄我。换做以前,那臭石头欺负我,你一定去把那臭石头砸烂了让我开心!”   越悲催越无理取闹,印央砸床垫发泄:“你现在不爱我了,你现在恨我了,就觉得我哭都吵了……”   不爱她?   这蚀骨的恨不是由深爱畸化而来的?   哪怕被断   崖式分手、被无情无义抛弃了,如今爱也至死不休地茵茵蓬勃,与恨不分伯仲。   栾喻笙用冷笑掩饰凄凉:“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这种单方面的倾注,我栾喻笙不会傻到再犯第二次。”   “不是单方面……”   印央娇俏脸庞终于见天日,她扭头看来,顺滑发丝潦草覆面,平添旖旎朦胧的美感。   一双媚眼穿过发从深凝着栾喻笙,她挠心低喃:“我爱你呀,栾喻笙,我是爱你的。”   爱和趋利避害并不相背。   爱他,但更爱自己和自由罢了。   “在你印央心里,爱就是轻飘飘一个字。”栾喻笙眉峰紧直,“才能不过脑子、不过心就随口而出,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呵,毫无含金量。”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将他吞噬。   他悲凉于她随拿随放的爱,却又无法自控深切贪恋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个字眼。   “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已经信誉度为零了。”印央抿抿绯唇,垂眸落寞道,“信不信由你吧。”   抹把泪脸,她发苶起身,梳理长发随意在脑后盘结。   估摸着妆容已不忍直视了,她罕见得有些羞赧于和栾喻笙正面打照面,便没去看他。   床单上还有她到此一游留下的粉底液和水红唇印:“抱歉,我弄脏你的床了。我清理干净再走?还是你不想我经手,我喊护工来弄?”   “去哪?”   栾喻笙脱口问出,右手下意识抬了一下想做挽留。   理智和自尊骤时回拢,他又换上凉薄讥讽的口气:“大驾光临不是有话要说?”   沉默与夜色交织,依稀能听到海风吻舐落地窗的轻响,睡眠灯光晕淼淼,两人身披橙色光纱。   良久,印央仰起脸庞:“借我六千万。”   “你用什么还?”栾喻笙眼风冷冷一甩,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透出些看笑话的混劲儿,“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你在我眼里的信用为负数。我借你钱,你有什么本事还?再找男人借、拆东墙补西墙?”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印央认命深叹,“哄你开心、伺候你、做你的奴隶、帮你赚钱,随你定。”   “你以为自己能值六千万?”   “值不值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假睫毛脱落半截,蔫蔫垂落眼前,印央索性揪掉,没了修饰的双眼迸出纯和韵味,“或者,就借我一千万。”   “其余五千万呢?”   “我找别人借。”   “找谁?”墨眸微敛,栾喻笙眼底的乌黑云海四处飘动,带着凉笑牙关轻启,“郑柳青?”   “栾总还挺关注我,看到我交了新朋友呀。”印央高挑眉梢,“借还是不借?给个准信,我好不叨扰栾总休息,也不扰了栾总来休假的雅兴。”   妒火在筋脉血骨里沸腾,凭什么他们才相识短短几天,却知心如伯牙遇子期?   栾喻笙遏制内心喷涌的不快,表面装作占领高地不痛不痒:“看你有没有让我借你六千万的能耐。”   他不怀好意薄笑道:“就截止到回岸前,印央,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讨好我。”   “OK。”印央耸肩应下,接受挑战。   呵。   她不禁暗喜。   女人的眼泪是温柔刀,必要时候的示弱和脆弱外露果真奏效,还说她没长进呢,你栾喻笙不也半斤八两?这么些年依然扛不住她的激将法。   雪白床单上,她拓落的唇印为饵,唇形饱满圆整,蛊惑如罂粟花诱人坠入色令智昏的地狱,明早醒来,栾喻笙看见这唇印便睹物思人。   掩去唇畔得逞的坏笑,印央如鱼戏水扭动起身,慵懒媚态地伸个懒腰,踩上拖鞋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再次亮相,不施粉黛的容颜出水芙蓉般清丽,她五官标志,三庭五眼达到黄金比例,善于驾驭多种风格,野性热辣的、知性温柔的、清冷明丽的。   踩着栾喻笙的勃勃心跳,印央故意经过他的身体爬上床,傲挺胸部怼在他眼前。   她懒洋洋贴着他侧躺下,和他共枕一个枕头,小巧鼻尖可恶又可爱地抵着他的肩头。   “困了,晚安哦。”   “……滚出去!”   栾喻笙无能低吼,蠕动着脖颈想远离印央,奈何他锁骨以下瘫废的身子如钉在床上,动不了分毫,蛄蛹半天,只有脑袋歪歪斜斜枕着枕头,还累得气喘不接。   印央敞敞亮亮顶着栾喻笙气急败坏的目光,抬起葱白细指,在他胸口画圈,娇声飘逸:“栾总这么激动呀,瞧我不懂事,我应该抱着栾总睡,就像从前一样……”   “不许再动!”   一声低呵,栾喻笙怕印央摸到他干瘪的身体和鼓起的肚腹,焦急喷出气音:“不许再动……”   印央听出些许无能为力的悲愤,于是不再逾越,她收手束脚安分躺好,阖上眼帘。   “滚回你的房间。”栾喻笙命令。   “睡了哦。”印央置若罔闻,睡相如舔爪的猫咪,“我养精蓄锐才能讨得栾总的欢心。你知道的,我睡觉挺老实,不会翻来滚去压你身上。”   假寐。   假装沾枕头就睡着了。   漫漫长夜忽然因为身畔人的平顺鼻息而能望见黎明,满室的光不再空寂黯淡,温馨馥郁弥漫。   栾喻笙侧着脸,静凝印央恬静的睡颜。   想替她盖被子,予她露出的肌肤温暖,然而他右手铆足了力气仍抬不起不算重的被单,多次尝试无果,只得作罢,别弄巧成拙惹醒了她。   困意来袭,栾喻笙倔强睁眼,就这样沉沉地饕餮着印央的脸,爱恨交错的眼神将她亲吻。   其实内心的兴奋更甚,他不愿睡,他能数她的呼吸整整一夜,可瘫痪后的身体虚弱至极,容不得他熬夜,外加水土不服和出仓不顺,他亟需休息。   可他宁愿撑着眼皮。   上一次她如此温顺柔和地躺在他身边,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那时他强有力的臂弯做她的温床,揽着她温热的身子睡一晚,翌日醒来,能睡出一身汗。   两人一块儿去冲澡,水淋香氛里再续昨晚的云雨。   而现在,他只剩怎么捂都捂不热的残体,和连泡沫进了眼睛都无法揉一揉的悲惨。   十一点多了,护工从门缝下面窥见光亮,以为栾喻笙身体不适难以安睡,便轻手轻脚进来,看见床上的女人后,大吃一惊,留不是走也不是。   “栾总。”护工搓着手,声如蚊鸣,“您……”   被栾喻笙的眼神截断,他厉眸一瞥床头的手机,护工秒懂用手机打字交流。   护工:【栾总,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从头到脚都倍感不适,尤其肠胃,一阵阵绞痛,但栾喻笙控制蜷缩的鸡爪手,小指指节一个一个声母韵母艰难打下:【给她盖好被子,一定轻。你们今晚不用进来给我翻身,明早等她走了你们再进来。】   护工欲言又止。   不翻身怎行?普通人睡觉肢体压难受了,能自行变换姿势,但栾喻笙不具备这个能力,一个姿势不动,四五个小时都累够呛,何况是一宿。   护工:【栾总,不翻身不行,我尽量动静放小,不扰到那位小姐的睡眠,您看行吗?】   栾喻笙眼神无声说:驳回。   上船就开始折腾她,想必近些日子她也没睡过踏实觉,就让她在他身边畅快酣眠吧……   护工无奈听从,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关了主卧的灯。   而印央,听到了房间进来人了,估摸着猜到是护工前来给栾喻笙翻身。   瘫痪病人睡觉时,至少三小时必须翻身一次,不然脆弱的肌肤皮肉很容易压出褥疮来,褥疮是截瘫人士的天敌,会引起或大或小的并发症。   黑暗沉寂将感官尽数放大,不知是时间被无形拉长,还是当真一晚上没人进来过,印央越来越焦躁,突然后悔自己赖在这里过夜的决定。   她睡的这边没铺凉席,席梦思床垫睡出了枯枝烂叶堆般的如芒针刺,还得装作睡得香甜。   印央真的没料到栾喻笙会为了不吵醒她而放弃夜里翻身减压,她想等他睡着悄摸着给他翻个身,可冥冥中,她感觉得到一片漆暗里他炙热的目光。   和她的精神通宵至天明。   ——印央,你似乎错判了。   ——这男人比你预想的更   爱你。   当天幕泛起第一抹鱼肚白之时,印央惊觉天亮了。   心跳如惊雷,她做出苏醒的前兆,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余光捕捉到栾喻笙紧急闭上的眼睛,她不敢细看他的神色和状态。   爬下床去,她几乎落荒而逃。 第12章   “呃……”   听见印央关门离去的声响,一声陈酿的吃痛声才从栾喻笙口中挤出来。   护工慌慌张张进来,栾喻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惨烈,不敢耽搁,两人急忙掀开被子,帮助栾喻笙活动僵了足足八小时的四肢躯干。   刚握住栾喻笙的小腿想做拉伸,他瘫软的两条腿乍然猛烈地蜷了起来,接着,足跟踢踢哒哒敲击床面,足托增掉了,虚虚半挂在他不着一力的脚上。   痉挛来袭。   他属于软瘫,不常痉挛,哪怕痉挛了幅度也不大,可这天的痉挛凶猛如恶虎将他扑食!   护工焦急地去摁压他的腿脚,想尽快阻止痉挛,而他双腿爆发出的肌张力让两人束手无措,一握,就被他踹掉,再握,脚踝抓手里反而引得上本身不住抽颤。   两手挛缩在胸前拍打胸膛,本就孱弱的肺部,汲取不到足够的氧气,他向后梗着脖子,张大嘴巴拼命吸气,不自觉地翻出可怖的眼白。   “……嗬嗬……呃……”   护工翻出氧气罩给栾喻笙佩戴上,破旧风箱般的哮喘声罩在面罩里,白气模糊他俊朗的面容。   半晌,他身子才消停下来。   场面狼狈不堪,手脚回归瘫软,再也无法移动寸许,纯棉睡裤洇出大片大片的(湿)迹,纸(尿)裤的粘扣扯断了,裤子左边鼓囊囊而右边空瘪瘪。   移位了。   护工赶紧更换新的纸(尿)裤、护理垫和睡裤,把气若游丝的栾喻笙翻至侧躺位,他的肩胛骨和尾椎骨都压红了,涂上消炎药膏,护工在他身后垫上两个较硬的枕头,支撑他的身体不倒下,又在他的双膝间夹上软枕,两只脚也避免压在一起,脱足托时,才发现他的脚后跟破皮了。   烂肉红彤彤,新鲜至极。   估计是昨晚刚压出来的。   涂上去腐生肌的药膏,护工给栾喻笙的双脚缠上绷带,没了足托的固定,足下垂一览无余,俨然两只白色的弯弯月牙,一左一右羸弱地摆放着。   虚汗打湿衣衫,湿溻溻的睡衣包裹曲线,他侧躺着,下腹部鼓起的拱形尤为显眼。   游走的电击痛感,顺着脊髓神经传导至每个神经末梢,痛得他神志不清。   意识彻底抽离之前,他瞳孔中还倒映着那枚亮红煽诱的唇印,化作蝎子爬进他编织的有她的梦境。   *   一觉睡到夕阳西下,天际缀满橙黄粉渐变的鳞片云,蔚蓝海面波澜荡漾,与世界尽头交融。   栾喻笙虚弱地睁开双眼,一张拧出川字眉的臭脸映入眼帘,氧气面罩下,他声音闷哑:“想,吓死,我?”   瘪瘪嘴,谢星辰五指插进头皮狂撸头发:“妈的!到底谁想吓死谁啊!给你服务简直折寿!”   搔头摸耳发泄了一阵子,人无语至极是会笑的,正如此刻气笑了的谢星辰。   “爱作不作!爱睡不睡!”他叉腰问,“但是!那个事大佬您考虑的怎么样了?别怪我没有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反反复复提醒您哦,今天第六天了!”   没急着否决,栾喻笙倦容浓浓。   俄顷,他闭合迷蒙的双眼,喉音干哑:“星辰,去联系一下郑柳青的徒弟。”   这三天,她还会来的。   即便身子骨已是无法拯救的残破丑陋,他也想尽其所能体面正常哪怕一点点。   谢星辰离开后,护工服侍栾喻笙沐浴更衣,洗去昨晚的一身汗液污渍。   把栾喻笙抱上护理垫,脱衣更衣,纸(尿)裤捂久了,有点起红疹子的迹象,护工给其扑上含有芦荟成分的爽身粉,截瘫患者就得当作小婴儿照料。   而后,给栾喻笙插好(尿)管,穿上休闲衬衫和纯棉裤,两人一个抬腿一个托腋下,把他妥善安置到高背轮椅上,脚跟破了皮,不宜穿鞋,便拿枕头垫着双脚。   脚踝不吃力,软绵绵打弯,两只脚脚掌相对深陷软枕之中,神似两个括号,任凭护工再怎么扭转,也不给面子摆正了,膝盖各倒向一边。   栾喻笙厌弃地垂眸睨一眼,晾着伤口也算好事,他耸动肩膀颤巍巍抬起右手,虚握住轮椅的操控杆,沉声道:“就这样吧,等下盖好毯子就行。”   最后,将所有的病态(畸)形粉饰在细绒毛毯之下,他的左手搭在高凸的小腹上,他吃力挪动着,没抬起来不说,反倒不受控地滑落至扶手缝隙。   他咬紧两腮施力,左手如同衰败的苇草,不具丝毫生命力,就该烂地里。   自厌再一次飙升到巅峰,栾喻笙下唇微微颤抖,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左手。”   护工了然,赶紧毕恭毕敬轻托着他的手放置到手托上,五根手指已然捋不直了,只能蜷在手心,扣好固定带,他谨慎问道:“栾总,有没有哪里需要调整?”   “不了。”   栾喻笙前推操控杆,轮子摩擦毛毯缓速前进,背影笔挺坚毅又楚楚凄惨。   魏清迎上来:“栾总,李总在会客厅等您。”   “知道了。”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进入会客厅,在沙发边停下,他目光睥睨。   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忙起身迎接,低头哈腰奉承:“栾总,岛上的椰子品质不输泰国的,我亲自摘了几个给您尝尝,天气热,您解解暑。”   茶几上摆着几只鲜椰,开了壳,插好了吸管,椰子旁,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着实夺人眼球。   栾喻笙不苟言笑,锐利眉峰微挑:“李总如此细心周到,办事我非常放心。”   “哪里哪里!”李总诚惶诚恐,“都是栾总指点得好,都是栾总心细如发,足智多谋。”   吹捧的话听多了,栾喻笙心如止水,勾一抹老谋深算的笑:“哪里,我也有疏漏的时候,譬如今天,我没考虑到身体不适,白白让李总等了许久。人都有百密一疏之时,不然我也没有这个荣幸和李总合作。”   唰地,笑容僵在脸上,李总油光锃亮的脑门浮出晶亮的汗珠,他擦擦汗,赔笑:“是是是!”   他捧起木盒子,拿到栾喻笙眼下掀开盒盖,一枚完好无损的羊脂白玉禅安睡于盒中:“栾总,请您过目!怕磕创了,我盒子都不敢掀开啊。”   这枚,才是郑家真正遗失的家宝。   “魏清。”栾喻笙侧头轻唤。   “是,栾总。”魏清接到信号,双手去接玉蝉盒子,李总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抽搐一下。   “李总舍不得了?”栾喻笙揶揄,绅士笑容之下,咄咄逼人的王者锐气压得李总愈是直不起腰。   他轻言淡语道:“区区六千万,我没记错的话,还不及李总贪污的零头。最近查工程质量查得严了点,貌似还检举有奖?我栾喻笙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脱离芸芸众生太久了,偶尔也想做一回热心市民……”   “栾总!”李总吓得面如菜色,就差跪下了,“您、您说笑了!我哪里舍不得了!您就是要兵马俑、要清明上河图,我也愿意抠破脑袋想办法!能为您做点事,是我的荣幸!举手之劳!何谈舍不舍得呢!”   栾喻笙满意笑笑:“我一贯礼尚往来,人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他……”   话说一半,李总心知肚明了,忙发誓保证:“栾总,我也是!枪抵我脑袋了我也绝对守口如瓶!”   “很好。”病色难掩栾喻笙的神采英拔,他气场彪悍,笑容让人后脊发寒,“李总,合作愉快。”   层峦叠嶂的红霞浮现于旷阔天际,大海蓝得通透,世界俨然一副五彩斑斓的油画。   栾喻笙停在落地窗边眺望海岸,窗户半掩着,咸咸的海风惬意抚摸他俊雅的眉眼。   “栾总。”魏清唤道。   “办好了?”栾喻笙悠然问。   “办好了。已经由您吩咐地妥善收好了,等回岸落地了,我第一时间亲自送去郑家家主那里。”   “记得谦卑一点,卖郑家一个人情对我们而言没有坏处。”微微颔首,栾喻笙继续远视无垠蓝海,他睿智又狡诈,“没人不感激花高价帮助自家‘拦截’祖传宝物并拱手相赠的人,到时,故事记得编严谨一些。”   一箭三雕。   既空手套白狼借花献佛、让郑家家   主记得自己的好,又变相地把李总纳入麾下,生意场上,互拿把柄的就能当朋友,最痛快淋漓的是,让印央有求于他。   他复刻了此次慈善拍卖全部的拍卖品,无论她印央触碰哪一个皆是相同的结果。   郑柳青是个意外。   不过也多亏了他,计谋进展得格外顺利。   “栾总,郑柳青的徒弟也约好了。”魏清汇报,“约了今晚八点上门来。”   “知道了。”栾喻笙妥协,目光触及岸边那块礁石,阴郁扫空,他情不自禁发笑,“贪财,迷信,拜石头?”   “不如来拜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印央但凡不奢求天降横财,不寄希望于玄学迷信,也不至于欠六千万。   想起印央,栾喻笙笑意更浓,物是人非的哀愁淡了许多,他低语自喃:“果然没一点长进。”   *   李总吃个哑巴亏,憋着一肚子怨火闷头穿过走廊,拐角处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喂。”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印央面色阴沉倚靠酒红色墙壁,衣着鲜亮,一头浓密蓬松的大波浪长发,气质豪放、神秘,莫名带一丝狡黠,宛如提刀来砍人的吉普赛女郎。   纤细手臂上,还挂着一个打包袋。   似乎刚去酒店餐厅外带了吃食回来。   “……哟,又见面了。”李总强颜欢笑,草草点头,没心思再寒暄说些客套话,闷头赶路。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印央直截了当。   心下一惊,李总皮笑肉不笑地搪塞:“Cristina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我约了人用餐,失陪了。”   “栾喻笙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毁了玉蝉然后嫁祸给我?”既然他装听不懂,那她就掰开揉碎了直言不讳,“拍卖会上,我就感到事有古怪,但我还是手贱摸了那玉蝉!先生,别装蒜了,我亲眼看见你捧着一个木盒子进了栾喻笙的客房,然后亲眼看你两手空空出来。盒子呢?”   印央诘问:“现在盒子呢?”   “……小姐!您别说胡话了!您还欠我钱呢!”此事暴露,他堪比上了断头台,李总嘴硬到底,可眼底一晃而逝的惊惧被印央看得真切。   “抱歉,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印央一秒变脸,媚笑无端诡异,客气道,“您慢走。”   “……哦,哦。”李总差点跑起来。   *   八点钟,门铃如约而至。   魏清开门,一位身着宽大汉服的娇小女子娉婷如玉站在门口,手拎一个医药箱。   面纱遮掩下半张脸,一双廓形圆眼大得不合常理,眼珠子也黑洞洞的,几乎霸占整个眼眶。   “……”魏清一愣,说不出哪里藏着蹊跷,他歪脖上下隐晦地打量这名女子,侧身相迎,“您好,我是栾总的秘书,魏清,和栾总相关的任何事都可以联系我。”   “您好。”   绵甜的嗓音好似把糖含在嘴里,甜得魏清喉咙发腻,他不露声色问:“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何。”   “何医生,请跟我来。”   女子步态隐隐约约有些怪异,似乎腿脚不便,关乎别人隐私和缺陷的话题,魏清不便细问,何况自家总裁就是个重残人士,同病相怜更应该尊重。   “栾总,何医生到了。”   洁白大床上,男人手无缚鸡之力躺着,他四肢摆成了“大”字,腿肚子下面垫着枕头,悬空支起双脚。   他盖着两截毯子,上面遮住胸腔,下面遮住私密,露出腹部、腰部、双腿、足部和双手。   以及,他戴着宽大的黑色眼罩。   眼罩覆盖他的半张脸,眉眼饱额和鼻梁通通潜形匿迹,光凭那清癯的下颌骨和一张薄唇,此人的模样究竟如何,云里雾里,只能脑补了。   面纱下真情流露,女子的唇几不可察地向上扬,她礼貌请示:“我施诊的时候,不习惯有生人围观。请问栾总,可以给我一个自在的环境吗?”   小姑娘才十八岁,栾喻笙羞于坦诚相见而选择了半蒙面,小姑娘怕生、施展不开拳脚,他既然有求于她,理应将尊重和配合放到第一位。   “魏清,你去忙吧。”   犹疑片时,魏清俯首听令:“栾总,何医生,有事随时叫我。”   门锁合仓的瞬间,女子身量陡然增高了十公分,妈的弯着膝盖走路太艰难了!   打开医药箱,一排银针寒光四溅,她细长白指捻出一根针,捏在食指和拇指间,刀光剑影般蓄势高高举起,阳光折射,针头泛出刺眼的尖锐冷光。   圆眼睛怒瞪床上浑然不知的男人。   ……扎!   ……扎扎扎!   ……栾喻笙,我扎不死你! 第13章   一针,子弹出膛般的气势扎进栾喻笙腰部下方的大肠俞穴!   针头刺穿皮肉,撒手时针柄因为力道没卸干净而抖了三抖。   女子的态势无半分怜惜,明显带着极强的怨气,栾喻笙惨白软烂的肌肉微微痉挛,几秒后,重归死沉。   的确故意大力为之。   反正穴位准确,手法精准,深度也合适,力气大点又怎么了?   平白无故背负六千万的债务,念着他肠胃不适,她还特地去餐厅外带了一份山药南瓜养胃粥……   不值狠狠扎一针?!   再说,他又感觉不到疼。   踏进这道门,除开郑家子嗣郑茹雅、华裔名媛Cristina,印央又多了一重身份——   郑柳青的小徒弟,何大夫。   这名汉服女子,便是印央。   克制喘着粗气,怕露陷了,印央整理好情绪,音调不急不缓:“栾总,我等下施针要扎您的腰、腹、小腿外侧、足底和手。您若感到不适,请告知我。”   “好。”栾喻笙沉声道,“麻烦了。”   而后,印央在栾喻笙腹部的天枢穴、大横穴、腹结穴等穴位依次落针。   一改方才置人于死地的狠劲儿,她力气适当,尽量减少针尖对他身体产生的刺激。   轮到腿脚和手了。   印央进来主卧时,栾喻笙的睡衣便已妥帖地卷到了胸部位置,露出了腰腹,他此刻没插尿管,他包着纸尿裤,松紧裤腰勒着一圈白花花。   而腿藏在睡裤里,脚上穿着棉袜。   “栾总,我需要把您的裤子卷起来。”印央夹着嗓子扮出青涩少女甜稚的音色,“还需要把您的袜子脱掉,可以吗?”   “好。”栾喻笙戴着遮光眼罩,全无视线,他说话时下意识往声源的方向歪头,一口儒雅随和的调调倒是挺客气,一如两人初见时的风度翩翩。   他问:“需要护工进来吗?”   “不用,我来就好。”印央来到床尾,轻抬栾喻笙的一只脚,“我们当医生的,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注重病人的隐私,征求病人的同意,才能获得尊敬和信赖,才是一场良性的治疗。”   闻言,栾喻笙薄唇轻勾,觉得小姑娘老成的话有几分意思,又苦涩昭彰:“我早就没有隐私可言。”   高位截瘫三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如果用身体来衡量阶级,“隐私”,是他这个劣等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奢侈品。   他喟叹:“正如你说的,你是医生,你比我更懂人体构造和私密部位,我遮着掩着有什么意义?所以,你不必感到拘谨,是我有求于你。”   “好。”   印央在栾喻笙的脚边坐下,将他的腿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脱下他的黑色棉袜,一双不沾地的瘫脚赤裸现行。   足弓高出普通人许多,足底塌陷,明显的足下垂的状态,脚跟挛缩,脚趾向着地心引力往脚底蜷缩,紧紧挨着,指甲剪得圆润且短,一看便知有人定期悉心护理着,足部寒凉,皮肤干燥,血液循环不畅所致的。   两只脚后跟还各粘一块敷料,依稀散发药膏的凉香。   “你……”险些忘记尊称了,印央急忙改口,“栾总,我想请问您的脚受伤了吗?”   “破皮了。”栾喻笙答得不痛不痒。   “是怎么伤的呢?”   “如果我能知道怎么伤的,当时就能规避了。”栾喻笙苦笑,这幅身子由不得他,他对中医只略知一二,便问,“是针要施在脚跟吗?”   “不是,不影响。”再追   问怕被栾喻笙觉察出一二,印央止口,晦暗的眼神停留在他有些畸形的双脚,她不动声色地伸出食指,挠他的脚心。   曾经,栾喻笙最怕痒了。   可此时他全然不知她捣乱瘙他的痒。   腐朽的灰色记忆突然张牙舞爪攻击印央,她抽吸一口冷气,碰到臭虫般一把丢掉了栾喻笙的脚。   蹭地,她张皇起身。   他的腿脚落在床上弹起回落,丧失控制力的肌肉绢豆腐一样挂于腿骨,软绵绵地抖动着。   这一切,他同样浑然无觉,只能凭听觉判断出她似乎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   “怎么了?”   “……没事。”怕栾喻笙摘眼罩,印央随机应变道,“栾总,我不小心掉了一根针,对不起,吓到您了。”   十八岁的小姑娘,栾喻笙大她十二岁,她就算毛手毛脚他也实在苛责不起来。   浅叹口气,他给予了包容:“不要紧,但是针不要二次使用,有细菌。”   “当然了,栾总,您尽管放心。”印央闭眼拼命摇头甩走心魔,治病要紧,她忍着心理上的抗拒和不适,在栾喻笙的巨虚穴、足三里穴等穴位入针。   最后轮到了手部。   印央托起栾喻笙蜷缩的右手,他的手腕向内打折出直角,五根手指收拢在掌心。   抻展他的手指时,她呼吸一滞。   看起来软如面条的手,竟无法完全捋直,指节生锈了似的磕磕绊绊,卡在中途,弯成半圆形。   心头一阵钝痛,他塌薄的手背好似刀子劈头砍下,她的指尖瞬间冷了几度。   “唔……”栾喻笙闷哼。   唯一存有知觉的手被捏在印央手中做拉伸,他十分之九的身体保持死寂状态,那十分之一活泛的部位便异常敏感,她力度控制适中,可他却幻觉手指折断了。   “栾总,很痛吗?”   气息缥缈如烟,栾喻笙胸膛起伏不定,额头顷刻间汗湿一片,许久,他喉结滑动:“……还好。”   栾喻笙排斥做康复训练,讨厌自己像个婴儿去重新学习翻身、抬脖子、坐立、吃饭穿衣,他厌恶旁人碰他的手,三年下来,手功能迅速退化,筋膜黏连,关节僵涩,越不拉伸越痛,越痛越反感做拉伸。   印央心疼地松开手,看着栾喻笙的手指自动蜷进掌心,眼底烧起令人难受的灼热,抿唇,她揣着答案问问题:“栾总,您似乎不常做康复训练?”   “很少。”   其实,出院后就完全抛之脑后了。   “为什么呢?您太忙了吗?”   栾喻笙下唇印着一圈刚才忍痛咬出的齿痕,哑声道:“因为我不做没意义的事。”   “复健为什么没有意义?”印央追问,“复健,能帮助您维持身体的机能,减少疼痛,增加肌肉量,还能让您练习去独立完成更多的事情。”   “能独立行走吗?”栾喻笙淡漠的语气极具攻击性,他冷笑,“能让我独立解决二便问题吗?能让我独立出门不被一个两三厘米的台阶困住脚步吗?”   印央语凝:“……”   血淋淋的真实,确实都不能。   栾喻笙接受穿足托,是为了延缓足部变形,尽可能体面地穿皮鞋出现在公众视野;接受佩戴助力手套并练习拿叉子,是为了在家族聚会上显得不那么残废;接受晨醒和睡前的按摩拉伸,是不得已而接受,不然他的身体僵如石头。   其余的康复训练,没太大意义。   印央懂栾喻笙的效益至上,可也感悟出了他的自厌自弃,天之骄子一夜之间瘫在床上成了废人,心理落差能摧毁一个人,她也懂他内心的这片阴翳,有一部分是她造成的,当年,她决绝的不告而别和抛弃,她没心没肺地恣意迎接新生活,等同于把坠入谷底的他又一脚踹进泥沼。   这么一想……   印央你好狠的心肠。   情难自控,负疚感涌上心头,她不自觉握住他的手轻柔按摩,肌肉生气稀薄,软软糯糯的,入手生凉,大小鱼际萎缩,手掌只有薄薄一捻。   “栾总,多活动活动手有好处,对头脑也好。”印央从无菌密封袋里抽出银针,挤着声带说,“针将扎在您的支沟穴和合谷穴,会有点痛,您忍一下。”   “好。”   针扎入穴位,栾喻笙细白弯曲的手指兀自痉挛起来,针在这抽动中移位,痛感更烈,顾于面子,呻吟哽在喉咙被他死死压制,脑袋不安分地偏向一侧。   约莫一分钟后,痉挛才停止,他虚弱地吐出一口气:“何医生,见笑了。”   印央给针稍作调整,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安放在他身侧:“哪里的话,我针技不如我师父,我师父扎针不疼,我扎针疼,我师父常笑话我像个屠夫,手法太粗糙,我还经常扎哭小朋友,我要学的还太多。”   谎话编起来一套一套的。   真心话倒也不少,她眼眸流转,将他的身体看尽:“栾总,三餐过后多让护工给您揉揉胃,促进消化,每天站立一次,每次一小时,能很好地减轻您的这个困扰。”   这说辞,谢星辰在栾喻笙耳边唠叨了三年了,此刻栾喻笙同样一耳入一耳出,礼节性地应道:“我会考虑。”   *   留针三十分钟,两人没太多的交流。   栾喻笙本就是个不多话的人,也没兴趣打探小姑娘,而印央说多漏多,保险起见,禁言是最佳选择。   环顾房间一圈,印央没看到李总揣来的那个木盒子,栾喻笙做事一贯干净,也不可能大喇喇把证据摆在明面上,她也不能去翻箱倒柜求证。   罢了。   夫妻一场,栾喻笙什么样的人印央心里门儿清。   他最擅长设计圈套,静待猎物上钩。   印央闷闷坐在床边,时刻观察栾喻笙的状态,气归气,他若不舒服了,她得及时应对。   许是手上的针痛感强烈,他的手腕时不时微微内折一下,但并不敢移动,怕冲了针。   “栾总,您还能忍受吗?”   “何医生不必在意。”   印央无能为力,肉(体)上的痛苦,她无法与他分担,她眸子在他身上落脚去重新熟悉他新的躯体。   车祸之后,她第一次直观看到他的身体,苍白羸弱,才短短三年已然有了明显的变形,腿脚伤痕累累,小腿前侧还有几缕没褪痂的刮痕。   明明是养尊处优的主,怎么给照顾成了这样?她印央穷得叮当响的那些岁月,她都没把她父亲养得骨瘦嶙峋、满身伤痕,养得像只吸血的胖水蛭,父亲什么都不做,从物质到精神都吸干她,喝饱自己。   “何医生。”   栾喻笙忽然开口,低磁嗓音扯回了印央的思绪。   “……栾总。”印央提起精神,“您哪里不舒服吗?”   只见他嘴唇抿直,似在一通纠结后问出:“你的师傅郑柳青,他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吗?”   “……”   印央哽住,这个她还真不清楚。   飞速头脑风暴,印央迂回地答:“我平时不太关注我师父的情感生活,需要我帮您问一下吗?”   问郑柳青干嘛?   他该不会在吃前妻的醋吧?   看她这几天和郑柳青走得近,他不爽了?   “你师父人品不错。”栾喻笙喉结凹凸有型,好整以暇的笑意味深长,语调染着几分气人的慵懒,“就是识人不善。如果他有成婚的意向,我愿意从中做媒介绍几位知书达理、和他门当户对的女孩给他认识。”   印央霎时黑脸:“……”   ……什么叫识人不善?   ……什么叫知书达理门当户对?   合着郑柳青就是眼光差才选择印央做了他的女伴呗!直说她印央蛮不讲理、出身低微呗!   “栾总,我会转达的。”手攥拳头,气得骨头都要捏碎了,印央的语气稳住了人淡如菊的气态。   她摸出一包无菌针,撕开密封袋,咻咻三针扎进了栾喻笙的大肠附近,两指搓捻针尾,加强功效,而栾喻笙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只当小姑娘在收拾垃圾。   针灸结束,印央拾掇好医药箱,拎手里:“栾总,四个小时左右见   效,这段时间,您多喝温水,注意肠胃的保暖。我走了,如果有需要请再联系我。”   “有劳。”栾喻笙微微颔首。   一出主卧,印央瞬间矮了十厘米,汉服宽大的裙摆巧妙掩藏起她弯曲的膝盖,迎面碰上魏清,她波澜不惊弯弯眉眼:“多谢魏秘书关照,再见。”   “您慢走。”注视那袅娜背影,魏清蹙眉摩挲下巴,总有种说不来的似曾相识。   “魏秘。”   主卧传来栾喻笙的呼叫,魏清便将这股子莫名其妙的怪异感暂时搁置了。   他应声走去:“栾总,您好些了吗?”   “还没什么感觉。”栾喻笙右手挪动到脸侧,努力扒拉着眼罩想将其摘下,奈何手不具任何抓握能力,蹭来蹭去累得实在抬不起右臂,最后,魏清帮他褪去眼罩。   “几点了?”栾喻笙眯眼适应光线。   “八点五十一分。”魏清抬腕看表。   “喊护工进来。”栾喻笙清眉微微上挑,笑出了暗刺横生,可眸底的碎光璀璨像个等待收礼物的清澈少年,“给我穿衣服,戴上束腰带。”   这几次,她都九点多来。   *   印央回客房,赶紧扯掉双眼皮贴,卸掉超大直径美瞳,化妆镜里的女人溯回了艳丽气质。   学生时代起,她就走偏成熟性感的路线,与甜妹卡哇伊绝缘,今日的尝试是第一次吃螃蟹,内心有点小小的不适,这个年纪了还扮嫩,但也乐在其中。   不愧是你,印央。   能九九八十一变!   来不及卸妆重画,她便在原来妆容的基础上勾描眉形,柳叶眉改欧式挑眉,拉长眼线画出狐媚锐线,粘一副浓密假睫毛,换修身低领裙。   印央反复地涂口红擦掉,贺佳琪那小妮子教的,这种涂法打啵不掉,晕开后是如火似水的激吻韫廓。   估摸着栾喻笙更衣完毕了,印央拨散法式大波浪,面对镜子赐自己一个wink飞吻,踩上红底高跟鞋,她意气飞扬地二次杀进栾喻笙的总统套房。   争取今晚把六千万拿下!   *   主卧内,栾喻笙穿戴齐整笔挺地坐在高背轮椅上,浅灰色的休闲衬衣,低饱和冷色调赋予他神秘与清冷,大热天的,他腿上还盖着毛毯。   他停靠在落地灯旁,凌厉的下颌线条被柔光削去了几分盛气,眉眼清朗。   “今天有什么把戏?”栾喻笙微抬下巴,头枕在枕托里,透出见招拆招的傲气,“该不会又是前两天的那一套吧?回忆、示弱、假话连篇、甜言蜜语、色(诱)……”   他言辞犀利,冷笑道:“我看看你有没有创新。”   “有呀。”长发随着轻快脚步如风拂柳条荡漾,印央绕到栾喻笙的轮椅背后,俯身咬耳朵,“阿笙,陪我出去逛,陪我去看海,好吗?”   湿热吐息在栾喻笙的耳廓搔痒,化作一片春色葳蕤,无声无形地缠绕他的脖颈。   阿笙。   他喜欢她这样亲昵地唤他。   栾喻笙别开脸去,喉结的振幅比往时快了许多,按捺悸乱,他冷言戏谑:“印小姐真是思虑周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沙滩上没有搭建木板路,请问我怎么去海边?轮子在沙地难以前行,印小姐该有这个生活常识吧?”   沙滩只有一条专为栾喻笙铺设的纵向木板路,方便他从游轮移动到酒店。   “谁说看海一定要到海边了?”印央拨起轮椅的刹车,自顾自地推着栾喻笙走,笑意盈然,“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走吧,我带你去。”   “……住手!”   栾喻笙扭动脖子往后看,右手急切地虚握住轮椅手柄拉刹车,可抵不过印央的力气。   抗议无效,他被推出了主卧。   “魏清,你的栾总被我暂时绑架了。”印央开玩笑,言归正传,“我带栾喻笙去散步,不远千里、漂洋过海来了这座岛,哪都不去转转也太亏了。”   “栾总……”魏清拿不定主意。   栾喻笙面色冷凝,臭脸一张,僵持片刻,他自己操控轮椅来到门口,沉声道:“换皮鞋。”   “……”印央嘴唇用力努合才憋住笑。   背手娇媚地小跳步过去,蹲在栾喻笙脚边,她出其不意地捞起他的脚。   脚跟的压伤需要透气,别捂着了。   “……少碰我!”   栾喻笙错楞。   他耸肩甩动右臂去推开印央,棉花一般的力道轻飘飘的,犹如挠痒,死寂的脚无论怎样用意念控制都沉睡,想将其藏起,好怕她看到他变形的脚。   “又不开会,穿什么皮鞋?拖鞋也别穿了,散步就要惬意随性地散。”左一甩,右一扔,印央二话不说脱掉了栾喻笙的两只包脚拖鞋,“魏秘,拿个枕头过来。”   魏清简直看傻眼,木楞着应:“……好,好。”   “这就是你的新招数?”栾喻笙一瞬唇色转白,却不甘示弱地扬眉冷瞪印央。   “算吧。”印央蹲着仰视栾喻笙,捧着双颊无辜眨眼的模样动人中夹杂些许无赖,“我招式可多了,你见的不过九牛一毛。”   “呵,我倒要看看。”   “尽情期待吧。”   印央接过魏清递来的枕头,垫在栾喻笙的脚下,他穿着一双黑色棉袜,软镰刀似的陷入白色软枕,她悄悄让他前脚掌接触,而后脚掌悬空。   栾喻笙不能弯腰看,视野受限,腿上的毯子又是一道遮蔽,他的眼中只有毛毯下自己细瘦如柴棍的两条腿,并不知道印央这隐晦的小动作。   “好玩吗?”   他咬牙问,心情芜杂。   愠怒于印央疑似戏耍地触碰他无知觉的双脚,自卑心和患失又让他抬不起眼皮、惧于在她神色中挖掘出一丝一毫的嫌恶,可潜意识,他又怀抱一丝期待去忖量她的反应,也许她可以接受残破的自己呢……   印央像个没事人。   “好玩。”佯装听不出栾喻笙的话里有话,她细心地给他掩好毛毯的边边角角,外观上,旁人看不出他没穿鞋子。   她推着他往电梯前进:“大概给洋娃娃换装就是这种体验吧?小时候太穷,没玩过,确实好玩。”   栾喻笙:“……”   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她有这个遗憾?   早说,他早就送她一墙洋娃娃和一幢城堡。   两人进入电梯轿厢,他借由三面镜子暗暗窥探她的表情,她五官舒展,朱唇粉面,脂粉气为她添上一种隆冬玫瑰怒放的张扬,艳而不俗。   似乎真的没有忌讳于他的脚。   悬空的心稍微落地,或许他没有那么糟糕,栾喻笙左手始终静静搁在毛毯底下,他默不作声将右手也塞下面,故作潇洒:“不去洗手?”   啪叽一下。   印央两手抱住他的面颊上下揉搓,又手心手背颠来倒去地在他脸皮上蹭:“好了,洗了。”   “……有病。”   却是初春溪水般柔和带笑的语气。 第14章   小岛上的椰林椰果累累,椰香四溢,酒店每天现摘椰子做些甜点和饮料,因此有一条供推车运货的窄路,印央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   酒店后厨直通椰子林,椰林毗邻汪洋大海,呼吸草木泥土的芬芳吹着海风,也别有一番情调。   经年累月的洗礼,窄路布满了轮子碾压而过的印痕,栾喻笙一架电动轮椅的价格相当于一套房产,减震性能良好,底盘重防止侧翻后翻。   不过颠簸感尚在,他身子摇摇晃晃,不着一力的腿脚不知不觉中歪向一边,毛毯下滑至胯间,当部饱满异常,他正穿着加厚款的纸(尿)裤。   最近喝水少,栾喻笙有点尿路感染的迹象,谢星辰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就差跪下求他少插尿管了。   他没任性,若尿路感染引发高烧,船上的医疗条件真的保不住他的命,反正,今天也预计要出仓,纸(尿)裤更保险些。   “栾总,没走过这么亲民的路吧。”   印央推着轮椅,一低头,栾喻笙蓬松的碎发浮动震颤,他没系束缚带,许是欠缺安全感,他的后脑用力抵着头颈托,尽量往后靠防止自己栽下轮椅。   “走?”   栾喻笙嘴巴不依不饶:“你可真会用词。”   印央瘪瘪嘴:“……”   ……这人真是吹毛求疵。   “栾总天生富贵命,去哪里都有四轮车代步。”印央怪里怪气地长叹一声,“出门千万豪车接送,在家坐天价小四轮,都不需要亲自走路呢。”   栾喻笙咬牙:“……这富贵给你要不要?”   “你舍得吗?”   “舍得?”他冷嗤,“我求之不得。”   “好啦——”印央不再在栾喻笙的雷区蹦迪,推他停在一张精致的圆形石桌前,拉下轮椅的手刹,“到了,栾喻笙,我想带你来的地方。”   枝干攀缠着五颜六色的星星灯,风抚树叶沙沙作响,涤荡一片绿色波浪,椰林背后,放眼望去,夜晚的海如同吸纳星辰与明月的神秘水晶镜。   椰林里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印央远眺海面,晶莹肌肤被星灯蕴染得玲珑剔透,风细嗅她发丝的味道。   她笑盈盈扭头看向栾喻笙:“美吗?”   “嗯。”略显冷淡的惜字如金,可他眉目中带着怅然的舒怡,诉说出他内心的满意。   这三年,他身心都困在方寸之间。   公司、家、医院三点连线,他的生活囚禁于这坚不可摧的三角牢笼,热爱运动、喜好旅行、享受美景,这些,如今只能黯然看着旧照片去追忆。   “怎么发现的?”栾喻笙抬眸。   “逛着逛着就发现了。”印央擦净石凳,捋平整裙摆款款坐下,“还和摘椰子的大叔交了个朋友,让他今晚留了两个品质最好的椰子给我。”   石桌上有一个保鲜桶,冰鲜着一盒金丝椰糕和两个新鲜椰子,小洞里插着吸管。   印央端起一个椰子大吸一口,砸吧嘴喊甜,从前的相处模式没剔除干净,她没多想,把喝过的吸管递到了栾喻笙的嘴边:“你尝尝。”   吸管头一圈她的口红印。   栾喻笙敛眸,斜睨那娇艳欲滴的唇色,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张嘴不是为了接吸管,而是藏着骤起的妒火讽道:“你真是走哪‘吃’哪儿。”   ……大叔?   ……交朋友?   ……和男人交得哪门子朋友?   他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灭。   愣了一下,印央无语地嘬着吸管猛喝,暗暗腹诽这男人如今也太善妒了吧……   “我还记得,栾总对我的评价是‘我不挑’。”吸管呼噜噜发出干涸噪声,她唇齿间尽是清甜椰香,挑眉浅笑,“夫妻一场,栾总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我。”   端起另一只椰子喂到栾喻笙嘴边,印央示意他品尝一口:“你干嘛不敢喝?怕我下毒把你扔海里啊?”   让他尝尝岛上的特产怎么那么难!   “不敢?”栾喻笙觉得好笑,暗刺横生怼起来,“就算你下毒我也没什么不敢喝的,我死了,不出今晚,你印央必定粉身碎骨给我陪葬。”   说罢,他启唇,咬住吸管喝椰汁。   “慢点喝,有点凉,嘴里捂一捂再咽。”   “少假惺惺的。”   瘫痪位置太高,吞咽功能受到影响,为了不出糗,一口一口,栾喻笙喝得又慢又谨慎。   不愿在她面前呛得涕泗横流。   “栾总真难伺候。”印央回呛,放下椰子,一手捏着椰子糕一手护着喂到栾喻笙口边,“你没吃过酒店的下午茶吧?椰子糕是酒店的招牌特色,尝尝看。”   温柔来得他诚惶诚恐。   栾喻笙厉眸收紧,唇线紧抿,明知这是她谄媚的把戏,却仍情难自禁沦陷于这片刻的绕指柔。   他咬一小口椰子糕,细慢咀嚼。   口感顺滑,用料十足,甜而不腻,阅过大千美食的他也由衷觉得好吃。   他抬眉几乎是质问的口气:“你不吃?”   “吃呀。”印央把他吃了一半的椰子糕塞嘴里,转身去再拿一块一起吃,顺口说道,“栾喻笙,好好吃饭,多吃点,你腿上的伤才能好。”   “你怎么知道我腿上有伤?”栾喻笙一瞬洞察。   “……”印央捏椰子糕的手晃了一下,神色不露破绽,“我看到了呀。下游轮的时候,保镖背你,你的裤子卷到小腿肚上了,所以……”   其实是做针灸时才看到的。   印央反应极快,心生一计,嬉皮笑脸地抓起栾喻笙的手凑到自己的眼前:“你不让看,但我看到了,下楼梯怎么可能不睁眼看着呢?来——”   拨他蜷缩的手指,她像只仗着主人宠爱就耍赖的猫,眯眼,脸去迎他的手:“挖了我的眼睛。你不是巴不得毁了我吗?我愿意给你亲手挖。”   如果他能。   他即刻挖掉。   一个瘫子一个瞎子,她就没底气再嫌弃他。   “我自然合你的意。”栾喻笙不甘示弱,瘫手握在印央的手中,他挣不开,于是翻转手腕,把蜷曲的手指朝下藏起,用森冷的威胁掩饰惴惴不安,“但不是现在。抓紧时间看看风景吧,你机会不多了。”   “嗯。”印央的顺从一看就居心不良。   她抽张湿巾替栾喻笙擦嘴,湿漉香黏的湿巾包裹她的食指,她在他唇周暧昧旖旎地研墨打圈:“那我多看看你。”   鸦羽慵懒闪眨,蛇一般缠人的醉态眼神钻进栾喻笙的心间,印央明艳精致的脸庞逼近。   每个字,都香艳缱绻如蝉丝润滑入微:“我刚没说完。你说我不挑,你错了,我喜欢吃回头草。”   “栾喻笙,好久不见。”   “这三年,我有想你。”   顷刻,他听见某根心弦崩断的声音。   竟甚至不用她跪地求饶、自我讨伐抛弃他的罪行,只一句“我有想你”,他的恨意便丢盔卸甲。   他却也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这是她的逢场作戏。   栾喻笙阖上双眼,下唇不住地颤抖,蓦地扯出一抹讥笑:“你没自尊心吗?你印央当真冷心冷肺,为了钱,什么违心的话都讲得出来。”   “我有啊。”她手指在他腿间游走,纸尿裤的触感鼓鼓囊囊,神色朦胧如冬日烟火,“你开个价,我卖给你。”   “六千万?”   “我不介意再多一点。”   他嘴角噙着想要撕碎她的寒意,她为什么只回答“有自尊心”,而回避了他试探的那句“违心的话”?难道真的三年来没一次想起过他?   缓睁眸子,他眼底的晦暝如恶狼猎食:“我栾喻笙从来不要二手的东西。”   不躁不恼,印央指尖蜿蜒向上,酥酥麻划过栾喻笙的喉结轻抚他的嘴唇。   她笑得带刺娇艳:“我能让你爱上我一次,就能让你爱上我第二次。而且,栾喻笙,我得纠正你,你没有别人经手,我也是,怎么能算二手?”   一口。   他猝不及防咬住她的食指。   愤恨不甘,怒己心软,众多情绪搅浑成一滩暴烈岩浆,牙齿不管不顾狠狠发力,咬破了她的指尖。   “啊……”印央痛呼。   栾喻笙笑不达眼底:“好,来试试。”   印央痛到皱眉,征服欲由他挑起,她抖着肩膀笑,滴血的指尖点涂在栾喻笙的唇:“本来久别重逢的吻,我想是椰子味的,既然阿笙你这样……”   抹开他唇壁上她的血,她咬含他的唇:“血腥味的也行。”   舔(舐)他紧绷的双唇,她敏(感)的舌(尖)感受的到他唇(肉)无法克制的阵阵抖动,他屏住呼吸压抑欲(望),不多时,肺部缺氧,他憋到眩晕目胀。   “呼……呼……”   趁他吸气之时,她游刃有余地撬开他的唇缝,向内探索,柔中带刚地与他的舌头交缠。   欲(火)在一腔湿热之中彻底燎原,他开始反客为主,霸道地夺回节奏,将主动权牢握口中,他梗着脖子,胸膛激荡,迸出所有力量回应炽烈滚烫的吻。   两人的喘息被夜风捎带给椰树看客。   印央全情投入,本能地跨坐上栾喻笙的腿,环抱他的脖子,榨干他们之间的全部空隙,几乎要融(进)他的身体。   而他入情到背脊颤(栗),两只脚在软枕上自顾自地磨来磨去,蹭掉半截袜子,嫩肤磨出红痕。   他卯足力气想拥抱   她,右臂弱弱地搭上她的曼妙腰肢,左臂一番折腾后脱了力,掉出轮椅扶手,面条似的垂落着,随着呼吸此起彼伏而前后摇晃。   隔着薄薄的裤子布料,他纸(尿)裤的松软质感她一网打尽,她愈加贴近去感受那下面(某)东西的反应,隐约中,那东西摇头晃脑地正在苏醒……   “噗……噗……”   不雅的声音兀然违和响起。   难分难舍的两人一瞬双双僵滞,月下风光碎成齑粉。   接踵而来的,是难以言说的气味,在热带海岛的蒸腾之下俨然将他的尊严扒干脱净。   他们都以为出仓大约四小时。   结果……   还不到两小时。   更密集的闷响传来,星星灯无情照亮了栾喻笙裤子上不知何时洇湿的一片水迹。   仍在不停扩大。   连印央的裙子也湿了一块。   “……下去……下去!”   栾喻笙刹时面如死灰,印央的唇膏和鲜血在他的唇周晕开,衬得他越发没有人色。   一贯咄咄逼人的气魄此刻零落成泥,他空茫失措地盯着那片刺眼的污渍,脆弱得一击即碎,鼻息里的椰香、以及铁锈气味,被腌臜味道嚣张掠夺。   “……滚开!滚开!”   咆哮如一只垂死的野兽,他挥动右臂低低地打印央,越激动,那湿渍越倍增。   印央不知所措,从栾喻笙的腿上跳下去,呆杵在原地,被夺魂了似的盯着他的狼狈。   “对不起……”印央迷惘道歉。   右手拼命地去扯滑落的毛毯,想盖住不堪,奈何不能抓握的手指直打滑,费力半天,反倒彻底掀掉了毛毯,事与愿违,连两只瘫脚都原形毕露。   此刻,栾喻笙百念皆灰。   印央嘴周红白斑驳,忙捡起毛毯盖在栾喻笙的下(半)身:“我送你回去……”   “滚,别跟着我。”   栾喻笙大力推轮椅手柄,他转身时,印央似乎捕捉到他泛起淡红的眼角。   “栾喻笙!”印央追赶。   “你跟来,我就杀了你。”他轮椅开得毫无理智可言,在夜色渐深的窄路横冲直撞,背影东倒西歪,簸动让他说话断断续续,“我今晚……就杀……了你。”   明明慌不择路地逃跑,语言上却倔强装强硬。   转小弯时,前轮卡在地面的一处凹槽,不足两厘米的坑,商界里只手遮天的男人无论如何控制轮椅,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死也跨不过。   跨不过残障与健全的鸿沟。   手机放在轮椅右边扶手的支架里,栾喻笙抱着最后一丝体面唤了声:“Siri,打给魏清。”   许是室外消减了音量,手机没反应,他急迫地颤巍巍抬起快要没力气的右手,用小指的外侧指节猛地去划开触屏……   哐当一下,手机被甩了出去,落在草地。   栾喻笙绝望闭眼:“……”   所有希望尽数破灭于永无天日的黑暗,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这辈子他再不可能做到。   还看着。   她一定还在看着这样肮脏无能的自己。 第15章   海风环绕椰树海岛,腥咸海味、草木椰香,残忍地被一股持续发酵的异味牢牢压制。   “Siri。”   栾喻笙抬高音量唤道。   胸口没有束缚带固定身体,他连低头都倍感恐惧,万一径直头朝地栽下轮椅,脸和下身都一塌糊涂,他当真是一滩发烂发臭的瘫泥了。   他勉力扭动头颅,试图离地面更近一点,绝望地望着漆黑的屏幕继续唤醒:“Siri。”   一只纤臂进入视线,捞起地上的手机。   “Siri不听话,我来代劳。”   印央踟蹰地来到栾喻笙身侧,脚好似踩在火堆上踏不踏实,近一些,她懂他怕她闻到难闻的气味,可离得远了,手机在地上谁来捡呢?   再者,离远了,他会以为再遭嫌弃了。   可确实,这秽气让她恨不得顷刻间飞奔逃离。   强忍住身心的双重不适,她松动脸部紧绷的肌肉,挂着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   “我来打给魏清吧。”印央早删了魏清的电话号码,她划开栾喻笙的锁屏,笑着揶揄好让气氛不那么难堪,“密码多少?栾总,敬请放心,我不会趁机划走你的钱。大不了等会儿,你再改个新密码。”   “……”   他的沉默同时刺挠两个人的心窝。   半晌,认命似的,栾喻笙喉结无助地滑动着,无可奈何地闭眼低吟:“190909。”   印央的赖笑霎时凝结,这一串数字,烫得她心头和手掌皆是无形的水泡。   19年9月9日,他们领证的那一天,红布前,身着同款白衬衣的两人由镜头捕捉爱意浓髯。   “……”装作没受到触动,印央输入密码,打电话给魏清,顾于栾喻笙的脸面,她只简洁一句,“魏秘,酒店后面的椰林西侧,十万火急。”   魏清秒懂:“马上来。”   印央低头悄瞥栾喻笙腿上渗出水渍的毛毯,小声嘱咐:“带两条毯子过来。”   瞳眸中,他阖眼绷直唇角,笼在椰子灯晕之下的脸半明半灭,藏在毛毯下的双手控制不住抽颤着,细腻毛绒一阵阵地起伏。   双脚塌在软枕中,黄色液体顺着干瘪的小腿流淌到脚踝,纯白枕头也被玷污染脏了。   夜风穿梭,不解忧愁。   轮椅上叱咤风云的男人风骨俱损,连魏清带人匆匆赶来,他都没有再睁开眼。   栾喻笙的渊默一直持续到他回到总统套房,有气无力的一句“别让她进来”后,魏清眼神为难又歉疚,房门砰一声,拍在了印央的面前。   将她拦在外面。   厚实的红木雕花门严丝合缝,竖起壁障隔绝她的靠近。   印央垂头叹息,裙摆上的那一小片污渍尚未干涸,鼻腔残存的污浊气味挥散不去,她身心俱疲。   怅然地,她趿拉脚步往自己的客房走去,狭长走廊,地面投下她背脊塌弯的长影。   *   洗手间里,栾喻笙浑身绵软地坐在马(桶)上,身子两侧各站着一位护工架着他的手臂,托稳他摇晃不定的身体。   他手臂萎缩成薄薄两片,前侧肌肉的流失格外严重,搭在护工肩上,塌陷明显,骨骼突出。   三年来,他第一次在马(桶)上方便。   因为坐着没有实感,他本能地想找到支撑点,可惜绝大部分身体由不得他掌控,只能动用唯一有力气的上肢在旁人的帮助下尽量坐直。   他脖颈笔挺,手腕内折成直角,勾着护工的肩,细瘦乳白的手指在掌心翕动。   水声稀稀拉拉,许久未停。   同时带走他体内为数不多的能量,他头脑眩晕,虚脱到每每睁眼都像在翻白眼。   两腿摆出括号的形状,软哒哒歪在两侧,方便起见,护工脱去了他的裤子,此刻,他脚腕萎靡打折,弯弯的脚心相对,脚趾时不时抖簌一下。   栾喻笙被出仓困难困扰许久,三年以来,借由他人之手来予他排出,此等自泄千里,头一遭。   难受,连水分都似乎要被榨干。   可也无与伦比得畅快,囤积了好几日的脏东西,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脱离了他,换得一身轻松。   水花愈渐稀少,栾喻笙力气耗尽,也快坐不住了。   “栾总。”   “结束吧。”栾喻笙满头大汗,汗水顺着眼皮滑落,蛰得他挤眼睛,见状,护工忙腾出手来为他拭汗,他带着急喘哑声道,“洗澡。”   两人合力将他抬上洗澡床。   栾喻笙脆弱的皮肤禁不起污渍侵蚀,被刺激得一片绯红,和死白的别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无声地呐喊求救。   护工浸湿纯棉帕子,挤一坨沐浴露,悉心擦拭,不放过每个可能藏污纳垢的缝隙,将他侧来翻去,举着花洒,清水汩汩,冲去他的满身狼藉。   “栾总……”   “再洗一遍。”   “可是栾总,这已经是第九遍……”   劝言在栾喻   笙不容置辩的眼神中戛然,两个护工悄摸摸地对视一眼,假装清洗着。   其实,从第四遍开始,两人就不敢再真的洗了。   栾喻笙瘫痪的肢体血液循环差,缺乏营养,肌肉病恹,根本耐不住这样反反复复的揉搓,哪怕用了最柔软的纯棉毛巾,皮肤也搓出红色。   再如此,怕是要破皮了。   幸好栾喻笙无感无知,他们提心吊胆地配合栾喻笙假洗着,直到第十二遍,栾喻笙喊停,两人才暗自松大口气,吓出的一脑门子的汗,赖给水蒸气就行。   扶着栾喻笙缓慢坐起,擦干净他身上的水珠,待他的体(位)性低血压缓解了,他们一人抬腿,一人揽着他的腋下,刚打算将他抬上高背轮椅……   “去床上。”   栾喻笙冷冷地发号施令。   两人有些费解,但有令听令,直接将栾喻笙放到了床上,垫好护理垫,裹上纸(尿)裤。   侧头,他看到高背轮椅停在洗手间门口,黑色乳胶坐垫今日被狠狠地糟践了一回,表面一层恶心的亮闪闪结晶,狰狞地嘲笑着他的残破和无能。   他没有带备用坐垫过来,即便那脏垫子洗净了,他也不可能再沾染一下。   脏。   和他一样。   “把轮椅扔了。”   “可是栾总……”魏清搓着手,愁容不展,“没有备用轮椅,明天上船需要轮椅,在船上,您坐轮椅行动也能方便些,不然,您就……”   只能躺在床上啊。   “明早,避开人流,让保镖背我上船。”栾喻笙心意已决,凉笑苦得化不开,“这副身体,谈什么行动?”   就该一动不动烂在床上。   “栾总……”   “我累了。”栾喻笙失神地盯着天花板,发自心的寒意传递到四肢百骸。   许是幻觉,他还能嗅到那肮脏的气味。   看到印央捂鼻皱眉、鄙夷厌恶的表情。   她后悔了吧?   再次亲近他,和一具只有脑袋能动的“尸体”回顾当年的亲热与温存,得到的就是这样难看的场面,还弄污她的裙子,让她今夜的眼鼻口都遭罪。   “魏清。”   栾喻笙叫住正要掩门离去的魏清,连呼吸都显得力不从心:“她的衣服脏了,送她新的。”   魏清应道:“明白,明天就安排。”   “还有……”   扪心自问,栾喻笙渴盼印央每天来找他,日日夜夜牢牢占据他梦端深处的人,终于得以一见。   恨她,也爱她,见她的欲望浓烈。   他不计较她抱着目的的讨好,偶尔,还冲他撒撒脾气,堂而皇之地故意激怒他。   他贪恋并且乐在其中,享受她的体恤关怀,也无比痛快于给她使绊子,看她事与愿违,看她愠怒吃瘪,期待她在无助无援的时刻第一个想起他。   可是……   权力名望让他一叶障目。   他忘记了他是个屎(尿)不知的(瘫)子。   软如苇草的四肢盖在被单下面,栾喻笙眼眸沉仄,缓声说:“下船前,打给她六千万。这几天她如果来见我,任她说什么,都一概不见。”   *   晨光曦微,清阳透过窗纱在客房内形成光柱,柔柔地照射在印央沉睡的脸庞,她白净的面颊覆一层光晕,素面朝天,弯眉清目如月之纯澈皎洁。   酣眠的猫咪总是看起来驯良温顺。   兀地,电话铃声叨扰梦乡。   印央掀开迷蒙的睡眼,瞥一眼来电显示。   顿时,睡意骤消,吐纳着镇定心神,她接起:“喂。”   “记得今天几号吧?”彼端响起男人粗犷的大嗓门,“美女,你的承诺可是白纸黑字存在我这儿呢。”   “记得。”印央坐起身,蔫头垂脑,苦闷地直挠头发,语调却十分割裂地轻快悠扬,“哥,这不日期还没到呢!我一定在咱们定好的那天之前把钱还你呀。”   “哼,我可等着呢!美女,别以为你长得美,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别耍小聪明!”   “哎呀——”印央娇滴滴调笑,脸色苦瓜样,“哥,我的人品比我的脸蛋漂亮多了,信我!我的身份信息都在你那儿呢,我哪里敢赖账,哪里敢欠账啊。”   “哼,我等着。”   “哔哔——”   是高利贷来催债了。   挂断电话,印央瘫倒在床上,无助地紧紧裹起被子,陷入柔软羽绒中也没能软化一丝一毫内心的愁闷。   印央……   你怎么总是欠钱?   怎么总是缺钱、总是一穷二白啊……   早餐,印央把保持身材抛之脑后,闷头猛吃一顿,每一餐,都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餐了。   郑柳青找到印央,在她对面落座,讶然于她面前的虾仁煎蛋、熏肉三明治、土豆司康、牛油果芝士贝果、灌汤包、肉丸汤粉、烧麦、虾饺……   数不胜数。   “早,Cristina。”他点了一份蟹黄鱼籽汤包和一杯意式浓缩,“你今早……胃口不错。”   “上路也要做个饱死鬼。”印央嘴里满满当当,大口朵颐,“反正包餐的,又不花我的钱。好后悔,前五天我就该撒开了大吃特吃的!”   悟到了异样,郑柳青忧心问道:“是栾总不愿意借钱给你吗?你的计划失败了?”   “算是吧。”   他一定不肯再见她了。   守着他最后一点点自尊心。   而且,她没想好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失禁,就是脊髓损伤患者常发的症状,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介意,才想逃避,无法避免的状况才最折磨人心。   “Cristina。”   郑柳青的呼唤拉回了印央游离的思绪,他试问:“谢医生早上来找我,说栾总顺利出仓,但是也有些太过‘顺利’了,顺利到需要吊葡萄糖……”   他的推测一击命中:“你使坏了?”   捏着搅拌棒搅动瓷杯里的鲜磨咖啡,醇厚苦香在鼻翼缭绕,印央闷声说:“嗯。”   懊悔缠绕了她一宿,她坦白:“你教我的法子,我用了,我又擅自在他的水道穴和关元穴加了两针,进一步促进肠胃蠕动。我知道,他第一次受针疗,我这样做太激进了,可他昨天话中带刺讽刺我……”   捂着额头,印央悔不当初:“我的错。我不该意气用事,害他白白那么难受。”   “你……”郑柳青无奈摇头,“你们的感情,我不便多掺和,但我必须说,Cristina,拿病人的健康发泄,就是你的不对了,治病救人,容不得半分戏弄。”   印央自认的确做事做出格了,嘴里的美食变得索然无味,直角肩塌斜,鸦羽长睫覆在眼睫上怅惘垂落:“我知道错了,我该去道歉的……”   知错认错,她绝不推诿。   可他未必愿意敞开门了。   见印央萎靡不振,一桌子餐食渐渐放冷了,郑柳青并非有意扫她的食欲,便转移话题:“水道穴和关元穴,配合我教你的那套针法,可算所向披靡,连肠梗阻都能缓解。Cristina,我上次就想问了……”   他好奇道:“我以为你说你家是从事中医领域的,我以为你纯属杜撰,可是你的确懂一些……不,算是懂得很多。你自学过中医吗?”   郑家治疗便秘的秘方共有三道,循序渐进。   家传医谱,自然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外人,郑柳青便只教了印央第一道,而那第二道,就是在第一道的基础上再增加水道穴和关元穴,他诧异于印央居然无师自通。   “算吧,我自学成才。”印央自吹自擂一下,抿一口咖啡,傲气消弭,只余口中苦涩余味,“我妈妈是名中医,我从小算耳濡目染吧,听了一些。”   “小时候没有玩具可玩,就拿针玩,练练手,模仿我妈给小伙伴扎针。后来,我练了滑冰,跌打损伤在所难免,疼了,就自己给自己扎针缓解。再后来……”   想起来就一阵反胃,印央急忙捂嘴堵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生理性的泪水将星眸烧得发烫。   “你还好吗?”郑柳青给印央添了杯白开水,不解道,“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印央喝下小半杯水,作呕的感觉   淡去。   她纤白双手捧着杯壁,开口,嗓音里满是悲凉哀戚:“就……老爸失足从楼梯滚落,摔成了高位截瘫,老妈照顾了两年受不了了,跑了,从此销声匿迹,我负责照顾家里。”   “我和我爸靠吃低保活着,没钱去医院看病,我就翻我妈留下来的医谱给我爸扎针治病。”   “我给他端屎倒尿,给他半夜翻身,给他喂饭穿衣,给他洗澡净身,我做所有所有一切的事还承载他全部的坏情绪……”   重重靠上椅背,硌得印央骨头疼,胸口的钝痛由此转移些许:“那些年,我过得太苦了。”   “苦到我真的害怕……”   “残疾的男人。” 第16章   印央关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被那逼仄拥挤又杂闹的筒子楼占满。   见识过栾家富丽堂皇皇宫似的庄园别墅,很难相信,她竟能在连日光都不屑照射的地方活了许多年。   一条长长的走廊串连着许多个单间,小印央和父母住其中的一间边户,夏季雨水多,缺乏日晒的墙壁常年爬满绿斑青霉,冬季三面迎风,冷得牙哆嗦。   母亲抛夫弃女、销声匿迹后,寡言少语的父亲性情大变,往昔他算不上温良恭谦让,但至少正常,可在身心的双重重击下,他恶劣地开始处处作害女儿。   印央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也是父母不爱了的牺牲品。   整整十年,每天学校的午休时间,其他同学吃饭完回宿舍或趴课桌上小憩,她必须马不停蹄蹬着自行车回家给父亲做饭、换纸尿裤、把余尿排净、翻身以及按摩。   匆匆忙忙,头一天晚上买的打折菜切得大小不一,丢旧铁锅里一通炒,锅里滋啦滋啦油烟四窜,卧室里头,男人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连连呻吟。   印央若是顾着炒菜,父亲则提高嗓门喊:“哎呦!老婆跑了,女儿也不孝!我命苦啊!躺了一早上了,连个翻身的人都没有,都巴不得我死咯!”   筒子楼隔音差,不用隔天,当天晚上回家,印央就能碰到楼下围着小圆桌嗑瓜子的大婶大娘,热心肠地数落她几句。   “闺儿,你爸那种身体,得好好伺候着啊!不翻身、不按摩,容易得病,得病了多麻烦,还费钱!”   “闺儿,你想想,人啊,一天天睁眼只能看见天花板多可怜!儿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你爸瘫了也是你爸,你做女儿的,不能嫌弃你爸呀!”   “闺儿,你都没妈了,再不好好照顾你爸,你爸要是不在了,你就没家了!”   白白背负“不孝女”的罪名。   印央若是放下锅铲前去照看父亲,从左躺翻身至右躺,不出三分钟,他又开始叫唤难受,喋喋不休,灶头开开关关,一道菜分好几次才能炒熟。   等喂他慢吞吞地吃完饭,印央快速扒拉几口,蹬着自行车回学校踩着铃声上课,放学后,她买菜回来,洗中午搁在水槽里的锅碗瓢盆,再起火做饭。   每每夜深,父亲吵得她根本无心写作业,不是这里疼,需要她看看,就是那里痒,喊她来抓抓,他廉价酒精一瓶接一瓶,美其名曰多喝水能避免尿路感染。   他用酒精逃避现实,把悲惨毫无慈悲地转嫁给她,他一醉方休昏昏欲睡。   而她只有换不及的纸尿裤、洗不完的尿垫、晾不干的裤子、擦不净的下半身、睡不踏实的觉,怕他半夜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夏天,父亲瘫痪的肢体不会发汗,家里装不起空调,一架摇头风扇用来取凉,他说吹多了头疼,喊印央用扇子给他扇凉,不扇就假装中暑,喊救护车来。   冬天,父亲腰腹部以下的躯体尤其冰凉,僵硬得跟冰雕似的,睡前必须印央给他把僵冷的肌肉揉开了,不然半夜痉挛,那这一晚谁都别想睡,她捏着他松垮惨白的腿脚,摁揉一个钟头以上才能暖化了,再费劲地给他套上厚绒裤,一套护理下来,离起床闹钟已屈指可数。   天天,父亲嘴上直喊没知觉的腿脚又麻又痛,止疼药太贵,靠着低保勉强维持生计的父女二人实在负担不起,西药还伤胃,走投无路了,印央捡起母亲留下的医谱和银针,点灯熬油识得了人体穴位,缓解父亲的神经痛,他便秘、腹泻、食欲不振、睡眠不佳的问题,也能稍作缓解。   不管是不是真的难受,父亲总在印央面前表现出痛不欲生,让她跟着难受。   明明是依赖她才能存活的水蛭,不眠不休汲取她的养分,为什么如此颐指气使地给她精神摧残呢?   又不是她推他摔下楼的,又不是她撺掇母亲弃他而去的,又不是她存心不医治好他的,她又做错了什么?   省滑冰队的教练来学校选好苗子,印央身材匀称、柔韧性和平衡能力极佳,天赋使然,穿上冰鞋走了两步她便能跑了,未经训练的野路子在冰场上风驰电骋兜了两圈,速度赶得上训练有素的省队候补了。   教练当下拍案,说要把印央接到训练营好生培养,不为国争光太可惜。   得知了印央的家庭困境后,教练许诺雇佣护工和保姆去照顾印央的父亲,让她甩掉负担安心投入训练,这对于常年考试稳居末位的她而言,当真是命运赐予她改命的契机,她必当竭尽全力牢牢抓住。   本以为前程似锦,可以心无杂念地练滑冰了,然而,父亲三不五时打来电话,絮絮聒聒抱怨护工做事不周到,保姆办事不利,强烈要求印央继续伺候他,来来回回推拉。   最后一次,父亲吞安眠药,保姆及时发现送他去医院洗胃,他在医院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威逼印央回家管他。   印央无奈妥协,顶着病房里医生护士病人家属打量的目光,满脸臊红地把父亲送回家中,转身去训练营的宿舍收拾东西,在望不到头的吃喝拉撒中混混度日。   最终,国家队的选拔赛,印央因长期疲劳过度,失足滑出赛道摔断了腿,职业生涯断送在萌芽中,命运递来的那象征希望与光明的橄榄枝,一折两段。   *   “你知道吗?有些鸡汤专栏矫揉造作的话说得挺对。”印央一手托杯盘,一手捏杯耳浅抿一口咖啡,浓酽苦香连同苦涩过往一并咽入肚中,“杀不死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   薄粉敷面,姿容冶丽,杯沿那饱满丰腴的艳红下唇印,勾着人欲用唇去吮舐拓印,美得浑然天成,天生天化,她哪里看得出当年的落魄?   印央轻放白瓷杯,笑容明丽张扬:“确实。我当年就是心太软太好拿捏,才活得那么痛苦。我爸死后,我下定决心,我要当自私的人,谁也别想绑架我,谁也别想勒索我,从此以后,我要只为自己而活。”   说来轻巧,郑柳青读出印央眸底暗藏的些许凄楚,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他没感受过,也不曾没日没夜照顾过病人,最苦,不过头悬梁锥刺股的学生时代罢了。   “确实。”郑柳青若有所思,“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很客观,只有真正亲力亲为陪护过病人的人才懂得其中的辛酸。可是Cristina……”   见郑柳青欲说还休,印央大咧咧地继续往嘴里塞美食,挤出一声听感拥挤的:“嗯?”   “我想说……”郑柳青不知该不该多这句话,蹙眉思忖着,半晌他仍是开口道,“栾总并不需要你来伺候他。即便栾总他和你父亲的身体状况相近,可他俩的物质条件天差地别,能给予你的生活品质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然。”印央唔唔地应得干脆,纤指揩去嘴角的面包碎屑,狐媚眼弯成诱人溺亡的月牙泉,露出洁白贝齿,“我就是受不了瘫痪的男人,我就是被童年伤害了,我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就是有病,我认。”   郑柳青凝噎:“……”   如此不加遮拦承认心结,倒显得他瞎操心。   “人生短暂,何必为难自己。”吃撑喝足了,印央左手在脑后扶着右肘,皓洁玉璧恣懒向上,伸懒腰的姿势像春日午后睡了八分饱的猫。   忽地,她收臂,胳膊肘支在桌面手托下颌:“多金、英俊又健康的男人我面前就有一位,我干嘛非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旖旎的语态让人琢磨不清是玩笑话还是发自真心,郑柳青登时端   起见了底的杯子喝空气,晨光透过落地窗将他晕染一圈粉色的耳廓照得透亮。   “谢谢……印小姐夸奖。”   “不是夸奖,称述事实罢了。”一双眼眸波荡漾,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蛊惑,印央捻起餐巾轻轻沾着嘴唇,“如果郑公子乐意,可以唤我央央,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朋友?”   “嗯。”印央挑眉,打趣道,“还是我僭越了,该和郑公子以徒弟师傅相称?”   郑柳青面上明显挂上喜色,笑容如沐春风:“我不善交际,能和印小……央央交朋友,倍感荣幸。”   小名亲昵,叫着他耳根的热又升温几度。   “那我也不郑公子郑公子的叫了,生分,就叫你……柳青?”印央改口改得顺溜。   趁郑柳青有些心花怒放,铺垫做到位了,她巧笑着切入正题问道:“明天,游轮上举行的收官晚宴,请问柳青,你可以做我的舞伴吗?”   郑柳青派小徒弟治疗了栾喻笙的便秘,虽然结果稍显惨烈,但目的达到了,栾喻笙不会不领情,等同于郑柳青获得了一张“免死金牌”。   郑柳青微滞,随后清雅笑着开口。   印央在心底默默预判他的回答,和他的如出一辙。   ——“当然,是我的荣幸。”   *   目的达成,印央用完餐后和郑柳青暂别,回房整理行李,为下午的登船做准备。   刚拿房卡刷开门,一道力道突然攥住她的手腕,顺势扭转她的身体拉着她面朝来人!   “……赵韫川?”印央惊呼。   只见赵韫川目眦欲裂,一扫此前的文质彬彬,咬牙凶恶地粗声质问:“你就是印央?”   他早就觉察出印央和郑柳青的相处状态不像亲兄妹,暗中尾随过印央两次,没找到确凿的证据,直到刚才在餐厅,他偷听到印央和郑柳青的对话。   印小姐。   央央。   连起来不就是臭名昭著的印央?   结合印央被抛尸似的丢进大海、拍卖会上离谱的抬价、以及听说郑家家宝经人手时毁坏了,不难分析出幕后主使是谁。   赵韫川判断,栾喻笙一定不想给印央好果子吃!那日的酒局上,两人看似相安无事,不过是栾喻笙顾及脸面而已,难怪呢,他当时隐隐觉得气氛剑拔弩张……   “你可真胆大!居然还敢欺骗我!”哪里受过这种折辱,赵韫川气到仪态尽失,恶狠狠将印央一把推撞到门上,“好一嘴的花言巧语!不要脸的女人!”   *   同一时间,趁着大部分来客在餐厅享用早餐之时,魏清联系游轮的工作人员打开升降平台。   清早的海风染一丝晨露的馨香,捎动栾喻笙柔顺的黑发,他平时多用发胶打理得服服帖帖的碎发,此刻凌乱地飘逸额前,病容越显憔悴。   一个保镖背着他,一个保镖托着他的背保证他不会不慎摔落,嶙峋的瘦脊被保镖宽厚粗大的手掌压着,手掌占他背部的一半,他俨然一捻就碎。   两条绵软的细腿在空中一前一后荡秋千,鞋子拎在护工手里,他脚上只穿一双黑袜,脚底弓弯,脚趾挛缩,脚背和小腿连成一条直线。   鹅卵石路凹凸不平,保镖一不小心没踩稳,他腿脚晃荡的幅度则更大,盈盈一握的纤细脚踝挂不住袜子,通往游艇的木板路才行至一半,袜子已下滑,露出贴着纱布的足跟,前半截袜子悬在空中随风向摇晃。   他瘫软的身子不住往下坠,细弱的手臂竭力勾着保镖的脖子,内缩的手指簌簌抖着,莹白的指甲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肌肉塌缩的嫩白掌心。   保镖驻足,把栾喻笙的身子往上提了提,这一动,他脚上的两只袜子抖落在地,护工眼尖地急忙弯腰拾起,谨慎道:“栾总,别着凉……”   “算了。”   穿了依然走几步就掉,何况脚永远捂不暖。   栾喻笙难受得眉头紧拧,忍住反胃闭上眼。   颈部以下丧失感知的身体被人背着就仿佛只剩一个头颅漂浮空中,肠胃孱弱,漂来漂去一阵恶心来势汹汹直冲喉管,不想吐在保镖身上,他抿唇硬撑。   他的臀一半圆鼓一半干瘪,纸(尿)裤在摩擦过程中移了位,水渍瞬间不期而至,在后方几人避无可避的视线中晕湿成了覆水难收的满满一大片。   昨晚夜半,栾喻笙发起了高烧,呼叫谢星辰赶来,确诊为尿路感染引起的炎症,外加昨天洗澡洗了太久,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受了寒,有些轻微的感冒。   夜里吊了一瓶退烧药,又强制给栾喻笙灌了好几大杯水,冲洗膀胱,促进感染微生物和分(泌)分(泌)物的排出,小阿笙稀稀拉拉地滴(漏)着,纸(尿)裤一个接一个地换。   魏清推着栾喻笙嫌弃至极的几十万的电动轮椅跟在后面,和两名护工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   来到游轮顶层的VIP大客房时,栾喻笙已只剩三分魂魄,护工在床上铺好护理垫,保镖慎之又慎地将他放在铺了凉席的席梦思床垫上。   熟稔地扒掉栾喻笙的裤子和纸(尿)裤,帮他排尽余尿,用外力挤压膀胱加速残留物冲出,护工搓热双手,才刚碰到栾喻笙微微鼓胀的小腹,他的腿脚便不受控地抽动起来,脚后跟上上下下捶打床垫,闷闷作响,纱布蹭掉了,裸足暴露,未结痂的压伤再度裂开猩红血丝。   “唔……”   栾喻笙右手佝在胸前,左手划蹭床单,软绵绵的脖颈后仰,后脑勺深陷软枕,类似被掐住脖子呼吸枯竭的弥响,淹没在突如其来的痉挛带来的骚(动)之中。   太疼了。   每次尿路感染,导尿管搁置一边,他只能依靠自身不受控的渗漏来完成排尿,明明二十四小时一分一秒不停地流着,却又流不干净,需要至少每三小时摁压式排(尿)一次,将里面的残尿彻彻底底清空,炎症才能消。   “呃……”   栾喻笙喉线绷直,喉结无助又倔强地滑动着,疲癃的双眼满是他最厌恶看到的天花板。   他视死如归道:“……来吧。”   长痛不如短痛,护工两手交叠覆在栾喻笙的下腹部,以不大不小的力气打圈按压,他两条腿生理性地蜷缩起来,另一名护工和魏清一人一边拉直摁住。   放电般的刺痛自小腹辐射直心肺肝脾,疼痛犹如烈焰焚烧,栾喻笙连挣脱的能力都不具备,只能可悲得做一块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瘫肉。   右手不自觉拍打胸膛分散注意力,他浑身湿得像落汤鸡,细发黏在鬓角与额前,汗珠滑落至鸦羽似的浓密长睫,坠在睫毛前段熠熠晶亮。   摁一下,吐一股,压水泵一般,他喉间抑制不住溢出带着痰音的嘶哑泵鸣。   痛苦模糊了对于时间的感知,久到仿佛海枯石烂了,栾喻笙才感到护工抬起了手,腹部不再痛如针雨乱扎,他眉头松动,朦胧的视野仍被一隅天花板霸占。   “栾总,您补个觉,午餐时我喊醒您。”   栾喻笙枯白的薄唇微启,却无力发出只字片语,末了,他只能阖眼默许。   护工做好清洁,干净的纸(尿)裤还没拆开,护理垫上应接不暇地坠落几滴黄(色)液体,两人赶紧一个托他的臀,一个摊开那团白花花摆好位置,待没二两肉的臀就位,粘好魔术贴,再换一张洁净的护理垫,两人这才退下。   身体不适,栾喻笙半梦半醒堪堪浅眠,眉骨的折痕自始至终是一道擦不掉的涂鸦。   梦中,那抹他拳拳眷恋的曼妙身影逐渐清晰地向他靠近,夜有所梦的那个人,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恨不得大卸八块的那个人,翘起他的唇……   “栾总,吃午饭了。”   魏清的声音将云雾四起的梦境画面倏尔吹散。   栾喻笙惺忪睁眼,视网膜还残留她模模糊糊的面影,他还来不及看清。   “栾总,下午两点半谢医生过来给您吊水,所以您午餐务必要多吃一些,不然胃不舒服。”   “知道了。”   稍稍养活了些精气神,栾喻笙重回冰冷倨傲,不怒自威道:“喊护工,扶我起来。”   颔首应好,魏清的沉默像在斟酌着什么,对上栾喻笙“有话就说”的   冷眼,他汇报:“栾总,所有应邀来宾在上午十一点左右都登船了,现在游轮已经驶离了小岛。刚才我去订餐,听赵韫川说他拍卖会上拍到的一幅油画不见了……”   嗅到不寻常的气味,栾喻笙黑眸收紧:“他打算怎么找?”   “他申请承办方进行一次身份排查。”魏清道,“他猜测有未受邀请的人冒名顶替登了船,目的就是趁机盗取慈善拍卖会上的这些古物。”   “呵。”栾喻笙冷笑。   闹这么大的阵仗,冲谁去的不言而喻。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轻描淡写道:“不去管她。下船前给她六千万,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第17章   门铃声惊扰了正在阳台吹海风的印央,她懒懒地伸个懒腰,从藤条躺椅上起身。   赵韫川被她一脚踹走了。   喙一样的细高跟丧心病狂地猛啄了一下赵韫川,他痛得顿时飙泪,夹腿拧出内八字,勾腰驼背的,把她狠狠推门上的那种气势荡然无存。   前花滑运动员小腿的爆发力可不是盖的!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印央拧着眉头甩甩钝痛的手腕,啪一声拍上门。   既然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还来问什么问?她不过稍稍撩拨了他一下,又没在床榻缠绵悱恻,又没从他身上捞金讨银,他破防个毛线啊!再说,他眼睁睁看她被丢进大海,不施救就算了,他隔天又另寻新欢。   他们都是烂人,少来质问她!   烦着呢!   印央登上拖鞋,手机暂时放小桌上,亮起的屏幕投映她修了一半的美照。   鼓捣一上午,午饭都没去餐厅吃,她选出几张照片,打算修满意了就打包发给娱乐公司试试水。   六千万外加高利贷利滚利,短短六天,她印央非但分厘未进,还倒欠巨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认,栾喻笙那边没戏了,她得自寻出路。   “来了。”   防晒披肩滑落,停在臂弯,露出皎白性感的直角肩和能养鱼的精致锁骨,她边走边把披肩往上拽拽。   似乎有紧急的事,门那头的人不间断按着铃,印央最后几步几乎跑起来:“来了,来了。”   门一开,一名身穿黑白制服的男士侃然正色,身后跟着雄壮魁梧的保镖,各个脸上都写着不好惹。   “郑小姐,您好。”男士亮出工作证,待印央看清他的身份,他单刀直入,“打扰您了,我是这次行程统筹与接待来宾的主要负责人,他们是安保团队。”   “是这样的,今天中午大约一点钟,有宾客反应他丢失了油画《春麦图》。我们现在怀疑有人不怀好意以假身份混上船,目的是盗取这次慈善拍卖的拍卖品,所以展开了身份核查,郑小姐,我知道这会扰了您的雅兴,但麻烦请您配合我们的排查。”   心虚让心脏骤然空了一截,印央面上波澜不惊,裹紧披肩,稳住医学世家大家闺秀的书卷气,颔首浅笑:“嗯,我明白了,请你们稍等。”   印央回房翻出手包,从夹层里取出那张伪造的身份证,步步踏出问心无愧的淡然:“喏,这是我的身份证,郑茹雅,你们核对看看吧。”   语调温婉平和,实则她的内心像半只脚踩在悬崖边沿外,多少有些发慌。   一方面,印央怕露馅。   另一方面,拍卖会上成交的单笔金额没有低于七位数的,如若真被偷了,那可是一件不小的刑事案件,游轮上名流贵胄,手握资本权势滔天,真追究起来,可不是判刑蹲牢子那么简单了,她希望尽快找到盗窃犯,或尽快找回遗失的油画,安宁下来,利于她隐瞒身份。   男士捏着身份证细致入微地比对,反反复复地看看照片,再看看本人,他的指腹不显山不露水地摩擦卡片的正背面,似乎在感受真伪。   “拿来。”   男士扭头对着保镖说,保镖立即搬出一台扫描机。   印央:“……”   口中突然分泌大量的唾液,她喉部细微颤动,死死绷住五官和面部肌肉不漏怵,在旁人看不见的口腔内部,她舌头慌张地顶着上颚。   每张邀请函都是私人专属的,用香槟金色烫漆印着每一位受邀者的姓名,邀请函等于身份证。登船时,工作人员的重心更多放在邀请函上,身份证只一眼带过,因此,这张假身亻分证并没有用检测器试验过。   印央紧张到脊背洇出一层薄汗。   “哔——”   绿灯闪烁,假身亻分证竟然通过验证了!   可男士脸上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困惑与犯难,他翻转那张身份证不甘心地看着,又过了一遍检测器,第二次同样顺利过关,他只得把证件归还。   ……嚯!   那票贩子水平可以啊!   印央憋着一口清气却不能欢畅地吐,她接过身份证,甜笑而不露齿:“我可以去休息了吗?祝你们尽快找到那幅油画的下落,给报失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刚要关门,男士忽地拦下:“郑小姐,请您稍等。”   他打了个响指,一台看起来更为精密高端的仪器被端了上来,他比出“邀请”的手势:“郑小姐,您懂行,一定知道油画的价值不菲,我们不愿我们的贵宾承担这种无妄的损失。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出来旅行一趟,丢了东西宾客没面子,找不回失物我们也丢脸。”   叨叨一大堆,男士才进入主题:“所以,郑小姐,谨慎起见,我们的工作必须做得更细致、更万无一失。请问我们可以进您的房间搜查一下吗?”   “可以。”   不同意显得她心里有鬼,印央便一口同意,快步走进阳台把手机揣兜里:“你们查吧,别翻太乱。”   她并非偷盗者,而且客房里就是些衣服化妆品,搜不搜都无关痛痒,唯一可能暴露她身份的手机由她掌控在手,丢的是画,他们即便提出想查看,她也大可拒绝,没找到赃物就没有权利查看她的手机。   点点头,男士接着提要求:“还有,郑小姐,麻烦您录入一下您的指纹。我们采集完毕就把来宾的指纹发送给公安局,麻烦那边核实一下真假。”   印央头皮一炸,冷意攀爬背脊。   身份证可以伪造,可是指纹是每个人独一份的,一旦录入指纹她印央必定现原形!   “已经查了身份证,非得搞这么麻烦吗?”   “不是麻烦,郑小姐,是严谨,这是我们不得不做的工作,请郑小姐不要为难我们。”   “我自幼学医,常年浸泡在针灸、艾灸、草药之下,指纹已经磨得不太清晰了。”印央推诿,眯眼略带威胁道,“仪器很难采集到我完整的指纹,到时闹出乌龙、闹出误会,可不是你们几个能负责的。”   “郑小姐请您放心,我们反复核实之后才会下结论,况且,我不认为公安局会错怪一个无辜的人。”   “……”印央绯唇轻启,却又收住,在想好万全的措辞之前,最好先别轻举妄动。   思忖着,她仍坚持扮演郑茹雅温婉娴静的人设,拢着披肩,站姿端庄乖巧。   “也是,是我过度担忧了。赵赵,啊,就是赵韫川,我习惯这么叫他。”印央笑得腼腆,用闲聊的语气道,“我认识韫川时,他就有些粗心,光长年纪不长记性,没想到他现在粗心到看不住自己的藏品了。”   “赵先生很着急,他希望我们尽快给他一个结论。”皱皱眉,男士面露难色,“我们也很难办,希望郑小姐配合。”   果然是赵韫川搞得鬼!   印央中午没去餐厅用餐,她不知道赵韫川几乎摇旗呐喊说他的油画丢了,现下一套话,果然是这没度量的男人气急败坏给她故意使绊子!   只是不知……   这里面有没有栾喻笙的指使?   他前面安排一个玉蝉碎裂的戏码给她,现在会不会又收买憎恨她的人来不让她好过?   大有可能!   来时的那场“鸿门   宴“栾喻笙就望眼欲穿要拆穿她的身份,结果她和郑柳青打配合躲了过去,他做事一贯不成功便誓不罢休,况且她目睹他失禁,还是她坐他腿上造成的,他如此要强、在乎形象,她有好果子吃才是无稽之谈。   甚至,这场排查只是个形式罢了。   他有无数种手段能把她挂在门楼上当街曝晒。   内心的憋闷好似一个装满水的气球快要爆炸,眼见查指纹是躲不过去了,印央索性把食指压在了检测板上,她笑颜似春水,内心的冷笑却震得胸腔发麻。   “我当然配合,辛苦你们了。”   事已至此,既然栾喻笙恨不得扒光她最后一层遮羞布,那她就和他一起裸奔!   *   傍晚,日暮四合,红艳欲滴的晚霞碎在一汪蔚蓝之中,海面涤荡五颜六色的粼光。   红黄橙交织的夕阳透过纯白纱窗将宴会厅渲染出几分似梦似幻的童话感,精美菜肴和甜点令人垂涎,却远不如舞池中央张扬热舞的女人霸占眼球。   印央一身酒红色开叉金丝绒吊带连衣裙,原原本本勾勒出她的细腰丰臀,叉开到大腿中央,白皙长腿时隐时现,挖掘出如饥似渴的窥赏欲望。   手臂修长细腻,灵动舞动,连毛孔都在撩人,小腹和下胸部的衣服偶尔挤出皱褶,勾着人妄想伸手细细地给她拉平,大波浪长发像漂浮的海藻,甩头时,露出吹弹可破的半个脊背,肩胛骨凹凸性感。   美到极致。   印央的外形条件看一眼便让人沦陷,今日她愈是魅力全开,自内而外透出一股与日月同毁灭的狂烈。   “你看她,像不像出来卖的?”   “就是啊!我第一天就觉得她怪怪的了,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她真的怪人一个!”   “对呀!栾总好惨,当初被她这副皮囊迷惑了,你说她全身上下整了不下二十个部位吧?”   “啧啧,瞧瞧!她又盯上郑柳青了,郑柳青呆头呆脑的有什么好的,怎么不来找我……不是!我是说她好滥情!”   ……   驰骋商场官场的一把把好手,捕风捉影是看家本领,才区区几小时,印央的真实身份人尽皆知。   起初成双成对共舞的舞会,渐渐变成了印央一人的专场,女伴们被比下去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陆陆续续去场边休息,连郑柳青都招架不住印央无差别的魅惑攻击,面红耳赤地说他去一下洗手间。   无所谓闲言碎语,印央刀枪不入,她自顾自地尽情释放,余光观察宴会厅角落些的位置,以及二楼拉起大红帷幕的四个VIP席位。   栾喻笙一定在此观察着她。   但她不清楚他掩身在何处。   瞥见郑柳青回来了,印央停下来微微喘气,蝴蝶骨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宛如蝶羽翕动成画,她上扬下巴,拉长修长的天鹅颈,步伐摇曳扭向了郑柳青。   “回来了。”   “嗯。”郑柳青斟一杯酒,眉目含春地问,“央央,你喝红酒还是香槟?”   “红酒吧。”印央接过酒杯,刻意在杯口落下半截口红印,把有唇印的那边朝向郑柳青,举杯邀酒,“柳青,我敬你。感谢你对我这个过街老鼠施予尊重,感谢你知道我的身份曝光了还愿意做我的舞伴,感谢你舍身奉陪和我一起被人口舌,感谢你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过街老鼠?不至于。”郑柳青忍俊不禁,碰杯道,“这里唯一有资格讨厌你的,恐怕就只有栾总。其他人不过看碟下菜、见风使舵罢了。”   印央笑而不语,浅抿红酒品尝回甘,忽而,她放下高脚杯,倾身贴近郑柳青,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柳青,别动,你的衣领乱了。”   翻起他原本就平展的衬衫后衣领,她又压折下去,踮脚尖凑近他的锁骨,鞋跟离地。   “嗯?这是什么?”   “什么……”郑柳青不敢动,稍稍侧一下头,嘴唇便直接碰到印央的脸颊,他压抑着澎湃问,“谢谢。整、整理好了吗?央央,有很多人在看。”   “衣领倒是整理好了,可是……”   印央耳后沉厚的白檀香环绕在两人之间,她看着他做工精细的领口笑得讨俏:“这是一根线头吗?我帮你剪了吧。可是我手里没剪刀,要不……”   “我帮你咬掉吧?”   “等……”郑柳青呼吸一滞,身子僵绷,整个人瞬间变身成一根傻呆呆的木头。   喷洒温热气息,印央脚尖踮得更卖力,凑脸过来,嘴唇够着郑柳青的后脖颈……   窃窃私语如同乌泱泱的蜂群振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印央都试图吻上郑柳青。   几乎同时——   宴会厅的全数灯光骤然熄灭,日落归山,天色已挂起一席月淡星疏的黑幕布,世界暗得只依稀看见模糊轮廓。   “……啊!”   “……停电了?怎么回事?”   “……快去打开备用发电机呀!”   ……   一阵惊呼与骚乱响彻大厅。   趁乱,几个大块头不打招呼地出现在印央身后,二话不说反绞她的手臂。   “央……Cristina?”   郑柳青眯着眼睛看不真切,急忙出手制止解救印央,却听见印央语带得逞的暂别:“柳青,谢谢你的配合,你真的是个非常仗义的朋友。某人啊,终于坐不住了。”   *   印央被押去了二楼的VIP坐席,视线乌暗,只影影绰绰辨认出面前有一位坐着的男人。   他的坐骑还是辆轮椅。   倏尔,宴会厅恢复通电,华丽的巨型水晶吊灯将漆黑驱散得干干净净,印央眼球刺痛了一下,闭眼稍作缓解,再次睁开,栾喻笙的脸便映入眼帘。   他面容憔悴,唇色如纸,四肢死气沉沉地摆放在固定位置,瘦弱的躯体不堪一击,与生俱来的锐利与冷峻却让人不容小觑他,甚至有点胆战心惊。   不知为何,他正坐着一辆医用轮椅。   常在公共场所见到的那种应急轮椅,座椅宽大,坐垫塌软,质量较差,舒适度约等于零,很难自己滑动,推起来还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锐鸣的那种轮椅。   他西装笔挺,矜贵得体,双腿盖在厚实的毛毯之下,一双穿皮鞋的脚,鞋尖点地踩在脚踏板上,轮椅对他来说偏矮,他腿屈着弯出不舒服的角度。   两只塌薄的白手搭在腹部,被柔软的毛毯托着,手指错落地蜷缩在手心,一根指头嵌得深一些,一根又浅一些,一个骨关节翘得高一些,一个又矮一些,手心朝天。   杂乱、不可控的残态。   他手背贴着的小腹处,难掩鼓鼓囊囊,瘦薄羸弱的肩背和四肢衬得那一处格外臃肿,不仔细看,都看得出有一个小山包将毛毯撑出圆弧。   没有颈托了,他只能靠墙坐着,虚软的脖颈倚仗墙壁借力才能支撑脑袋。   “哟,栾总。”印央不知死活地阴阳怪气道,“原来是您这股风把我吹到了这里呀。”   栾喻笙一眼识破印央的装傻充愣,他薄唇上勾,笑意却不达他的眼底:“有时候,我真想化验一下你的脸皮是什么材质做的,用来防弹都不为过。”   印央装作听不懂栾喻笙骂她脸皮比城墙厚,挣开保镖的束缚,扭转手腕,她嬉笑:“我干嘛了?哦!难不成栾总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我喜欢看不知廉耻的疯子发疯。”栾喻笙讥讽,眼见印央的笑僵在唇畔,脸色青黑,他快意倍增,微微扬下颌抬眸睥睨她,“招摇够了?”   “不够——”印央拖长尾音,营造出意犹未尽,狐狸眼笑得眯成一道月牙,同样空有弧度,没有笑意,“我太久没(尝)男人了,健康的、能撑小(帐)篷、能开(喷)泉的男人,能让我眼冒金星累到喊救命的男人……”   报复的快感煮沸血液筋脉,印央顿时浑身发热:“栾总,您干嘛扫了我的雅兴?”   “……”   栾喻笙的沉默犹如冰刃架在印央的脖子上随时将她斩首,冰寒火苗在他瞳眸中灼   烧。   他的双腿突然扑簌簌地颤抖,脚尖不知疲惫地撞击踏板,魏清急忙扶稳他往下滑的身子,小腹处,那纸尿裤的鼓胀痕迹堆得越发显目。   有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迹象,栾喻笙大口吐纳,单薄胸膛可怜地时高时低,小腹处,蔓延开来一股憋涨。   一双极寒深眸恨不得刺穿印央的喉管,声带厮磨,他不容置喙地哑声下达命令:“印央。   “跪下。” 第18章   “咚——”   一声重响,保镖摁着印央的双肩折弯她的腿,招架不住千斤顶似的不可抵抗的力道,她双膝轰然跪地。   几绺碎发披在脸前,遮不住她愤恨喷火的眸子:“借刀杀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欲擒故纵,连环计信手拈来,栾总,我敬您是‘正人君子’。”   字字都要咬碎了,她气到磨牙。   “呵。”冰冷嗤笑溢出栾喻笙的唇齿,他贪婪地落眸在印央抵地的膝盖,痛快中带一丝似有若无的疼惜,呼吸渐渐平顺,“偷天换日、招摇撞骗、胆大包天、厚颜无耻、自作聪明、自投罗网、见钱眼开……”   他一口气说出成串的成语,冷眸森寒镇压,戏谑变浓:“你印央可真是‘多才多艺’。”   “多谢夸奖。”   哪能听不出这赤裸裸的嘲讽?印央牙齿都咬酸了。   她从来不是个把自尊心看得很重的人,但跪地的姿势让她活像只败犬,她的尊严和灵魂常为金钱下跪,但身体还是头一次,巨大的不爽冲上脑门。   “栾总,您大动干辄绑架我过来,不会就是想和我玩成语游戏吧?”吹开脸前的乱发,印央收紧眼眸,唇畔还挂着一抹略带挑衅的笑,倔强而刚烈,“您个大忙人,不妨有话直说,我洗耳恭听。”   栾喻笙下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要怎么说?   说他单纯就是妒忌到发狂所以派人拉了电闸,又急命保镖冲上去强行拉开她和郑柳青?   问印央她怎么可以,和他之外的男人接吻?   问她黑灯的那暂瞬,他们有没有真的接吻?   这些问题,栾喻笙只恨不能把印央五花大绑用绳子吊房顶上,他拿一根皮(鞭)声嘶力竭地盘问。   印央眼见栾喻笙哑口无言,自己占上风,讥诮道:“嫉妒前妻给朋友帮了点小忙,栾总该没这么小气量、没这么无聊、没这么幼稚吧?”   “帮什么忙?”   “栾总好奇了?”   “……”   “帮忙……”印央拉长语调卖关子,在栾喻笙的好奇心烧到顶点时,她兀自改口,“求我,我告诉你。”   栾喻笙深眸压缩一下:“……”   他带刺的目光扎在印央莹润的红唇,口红形状比她的原生唇形略略大了一圈,丰腴性感。   突然觉得一阵口渴,他的眼神愈渐冷厉如冰锥,来掩饰这该死的欲念:“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缝了你的嘴,有多少个毛孔就穿多少针。”   “我说到做到。”   栾喻笙说一不二,尤其在此情此景下他徘徊在暴怒边缘时,分分钟兑现,印央深悉这一点。   郁闷地避开视线,她大声嚷嚷:“我膝盖好疼,脚也麻了,我要起来!”   收到栾喻笙许可的眼神,保镖才撒手松开印央,退到墙边,印央撑着膝盖站起来,披头散发狠狠地甩了栾喻笙一记眼刀,弯腰拍拍灰尘。   栾喻笙看着印央发红的膝盖,在她目不可及的短暂时刻,他流露出懊悔、心疼和浓浓的自厌自弃,他低头看这具瘫废的躯体,默默叹口气。   注意力重新回到自身,早已有了苗头的憋(涨)感蓦地加剧,膀月光几乎瞬间就充盈膨胀到了极限,下腹部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手的重量压在腹部雪上加霜。   他耸动肩膀,大臂带动小臂发力,艰难地把右手挪下了小腹,而压迫并未完全消失,因为残疾程度更严重的左臂原封不动,他使劲抬肩膀,左臂徒劳地晃荡着,可惜毛毯的摩擦力大,左手很难自行滑下去。   尿路感染尚未痊愈,栾喻笙不能使用尿管,只能靠腹压式痛苦地排出黄液,他今天饮了很多水,加快消炎,宴会前排了一次,算时间,必须再排一次了。   “魏清。”   栾喻笙尽力维持淡然自若,低声道:“回房。”   魏清微愣,就这样有头没尾地结束了?   但立即,魏清反应过来栾喻笙身体感到不适了,掐指一算,也差不多该减压和排尿了,他便快步走来拉起轮椅手刹:“栾总,您坐稳了。”   魏清把医用轮椅往前拉了拉,空出他能置身的空间,然后走到栾喻笙身后,握住轮椅把手,小心翼翼地推,而随着轮子骨碌碌打转,栾喻笙面色煞白。   他的高背电动轮椅专门为他量身打造,坐垫、背垫、头枕、脚托都严丝合缝地兼容着他的身体,即便身无知觉,他也能体会到安全感。   可医用轮椅轻飘飘的,椅背的高度只到他的肩胛骨下方,他颈部以下都丧失知觉,完全感受不到身体被托着,他此刻仿佛只有脑袋飘在虚空,仅存的气力用来支撑脖子,不往后打折,也不往前耷拉。   下意识,栾喻笙想抓住些什么来填补不安,双手虚虚抽动,还搁在鼓起的腹部上的左手帮倒忙,压得膀月光憋痛难耐,尿意掀起海啸。   他抹不下面子求别人帮他把左手拿下来,别压着小腹,不然他会被一泡尿(憋)死。   与印央擦肩而过时,她长腿往旁侧一伸,挡住栾喻笙的去路,她双臂环抱:“这就走了?栾总,你问了你想问的,我还没问我想问的。”   “让开。”   一阵阵的疼激得栾喻笙呼吸不畅,他额头冒一层晶亮汗珠,咬牙硬忍,在她面前保持体面。   “我就一个问题。”印央眉间挤出折痕,微微弯腰,疑惑地打量栾喻笙的表情,却被他扭脸躲开,他脖子好似一根风吹哪就倒向哪的麦秆。   “栾喻笙,你不舒服?”   “滚,要你管?”   “我长话短说。”她察觉出他不对劲,但不打算就此罢休,誓要出口气,“栾喻笙,让我陪6000万你还嫌不够?又买通赵韫川演什么油画失窃。怎么?下一步是不是栽赃陷害我?说油画是我偷的?”   “……”   栾喻笙霎时目晕脑眩。   ——并非尿(憋),是被印央气的。   “你……认为……”他说话断断续续,冷讽语调却不弱分毫,“我指使……赵韫川?”   “不然呢?少装蒜!”   “你……认为……我……和……赵韫……川……沆瀣……一气……诬陷……你?呵……滑稽。”   “嘁!”印央无语至极,喷出不屑的气音,“我推测错了?睚眦必报、妄自尊大、暗箭伤人,栾喻笙,这方面,你和赵韫川是一路货色。”   “哒哒哒——”   骤然,栾喻笙瘫废的双脚激烈地上起下落!   痉挛凶猛来袭!   他双腿绷得笔直,诡异地急速拍打空气,瘫足上的皮鞋甩飞了老远,画出一道抛物线,黑袜子抖着抖着不住地脱落,终了脱离双脚掉到地毯上,废用三年的脚毫无修饰地暴露在几人面前,拇指相对,弯成镰刀状。   “……栾喻笙!”   “……栾总!”   印央、魏清和保镖都摁不住栾喻笙失控的双腿,他右手佝偻至胸前,手腕向外折出90°角,时不时撞一下单薄的胸膛,而左手击鼓一般捶打膀月光。   “呃……嗬……”   濒死般的梗噎从栾喻笙开开合合的口中飘出,他双目圆睁,翻起白眼,气若游丝。   咚一声巨响,栾喻笙连带着医用轮椅重重摔倒在地,痉挛终于停歇,而他昏迷不醒。   *   “何医生,栾总近日得了尿路感染,排尿实在困难。”魏清着急得满头大汗 ,揩揩汗珠,恳请道,“我们刚才试了用热毛巾湿敷腹部,试了利(尿)剂,都没起作用,所以才请您过来想想办法,拜托您了!”   客房内,栾喻笙静沉沉地陷入昏睡,他病骨支离,谢星辰、护工和魏清绞尽脑汁想了一小时的办法,仍无法让他顺利排出,高耸的小腹拱起白被单。   难受得慌,他眉头悬针,似乎在梦里都备受折磨。   “好的,我知道了。”   印央一袭白色汉服,又假扮郑柳青的小徒弟来给栾喻笙解急,没时间再过多过问,她把魏清推出卧室,关上门,急迫但精准地给栾喻笙落了针。   排(尿)困难这种状况,印父不常发生,印父当年更多是滴滴拉拉永远收不住,因此,印央缺乏应对经验,好在郑柳青当之无愧是现代中医界的“在世华佗”,难不倒他,他教授了印央穴位和辅助方法。   根根银针精当深入,栾喻笙的腹部,皮下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抖颤着,半小时后才可拔针,也就意味着,他还得再忍受半个小时的憋痛。   期间,印央在迷你热水袋里灌了些热水,裹着薄毛巾放在栾喻笙的下腹部,加速血液循环,放松膀月光肌,从而便于他排尿,她只灌了一半的热水,水太少了不够功效,太多了,压得他在昏迷中都口申口今连连。   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终于捱过了半个小时,印央一秒不耽搁地抽针,手机播放哗啦啦的水流声,她搓热双手,一手覆在栾喻笙圆鼓鼓的小腹上,另一手挠他的大腿内侧,刺激一切他身体可能的每攵感点。   “呃……”   “唔……”   极度的痛苦写满他的病容,苇草似的细瘦双腿不听话地蜷起来再猛蹬一下,浮肿的脚趾愈加往脚心里缩,脚背和小腿几乎呈一条直线。   揉了几分钟,不见流出,印央难得不知所措,汗水打湿面纱,透出她不甚真切的面容。   “栾总,如果您能听见我说话,请您想想自己在用力排尿。”夹子音都快夹不住了,她一遍遍重复,也试图唤醒栾喻笙让他有意识地配合她。   可仍旧一滴不出。   “栾总!栾总!”印央推搡栾喻笙的肩膀,膀月光一旦爆炸人必死无疑啊,她急出哭腔,锤他的肩头一拳,“妈的!栾喻笙!你给我醒一醒!”   这百听不厌的声线撬动了栾喻笙混沌的思维,意识倏然破开一道罅隙,吹进风来将他唤醒。   他艰难但坚定地撬开眼皮,眸色空茫困倦,眨眼间,他迷迷糊糊低喃:“央儿……”   “……”   印央血液凝结,弯腰呆立着,脑子一片空白,心跳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左胸膛里踏出轰轰烈烈的回响。   搞不清。   因为被识破了,还是因为他的一声“央儿”。   久违了,原来这么动听。   “栾……总。”印央甩甩头,干正事要紧,她把音色包装得如少女般清甜,“栾总,请您想想自己正在用力排尿,您不要怕痛,排出来就不痛了。”   可栾喻笙答非所问,破天荒地,他神色迷茫,甚至略带一丝乞求地应道:“你别看我……”   印央继续揉,顺着他说:“我不看。”   “嗯,不骗我……”   “不骗你。”   “真的?”   “真的。”   “嗯。”   他的温和一直掩饰在雷厉风行的外表之下,曾经也是,只有生了病才会无意识地在她面前流露脆弱和孩子气。   倦意拖拽栾喻笙的眼皮,他再也支不起,阖眼诉说呓语:“我摔倒了……丑……你别看……”   印央手下一滞。   同时,黄色液体淅淅沥沥地流淌出来,不多时,浸湿了整张护理垫,也染脏了他的皮肤。   他终于顺利排空,睡得也安稳了。   印央抬起栾喻笙干瘪的臀,三下五除二麻利地卷起脏的垫子,铺上干净的,淘湿毛巾给他净身,擦完正面,她捞起他的一条腿让脚掌踩床面,一手托他的背,一手推他曲起的那条腿的膝盖,给他换侧身位。   “啪——”   一巴掌呼在栾喻笙干巴巴的臀大肌,印央拧眉瘪嘴,而后又拍了两巴掌:“栾喻笙,你烦死了!”   嗔怪。   好讨厌,说梦话还要提到她!   细心揉着他被拍红的细皮嫩肉,待肤色转白,她给他穿上成人纸尿裤,拉来被子给他盖好。   “走了,烦人鬼。” 第19章   印央屈着膝盖,步态端庄地走进了游轮一层的公用洗手间,进入最里面一个隔间,锁好门。   自右向左,她揭掉面纱,叉腰望着隔间门虚无的白,慢慢地理顺呼吸。   纱巾边沿印一圈湿痕,还没干透,她零瑕疵的皮肤尚有些汗津津的,不知是给栾喻笙排尿排得累坏了,还是他迷离中那一声该死的“央儿”,叫得她盗汗。   栾喻笙口涩,且嘴硬。   最初相识的那年,他一口一个“印小姐”,仿佛“印小姐”才是印央的全名,语调干练疏淡,从不拖腔带调,一股子精英阶层特装逼的味道。   记忆中,他告白那天,才第一次喊她的原名:“印央,你运气不错,我……也运气不错。”   包场的五星级海景饭店,淡粉色的丝绸桌布上,栾喻笙骨节分明的大手推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他眼底映出旖旎灯光,驱散了些许眉眼间的冷淡之色,微抬下巴示意她打开看。   啧啧,这霸总式发言……   啧啧,这老套的把戏……   印央暗自吐槽,掀开盒盖,结果结结实实地,被那比鸽子蛋还大的钻戒惊得瞳孔地震。   “给……我的?”   “给我们的。”   栾喻笙从西裤口袋掏出他的那枚对戒,抻开左手手指,右手捏着指环套入食指。   他的那款男戒简约大气,低调内敛,有一处凹槽设计正好和印央的“鸽子蛋”完美嵌合。   “印央,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懂,我的男朋友。”   印央笑着啧了一声,戴上钻戒尽情欣赏,不过才是交往而已就如此出手阔绰,那结婚彩礼可还了得!   而栾喻笙第一次唤她“央儿”,是他们正式交往后、初次灵(肉)交融的那个夜晚,他不(着)寸缕,她在(酣)战一触即发之即,猝不及防地挠他的腋窝。   “……痒。”他不设防,有些孩子气地缩紧了身体,尾音微扬,带出一丝儿化音。   “有什么难的嘛,阿笙。”印央如一条滑氵留溜的(白)蛇缠上栾喻笙的身体。   独属于她的魅惑气息醺醉了他,她柔软紧贴,含(住)他的耳垂:“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叫我了。阿笙,我们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诚实……”   “栾喻笙,你有这么纯情吗?”   有。   他连耳朵都(敏)感。   地动山摇般的一阵灵魂颤栗,印央被一座劲瘦苍劲的高大躯体笼罩,一同摇晃,一同起伏,一同大汗淋漓,伴着他压抑许久终于敞露的呼唤。   “央儿……”   *   回忆灼烫,印央的心口突然像被刺了一针,本就动荡的思潮愈渐乱糟糟起来。   三两下地,她脱去白色汉服。   汉服里面穿着一件浅色的修身连衣短裙,不需要再另换行头,她的腿上还系着一个客房提供的收纳袋,用来装换下来的汉服和面纱。   这两次“变身”,印央都在公共洗手间完成,员工进进出出人多眼杂,相当于给她打掩护,便于她藏好身份。   一阵脚步声传来,女厕所进来了人。   待那人锁门之后,印央摁了一下冲水,然后从里间出来,从容地拎着收纳袋,往客房走去。   她一眼便看见自己所住的客房前候着人,其中有来查过她身份证的那个男人。   “有什么事吗?”印央昂首挺   胸迎上去。   “郑……印小姐,晚上好,打扰了。”男人颔首问候,他面有难色但又显出几分强势。   印央的身份已全盘暴露,游轮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就是臭不可闻的“印央”。   栾喻笙恨之入骨的前妻。   “好什么好?你们二杀来烦我,我能好啊?”不用再维持郑茹雅的淑女形象,印央抱臂倚墙,幸灾乐祸道,“油画没找到,又来第二轮排查?”   “油画……我们大概知道下落了。”男人给旁侧的保镖递了个眼色,“印小姐,失礼了。”   顿时,印央被两个大块头一边一个围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怀疑油画是我偷的?”印央立时警惕,顿时火冒三丈,冷笑道,“我知道我风评差,但我没做这偷鸡摸狗的事!给人泼脏水,麻烦拿出证据!”   “我们有证据。”男人脸色岿然不变,职业素养使然,他比出“有请”的手势,“印小姐,请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请您带上您手里的这个包,或许……”   “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   监控室内,居然围着不下十人,除了工作人员,赵韫川还领着他的好友来帮腔作势。   印央舌尖顶一下口腔内壁,当即气笑。   中学生吗?还搞个小团体给自己撑腰。   “证据呢?请快点出示。”印央懒懒地抱着双臂,收纳袋挂在小臂上,“我要早点回去睡美容觉。”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挨个打量小团体中的每一个人,有几位还挺面熟,栾喻笙组的那场饭局上曾见过,当时,这几人的态度要多热络有多热络。   印央默默记住这几张见风使舵的脸。   “印小姐,请看。”   技术人员脚一蹬,旋转座椅转了九十度,他侧身,让电脑屏幕清晰完整地显示在众人眼前。   印央双目紧盯监视器画面。   画面中,她手拎收纳袋跑出客房,神色慌张,镜头一切,一个远景拍到她小跑进公共洗手间,进去前还左顾右盼,约莫过去三分钟,一个一身白色长袍、面纱遮面的女人走出洗手,脚步格外匆忙。   收纳袋也不见了。   从体型和身高上判断,再一一剔除掉所有在此期间进入过洗手间的女士,这位女子无疑就是印央。   “这位女士是你吧?印小姐。”   印央微乎其微地吞一口口水。   监控画面记录的场景,正好是栾喻笙尿痛难耐,她着急忙慌地冲回客房联络郑柳青做中间人,把汉服和面纱塞收纳袋里,冲去洗手间,一手理腰带,一手拽裙摆,换好衣服、藏好收纳袋,马不停蹄地奔去VIP客房。   太心急,她忘了弯膝盖压身高。   而且单看着,她的行为的确鬼鬼祟祟,莫名换一身和她风格迥然的装扮,很难不猜测她心怀鬼胎。   “是我。”反正藏不住了,印央索性痛快承认,下臀部浅浅贴在桌面上,她一条长腿飒爽地弯折,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那又能怎么样?凭这个就能给我定罪?”   “印小姐,我们排查了油画丢失时间段全部的监控内容,只有您的行为非常奇怪。”男人严肃道。   “对呀。”小团体中的一人应和,“我们合理怀疑,就是你乔装打扮了一番,把油画藏在了洗手间某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预备下船前再取出赃物,溜之大吉!”   赵韫川笑得看起来一肚子坏水,面上却假模假样不忍道:“我们其实也不想怀疑你,印小姐,但……你很擅长伪装来达成你的目的,不是吗?”   印央:“……”   这点,她无话可说。   盗用郑茹雅的身份登上游轮、凭空捏造小何医生这个身份去给栾喻笙治病。   甚至更早,早在和栾喻笙相识之初,她给自己的人设是“腼腆小白花”,只为了吸引某人。   只要能得偿所愿,她印央就可以骗人。   但是,这一次,她当真清清白白。   “等一等。”印央抬指,制止这些人的话头,“什么叫‘油画丢失时间段’我最奇怪?如果我没记错,赵韫川,你大概在中午一点的时候,傻逼兮兮地嚷嚷着油画丢了,而那个时间点,我正待在我的房间里休息。”   “……你!”赵韫川恨不能和印央一样爆粗口,反复吐纳,压制火气,转瞬,他嘴角勾一弧瘆人的笑:“印小姐记性不好呢?还是嘴硬?”   他指尖戳了戳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印小姐,请你睁大眼睛看仔细了,这个时间,不恰好正是我丢了油画的时间?监控难不成还能骗人?”   画面右上角,一串数字按秒数增加……   印央定睛一看,瞬间后脊一僵!   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   时间竟显示为中午十二点多!   正巧在所有宾客完成登船,至赵韫川报失油画的期间段!可真正的时间分明是下午八点多啊!   “不可能!”印央一下子站直,长指甲深深嵌进手臂的肉里,厉声呵道,“你们篡改了监控的时间!真卑鄙!就为了往我头上扣脏帽子!”   “你有妄想症吧?”一个人捂嘴坏笑,“我们哪有本领修改监控时间啊?”   有。   靠钞能力。   “印小姐,请您不要再为难我们工作人员了。”男人愁容满面,不摆平这些个公子哥和大小姐,他饭碗难保,恳求道,“既然证据确凿,那就麻烦您把油画归还给赵先生吧,这件事,再闹,大家都不好看。”   “……笑死。”印央瞳孔里窜火星,眼刀狠狠剜着赵韫川,忽地翘唇笑道,“那油画多少钱?”   “两千六百万。”赵韫川目露警戒,不晓得印央突然问起价格是有何用意,他仍装着温润有礼,“印小姐,只要你认了,我可以不追究,就当送你了。”   “呵,我印央看人的眼光狗屎一样。”明明在自讽自嘲,印央却上挑眉梢,笑得挑衅。   赵韫川瞬间意会到印央在含沙射影,登游轮之初,他是印央首选的攻略对象。   “但是呢。”印央摊开双手,“我看珍奇藏品的眼光还不错!区区两千万的东西,我看不上,如果我真把画带进了洗手间,那也是因为……”   印央摆出无赖样:“厕纸不够了,借用一下。”   “……你!”赵韫川气得后槽牙都咬酸了,开始咄咄逼人,“拿不出你无罪的证据,就认罪!”   有人落井下石:“对啊!我们的证据就摆在这里!你呢?人证物证你一个都拿不出吧!”   印央的脑筋骨碌碌地转。   物证,确实没有。   人证……   栾喻笙。   栾喻笙和魏清可以证明那个监控时间确为伪造,“小何医生”出现于晚上八点,而不是中午十二点,可印央得自爆她就是“小何医生”。   不行。   不能让栾喻笙知道。   印央提步往门口走:“无聊的把戏。”   这伙人明摆着给她使绊子,她有没有人证或物证都不妨碍他们继续栽赃陷害,甚至,那油画或许根本就没有遗失,再和这群人渣耗下去毫无意义。   “站住!”赵韫川箭步上前,拖拽印央的胳膊,“事情没解决,你印央别想溜!”   “放开我!少动手动脚的!”印央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赵韫川当场石化,她冷哼,“你认为我把油画藏在了洗手间,那你去找好了!拙劣!弱智!赵家的妈宝男,你连栽赃人都拿不出些像样的东西!”   “……印央!!!”赵韫川彻底爆发,眼镜歪歪斜斜耷拉在鼻梁半中间,高举巴掌!   *   “噔噔——”   此时,响亮的叩门声打断了众人不堪的撕扯。   “咳咳。”一声重咳接踵而至,只见魏清出现在了监控室门口,他虚拳对在嘴边,手臂和侧边身体夹着一个方方正正、蒙一层黑布的物品。   而后,魏清侧身避让。   伴着细微的机械运转声响,一台高背电动轮椅匀速地驶入了众人的视线。   ——栾喻笙。   大晚上的,他衣着优雅得体,似乎特意打扮过。   浅灰色衬衣不染褶皱,扣子系到领口,堪堪遮住气切留下的圆形凹陷。   他没绑束缚带,而是放下了轮椅两侧的托板,托板抵在他的腋下,撑起他不着一力的身体。   他下半身盖一条厚实的毛毯,遮住腿脚,细瘦双腿在毯子下面若隐若现,撑出塌薄的轮廓。   左手放在毯子上,五根细白孱弱的手指收进掌心,手背向上,蜷曲的右手握住轮椅的操控感,向前推的动作,让手腕折出直角。   面色冷峻,眸光锐利,闪熠震撼人心的威严气魄,一种生人勿进的威严与疏冷昭然尽显。   他如同大雪淹城后最屹立不倒的那棵青松,引生灵跪拜。   “栾……总?”   栾喻笙的从天而降让众人缩着脖子面面相觑。   男人搓着手箭步前迎,忌惮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栾总,请问您有何吩咐?”   监控室不大,还挤满了人,栾喻笙的高背轮椅无法进入,便停在门口。   “怪我手下的人粗心大意,惹来一场无妄风波。”栾喻笙的目光在印央脸上短暂停留。   印央心下一惊,下意识将收纳袋藏在身后,叠成小小一个不让栾喻笙看见,她缓步后退,默默退到监控显示屏前,用身子挡住画面。   画面暂停在她一身白色汉服匆匆跑出洗手间。   “栾总在拍卖会上拍下了几幅名画,交由举办方的人护送上船送至客房,他们核查工作没做到位,竟搞混了一副。”魏清举起蒙着黑布的四方物品,利落掀开,“赵公子,我替栾总给您致一声歉,抱歉,让您寻了半天。”   黑布掀飞,一副绿意盎然的早春麦田风景油画,霎时夺去所有人的视线。   有人小声冒出一句:“韫川,《春麦图》……”   赵韫川如遭雷击,目露不可置信,眼镜又下滑半截,他拍下的那副《春麦图》正藏在床垫下才对啊!难不成栾喻笙派人去搜了他的房间?还是……   仿品?   就为了让他赶紧闭嘴?   栾喻笙眸子恣容流转,和赵韫川目光相接。   轮椅上的男人是深不见底的冰川,那气场,他哪里是来表达歉意的?病色尚未褪尽,他孤傲得阴气沉沉,俨然是来揭露不公的地狱判官。   搅了他的局,赵韫川却敢怒而不敢言,丝毫不敢质疑那凭空出现的《春麦图》的真伪,不敢驳栾喻笙的面子,渐渐地,他后背渗出惧怕的冷汗,怒气浇灭。   栾喻笙,谁都惹不起。   “赵公子,物归原主。”栾喻笙眼神轻瞥一眼油画,赵韫川便跌跌撞撞挤出人群,手捧那副画。   “栾总,真是麻烦您了。”赵韫川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么晚了,您派魏秘送来就好,何必屈身前来?不,您知会一声,我登门去取!”   栾喻笙漠视浅笑,半阖眼帘挡住赵韫川奉承的嘴脸。   他操控手推杆,调转轮椅的方向,稳当向前驶,青松般予以庇护的话语传进所有人耳中:“印央。”   “跟上。”   印央一屁股顶开挡路的赵韫川,小碎步追上栾喻笙,像个鹌鹑似的随在轮椅后面。   “栾喻笙,我没有偷画。”   “我知道。”   他身子被轮椅靠背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打理得服帖的发顶,荏弱羸瘦,重残之躯,却格外令她安心。   印央不清楚那副画如何到了栾喻笙手中,是否真如他所言是转运的失误,但有一点她不再怀疑,赵韫川对她的这场污蔑,当真和栾喻笙无关。   “那副画是真的吗?”印央好奇问。   “假的。”   “啊?赝品?”印央大吃一惊,她弯腰俯身,脸凑近栾喻笙,像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孩,“万一就是我偷的呢?我很缺钱呀,那画拿去黑市卖也能卖不少钱。”   印央语带小欣喜地连连追问:“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喷出的融融鼻息拂煦他的面颊,侵占他的毛穴神经,隐隐有暖红他耳廓的趋势。   栾喻笙撇脸躲开,语气佯装嫌弃:“在一众权贵面前做偷鸡摸狗的事,我想你还没那么愚蠢。”   “哼。”   印央鼻翼抽动一下,眼眶却在不知不觉间升温。   还笑话赵韫川是中学生呢,那她岂不成是小学生?   有强有力的臂膀给她撑腰,做她的盾牌,她就分分钟想耀武扬威起来,有人交付信任替她扫清猜忌,还她清白,她就想躲那人怀里面哭鼻子。   乘上电梯,印央去二层,栾喻笙去顶层。   同处狭小的封闭空间,一股淡雅清幽的檀木香激活她的嗅觉,她吸吸鼻子:“栾喻笙,你喷香水了?”   栾喻笙瞳孔几不可察地晃动一下,左手手指微微抽颤,他无法弯腰,便低垂眼帘检查毛毯是否盖得妥帖,他还特意穿了轻薄款的纸尿裤,尽量让当部不显得那么鼓囊。   还是坐上了这辆肮脏的轮椅。   给她撑腰,他不能弱了气势,医用轮椅不贴合他的身形,他坐上面愈显残破。   虽然护工一丝不苟地清洗了坐垫、椅背、钢架等等,凡是能过水的零部件都刷洗了不下二十遍,洗涤剂的清香发溢,可他仍幻嗅到一股恶心的味道。   印央是否也能闻到?   栾喻笙没作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啧啧。”印央咋舌调侃,“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年纪越大越花哨,栾喻笙,没想到你也入了俗,你以前不喜欢喷香水,还嫌我的香水味浓。”   “还不是你抽了烟才会喷香水?”栾喻笙冷怼,“掩耳盗铃,自作聪明。”   印央瞬间抿紧嘴巴,眼珠子心虚地飘上飘下。   “叮咚——”   电梯抵达二层,印央揣着已经被折得皱巴巴的收纳袋,朝栾喻笙挥挥手:“走了,今天谢谢你替我解围。”   栾喻笙一副清傲姿态,蜻蜓点水般潦草地扫印央一眼,似乎不屑跟她道一句别。   电梯门关上。   廊灯不如轿厢内的灯明亮,随着电梯门合上,光隔绝在内,印央的依依不舍却在昏暗中发酵,她微微塌肩,盯着两扇门间那微小的罅隙怔神。   而下一秒,电梯门突然再次打开。   栾喻笙仍在轿厢内,他正襟危坐。   四目相接,两人眼中都闪过一瞬的讶然。   “……哟,又见面了,栾总。”印央油腔滑调的,唇畔漾起媚笑来掩饰难为情,收纳袋被她攥得愈发没个模样。   栾喻笙喉结滑动,冷脸避开她的视线,唯一残留活动功能的右手情不自禁抓握手推杆,奈何手指由不得他掌控,只虚虚地碰了碰杆子。   “明天下午三点下船。”片时,他转眸深凝她,“在那之前,如果有人找你的麻烦,我允许你来找我。”   印央噗嗤笑:“干嘛?我能给你告状?”   栾喻笙吝啬言语,眼神示意魏清松开“开门”按键,转而摁下“关门”。   电梯上行时,他才望着银灰色的门无奈而宠溺地低语:“真不让人省心。” 第20章   长廊地面的红丝绒毛毯刚清理过,毛茬蓬松厚实,栾喻笙的电动轮椅行驶之上显得有些吃力,从电梯至客房这短短的几十米,他推手推杆,推到右腕几乎抽筋。   回到客房,两位护工急忙上前服侍他更衣。   护工小心地托起栾喻笙的左手搁在扶手上,再掀开毛毯。   他细瘦的竹竿腿无处遁形,死沉沉地贴着轮椅坐垫静静安放,穿着轻便纸(尿)裤,可(臀)胯处圆鼓鼓的形状,和这具干(瘪)的躯体相比,格外显眼。   为显正式,栾喻笙脚上还换了皮鞋。   护工蹲在他的脚边,捞起他的一只脚搭在自己的大腿上,解开鞋带,松开鞋口,左一旋,右一扭,小心翼翼地将他略显浮肿的双脚解放出来。   护工拿来枕头垫在脚踏板上,再脱去他脚上的黑袜,款款将他的一双瘫废(畸)足落于软枕。   他脚跟的破伤还未痊愈,用透气纱布裹着敷药,不便与枕头   直接接触,于是护工手动弯折他的两只脚踝,让脚的侧面贴枕,脚心相对。   十根肿大的脚趾内蜷着,因为今天排(尿)不利,整个下肢都有些水肿,月牙脚掌都被撑平直了。   “栾总,今晚要把脚枕再垫高一些了。”   栾喻笙眼珠下望,只看得到自己叉开的两条丑陋的腿,看不到脚的情况。   罢了。   毫无功用的一双废脚,随别人怎么安排。   “随便。”栾喻笙颓力后仰,后脑勺靠上头枕,阖眼假寐,只能无能为力地做废物玩具,任人摆布四肢。   护工解开栾喻笙的浅灰色衬衣,他贴身穿的束腰显露,撕开魔术贴的瞬间,绢豆腐似的小肚腩鼓出来,被纸(尿)裤的收腰勒出软软的游泳圈。   瘫痪之人,不良于行,缺乏运动,久坐不动,外加截瘫平面以下的肌肉失去弹性,所以比健全人更容易在腹部堆积脂肪。 :   瘫痪区区三年头,栾喻笙的腹肌荡然无存不说,一堆软肉还攀缠上了他的腰腹。   而后,护工将轮椅调整角度,向后倾斜45°角,让栾喻笙虚软的背脊牢牢抵靠着轮椅靠背,保证他坐妥后,才收起了他两侧腋下的支撑板。   腋下突然失去支撑,栾喻笙不安地睁开眼,一种深陷泥沼却无法自救的下陷感,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栾总,请您放松。”护工眼尖地发现,急忙抚捋栾喻笙肋骨硌手的胸膛,“请您放心,您不会摔下去的。”   捋了几下,栾喻笙气息归于平顺。   “洗澡吧。”栾喻笙眉心轻跳一下,带着难掩的嫌恶瞥一眼身下的高背轮椅,似乎有难言的气味挑衅他的嗅觉,他冷声道,“还是换那个便携式医用的,明天也是。”   “好的,栾总。”   两名护工手脚麻利地脱掉栾喻笙的衣裤,抱着只裹一条纸(尿)裤的他进了浴室。   *   每次洗澡都是项大工程,虽说栾喻笙连头都不用亲自抬,但被人翻来搬去的,难免难受。   洗完澡,他本就电量告急的身子愈发萎靡不振,力气透支的右手蜷在胸前簌簌抖动。   护工将他的全身擦干,包一条巨大的浴巾,将他抬到铺了护理垫的床上,一人在他身后支撑着他,一人抓起他细瘦的胳膊,套进睡衣衣袖,穿好上衣。   “栾总,我给您排(尿),请您忍耐一下。”   闻言,栾喻笙闭眼默认,静待蚀骨的憋痛来袭。   护工搓热双手,手掌覆上栾喻笙微鼓的小腹,他的(尿)路感染还处于急性炎症期,今天一天喝了足足三升水来冲洗膀月光,每隔两小时便摁压式排(尿)一次。   痛到他此刻甚至有些麻木了。   一下一下,护工打着圈儿摁压,力道由轻到重,那处不甚干脆地吞吞吐吐,起初只滴滴点点地在护理垫上着墨,后来断断续续挤出细细几股。   “呃……”   “唔……”   栾喻笙的额头顷刻间渗出一层汗珠,下颌线因为紧紧咬牙关而绷出凌冽的线条。   他唯一能自由支配的脖颈胡乱蹭动,碎发在枕头上蹭出静电,凌乱中,染一丝和平时截然相反的柔弱破碎。   左手瘫在身侧,手指时不时震颤几下。   右手卯力佝偻在胸前,手腕向内折成直角,小拇指那一侧的侧掌不停地划擦着睡衣,弯曲的小指甚至伸进了两颗纽扣间,在一番毫无章法地挣扎之中,弄开了一颗。   腹部的疼痛仍在加剧,栾喻笙眼前出现一片明亮的花白,耳畔呼啸着火车鸣笛……   即将痛昏之际,那处终于开了顺口,打着通红的哆嗦,顺畅地倾吐而出,给护理垫泼上满满登登的黄色。   “栾总,结束了。”   栾喻笙虚弱到无力出声,他一双深眸半闭半合,眸光涣散,艰难吐气吸气。   护工从会客厅的沙发多拿来了两个软靠枕,垫在栾喻笙肌肉贫瘠的小腿肚下面,加高他的双脚,足托今日不易再用,不利于他足部水肿的消退。   软趴趴的一双脚自然下垂,脚趾全部朝向床面。   “等……等……”   见护工就要退下,栾喻笙眼珠跟着移动,声如蚊蝇:“扶……我……起……来……”   他还有要紧事要处理。   肉眼可见的虚弱,可是君命难违。   两位护工只好又去外间搜罗来几个垫子,扶着栾喻笙软若无骨的上身坐起,飞快地往他身后垫好垫子,再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靠上。   栾喻笙的身体塌陷在垫子里,床顶的射灯垂直照亮他清癯深邃的面容,光影交织,他面色苍白,眼睑下的乌青尤为显眼,满是大病未愈的憔悴。   护工给他摆好床上用的小桌子。   他使劲儿地耸动右肩,试图带动右臂向上挥,利用惯性将右手甩到桌面上。   奈何枯骨一张,他今日太过虚弱,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右手还磕在桌边,换来一声声闷响。   不忍心看下去了,一位护工大着胆子靠近栾喻笙,托着他的右手搁在了桌面上,胆战心惊地喃喃:“栾总,我、我来帮您吧!您今天太累了。”   栾喻笙默许了。   盯着自己不成人形的右手,他胸口被挤压了一样难受,因为印央而燃起的那一丝丝期待和雀跃,被现实残酷的风一口吹灭,他瞬间冷静。   说什么有人欺负她就来找他?   他连动手帮她出口气的能力都没有。   他除了钱一无所有。   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栾喻笙垂眸,暗自自嘲。   “栾总,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思绪收拢,栾喻笙深深地闭了一下眼,掀起眼皮,掩起自卑,他恢复雷厉风行的气派。   他嗓音浑厚低沉:“叫魏清带着那两份合同的纸质版进来,还有印章、平板和触控笔。”   “好的,栾总。”   *   “栾总,这是合同的纸质版,电子版的,平板里有存档。”   平板背面安装了支架,方便手不能拿的栾喻笙阅读,魏清放下支撑架,将平板斜立在小桌子上,再把触控笔插栾喻笙蜷握的右手里,页面翻到其中一张合同。   “栾总,星魅娱乐的收购案已经谈妥,收购合同记录了全部的详细细节和条款。”合同上有标记,魏清说,“我整理了最值得注意的几项,请您过目。”   栾喻笙控制右腕,虚虚握着触控笔往下浏览。   墨黑色的眸子随文字流转,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大脑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而精准地提炼关键点、统筹处理信息、做出最明智的决断。   病色难掩他睿智的光辉,尽显运筹帷幄。   “星魅新的组织架构调整好了?”栾喻笙边看边问。   “是的,栾总,”魏清详说,“星魅娱乐新的组织架构已经通过了股东审核,哲佑总为执行董事,其他管理层的职务也由佑总的团队担任。”   魏清示意栾喻笙往下拉,文件最后,他附了完整的组织架构人员图。   栾喻笙浏览那些名字,都是栾哲佑多年来手下的得力干将,各个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栾哲佑,栾家长子,栾喻笙的大哥,其目前负责栾家的文娱和体育版块。   栾哲佑为人风趣不羁,清心寡欲。   身为豪门长子,他的理想抱负似乎更多投掷在了享受人生,一直在栾父栾松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围内安逸享乐。   不过,营商能力是刻在栾家子孙DNA里的天赋,栾哲佑在工作方面从没掉过链子,文娱和体育版块在他的带领下也是蒸蒸日上。   而次子栾晔磊迥然。   栾晔磊的野心和欲望是头狂吠的狮子,这既是优点也是弱点,他做事不近人情、令人忌惮,却也狠得很表面,一切浮于纸上的东西都不足为惧。   栾家的产业涉及各行各业,以金融、科技和互联网为主,分支涵盖地产实体、轻重工业、文娱体育、服饰美妆等等。   豪门子嗣脱不开权利斗争,于栾家三子而言,谁争取到了金融科技和互联网板块的领导权,谁就是栾家新一任掌舵者,坐上名利的交椅。   结果显而易见——   栾喻笙拖着残废的身子获胜了。   他本就是各位股东心目   中继承人的最佳人选,他野心勃勃,杀伐果决,又兼备耐心和智谋,以及恰到好处的人文关怀,有传承家业的潜质。   他将栾晔磊调去了实体产业,给予了栾哲佑其最感兴趣的文娱体育。   实体产业估值高,话语权和影响力高于文娱体育板块,这能满足栾晔磊的欲念,但实体产业江河日下,权利日渐缩水,对栾喻笙造成的威胁会越来越小。   目前的栾晔磊还算安稳。   但栾喻笙不会就此掉以轻心,包括他佛系的大哥。   “魏清。”栾喻笙微微颔首,示意魏清这份合同他没有异议,“过段时间找个理由把星魅的财务总监调去其他子公司,然后安排我的人进去。”   让栾哲佑知道,他栾喻笙在时刻盯梢着,不要胆大妄为地搞小动作。   “明白,栾总。”   右手有痉挛的趋势,栾喻笙勾动手腕稍作活动来缓解,因为不适而声音空了一拍:“另一份……合同呢?”   “在这里,栾总。”魏清打开另一份文档,“在星魅一贯的艺人合同的基础上做了些调整,请您过目。”   是一份艺人签约合同。   签约一个新员工而已,芝麻大的这点子事,向来入不了栾喻笙的眼,由子公司负责人审批即可。   可是,这是为印央草拟的合同。   栾喻笙五行并下,着重阅读了乙方的解约条件:【乙方自签约之日起,对甲方共有陆仟万圆整债款,按3.1%的年利率收取利息……债款清零前,乙方不得提出解约,否则乙方支付甲方十倍的违约金……】   六亿,不过是栾喻笙动动瘫手签的一张支票而已,可是对于印央而言,却是一笔天文数字。   足够给她圈地为牢。   魏清将栾喻笙蜷缩的手指掰开,塞进栾喻笙专用的印章,握着他的手在两份合同上分别盖下。   “魏清,送去她的房间。”   处理完公事和私事,栾喻笙累到连喘气都只能喘一半。   护工扶着他慢慢躺下,撤走了小桌子,给他摆好枕头的位置,妥善安置他的手脚,最后盖好被子。   “栾总,夫……印小姐万一拒绝呢?”魏清捏着合同问。   “拒绝?”栾喻笙嘴角噙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她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巴不得有人替她还上六千万。”   “告诉她,合同里的六千万债款算是预支,她签,钱马上由我打给李总,不然,她就给玉蝉陪葬吧。”   “好的,栾总,我马上办。”   魏清揣着合同就要推门出去,栾喻笙略带别扭的语调却止住了他的步子。   “厨房现在还开着吗?”   魏清一愣,思忖道:“游轮提供二十四小时的餐食,不过,夜宵的种类单一些。栾总,需要我呼叫餐食服务吗?”   栾喻笙作息规律,一日三餐都按时按点吃,特别是瘫痪之后,他的消化能力大不如前,为了避免肠胃积食,他杜绝在晚八点之后进餐。   倦倦地闭眼休憩,栾喻笙低声道:“送宵夜去她的客房,餐费算我账上。”   中午她没去餐厅用餐,下午则在舞会上出尽风头,小腹平坦,一看就为了穿裙子好看而挨着饿。   魏清眉毛上抬,悄悄露出磕到了的窃笑:“栾总,交给我给您尽管放心。”   潮湿海风吹动纱帘,荡起柔美的线条,离热带小岛越远,空气越凉爽。   带着咸味的夜风不疾不徐地舔舐面颊,不冷不热,一切刚刚好。   印央盘腿坐在床上咬指甲,夹片被啃得白一块彩一块,亮滑长发随风飞扬。   卸了全妆的脸,素净白皙,配上白睡裙,更添一丝清纯,可惜表情一副苦大仇深。   离下船没几个小时了。   和李总约定的最后期限像砍头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且,下船后,比李总更棘手的是高利贷。   怎么办?她到现在还没凑齐六千万,她甚至连十万都没有,要不……   找郑柳青先借五千万缓缓燃眉之急?或者……   再去找栾喻笙碰碰运气?   他今晚莫名其妙对她还挺友善,兴许她嘴甜服个软,他就大发慈悲把她的欠账给消了……   “叮铃——”   正思绪乱飞着,客房门铃响起。   印央应激似的头皮发麻,打了个激灵。   自从登上这艘游轮,门铃响,她遭殃,不是来找她麻烦的,就是来给她下套的。   ……又双叒叕是谁啊!   印央半恼半惧地一把拉开门。   只见魏清人模人样的,冲她礼节性地微笑:“夫……印小姐,晚上好。”   “夫印小姐晚上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不好。”印央抱胸,散漫地靠着门框,叹口气,闷声问,“说吧,栾喻笙派你过来干嘛?来给我送钱啊?”   魏清眸底有惊讶一闪而过,不愧两人曾夫妻一场,对彼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差不多。”魏清递上合同,将栾喻笙的话原话转达,“印小姐你思考一下吧,离下船可没几个小时了。”   一种“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的口气。   印央懒得计较,她攥着合同的手指因为亢奋而指甲泛白,竭力下压即将飞升的嘴角,挑眉绷唇,佯装无所谓,懒洋洋应道:“知道了,你回去吧。”   “砰”一声,她冷脸拍上门,转过身,不沾粉黛的脸霎时破开灿烂的笑。   有人敲门:“咚咚咚——”   “还有什么要转达的?”印央一秒收敛表情,不喜不惊地掀眸望向魏清。   “栾总还给印小姐准备了宵夜。”   魏清将一旁的餐车推过来。   精致菜肴和香甜点心的香味杂糅缠绕,撩拨印央的饥肠,托盘上还有三分之一杯的红酒。   “LaRomaneeConti,印小姐最喜爱的酒庄。”魏清润色栾喻笙的话,“印小姐不用担心费用,这是栾总的心意,来弥补栾总没能和你共进一餐的遗憾。”   “狗腿子,栾喻笙才不会说这种话。”   “……”   “谢了。”   印央无情戳戳,把餐车拉进来,对着一脸讪讪的魏清叮嘱:“替我谢谢栾喻笙,我会好好品尝的……魏清!你敢添油加醋,我可饶不了你!”   “……是。”   *   翌日上午,印央换上一条宽松休闲的长裙,拿着合同去敲栾喻笙的门。   在会客厅等待片刻,她看着护工推着坐在医用轮椅上的栾喻笙慢慢驶来,停在会客桌前。   护工拉下轮椅手刹,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栾喻笙气色欠佳,这些日子没休息好也食欲不振,脸颊清减了一圈,可上半身坐得笔直,如舞者挺拔,没来得及打理发型,碎发垂于额前。   慵懒中竟透着几分温顺。   他胸口系一条束缚带,腿上盖着毛毯,皮鞋板板正正地搁在脚踏板上。   大腿上安置着两只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自欺欺人地掩饰着变形的肢体。   “吃早餐了吗?”   明白栾喻笙心里有忌讳,印央只草草看一眼他的身体,立马移开目光。   “你来就为了问我这个?”身体虚,语气有气无力,合同倒扣在桌面上,栾喻笙看不见印央是否签了名,便问,“我给了你一晚的时间考虑,你的答复?”   “你猜?”印央歪头挤嘴角,瞪大眼睛,长睫毛如蝶翅扑闪。   “……”栾喻笙眉眼冷峻,扭过头,朝门口唤,“魏……”   “……哎!别走啊!栾总可真是没情趣!”印央败下阵来,跷起二郎腿,往沙发背一靠,“我想了一个晚上,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圈套。”   “怎么说?”栾喻笙淡然。   “你这算变相借我钱,而且利息不高,我签约后赚的钱,我能拿到的分成也很诱人,啧啧……”印央眯眼细瞧栾喻笙,似乎这样能将他看穿,“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去拍那种电脑磁盘里才有的片子吧?”   印央鼻翼微皱:“你的商业版图还嫌不够大?这黄色小蛋糕你也想分一块?”   “……你也就这点出息。”栾喻笙极致无语,冷讽,“除了送你进演艺圈,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可利用价值。印央,你除了外表别无所长。”   “…   …栾总讲话可真好听。“印央反唇相讥。   倏地,她酒红色的饱满双唇向两侧绽放,挺身坐直,前倾身体,白嫩的手伸到栾喻笙的手跟前:“来——”   虚虚握着拳头,印央挥手挥得人眼花缭乱,她坏笑着提议:“我们石头剪刀布。你赢了我就签合同,哪怕这是你挖的陷阱,我也跳。”   瞬间,栾喻笙面色阴沉。   喉结翻滚,吞下去的口水哽得他胸口闷疼,眼眸掀起一片晦暗的浪潮,带着杀戮气味盯死印央。   ……石头剪刀布?   呵,还真是个公平的游戏。   绵软的十根手指缩进手掌,三年来,除了戴助力手套的时候被动伸开过,其余时间,弯曲着一动不动,以至于现在,他的指关节已然僵化黏连。   伸不直,手指也不太分得开。   他此生都不可能再比出标准的“剪刀”、“石头”和“布”。   “来吧。”印央自顾自地碎碎念,“石头剪刀布,输了别生气,赢了别得意……”   胸口滞闷气短,栾喻笙的脸孔涨出了愠怒的惨白,他看向印央的眼神俨然是一把怨恨的冰剑。   右手的手指隐隐打着哆嗦,他费力地耸起肩膀,想带动手腕一把打掉她挑衅的手,却先一步听到她的惊呼。   “呀!你赢了。”   “……”栾喻笙稍显呆滞地低头看。   他蜷曲的右手前方,两根葱白细长的指头开着大叉,正对准他半握的拳头。   印央出了“剪刀”。   “愿赌服输。”印央交叉摆动两根手指,又蜻蜓点水般掠过栾喻笙的手背,指腹的融融温热渗入他微凉的肌肤,“栾喻笙,我输给你了,我就悉听尊便吧。”   “……”栾喻笙垂眸,迅速消化掉眼中的诧然。   再次抬眸,他眼底唯有恣意和从容,微扬下巴:“签字。”   “早签了。”印央抓起合同,翻到尾页的签字栏,乙方落款显示她的名字。   当晚就签了。   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岂能错过?   当个日入208万的明星,就算暂且被合同套牢,没几年不就能“赎身”了?   放下合同,她食指指尖戳在栾喻笙的左心房,轻盈打圈。   想起他的损伤平面在锁骨,她又画着圆润的弧度蜿蜒向上,向他高耸的锁骨进军。   “我逗你玩呢,笨蛋。”   乌发红唇,印央的指尖仿佛发射电流,酥酥麻麻的快感在栾喻笙的体内穿梭。   他唇线紧绷,看着她抬起屁股,媚眼含笑贴上来跟他咬耳朵:“谢谢你呀,阿笙。” 第21章   十二点整,酒店送餐到VIP客房。   两面煎至焦黄的蓝鳍金枪鱼腮、和牛番茄盅、龙虾意面、黑松露西蓝花配海鲜浓汤。   还有餐后水果和希腊酸奶,比餐厅提供的餐食高出一个档次。   “天呐!”印央高呼,“简直暴殄天物!这可是一万块毛爷爷一斤的蓝鳍金枪鱼啊!”   肉质紧实、口感鲜美,生吃最能品出其风味,且还是堪比“金砖”的鱼腮帮子肉,怎么就给火烧火燎了啊……   可印央也明白,栾喻笙肠胃孱弱,忌生冷,吃一次够他腹泻整整三天的。   他身体健全时就如此,现在更要严格忌口,不然场面怕是不堪入目。   “你赖在我这儿,就是想夸张地赞叹一下我的午餐?”栾喻笙斜眼冷觑,摆出不耐烦,心里却在为吃饭犯难。   趁印央的注意力倾注在食物上,他偷偷活动右腕。   上次同她单独共餐,遥远得仿佛上辈子。   他私心想留她用餐,可他自己吃饭必须借助助力手套,虚握着一把叉子,洒一半、吃一半,胸口像孩童一样围一块方巾,全神贯注才能不染脏嘴角。   破败、狼狈、肮脏。   这便是他吃饭的样子。   昨天处理了两封重要文件,看久了,右肩和右手腕此刻还隐隐酸困,他没信心在她面前靠自己进餐,又不同于饭局那日,印央对他不再老鼠怕猫。   栾喻笙预估,印央不仅会大大落落地盯着他看,甚至,有极大可能她会一脸无赖样地提出喂他吃。   “三文鱼你端走。”栾喻笙眉心挤出褶皱,微扬下颌送客,“我吃饭一向准时,不送。”   “干嘛赶我走呀?怕我吃了你的好吃的?”印央反客为主,将餐碟一一搬上会客桌,还讲究摆盘到位。   纤指捻一颗红亮香甜的草莓,她拔着丝儿似的缓慢张开红唇。   小指娇媚外翘,口去找手,拉长细白的后脖颈,贝齿咬合,咬出馥郁汁水。   “真甜,尝尝?”   沾一丝她唇色的草莓喂到栾喻笙嘴边,清香甘甜熏醉了鼻腔,可他只被她莹白玉指戳中心窝。   他微不可查地吞咽一下,倏地避开脸,冷笑:“呵,我凭什么吃你吃过的东西?”   “这颗甜呀。”印央的手跟着栾喻笙的脸走,“那几颗草莓谁知道甜不甜呢?这颗甜,我检验过了。”   “歪理。”栾喻笙薄唇紧抿。   “快吃饭吧,菜别凉了。”草莓汁衬得她的唇瓣愈显红润饱满,她挤巴眼睛,楚楚可人,“我们就不能一起吃吗?这么多菜,你又吃不完,多浪费,我帮你分担。”   印央举手发誓:“你放心,我绝不只顾着自己吃,我喂你,你一口,我一口……”   “魏清。”   栾喻笙深吸气,挤压胸腔喊道,他很少抬高音量说话。   话毕,他有些气不接续,单薄的胸膛费劲起伏。   “栾总。”魏静几乎秒到。   “送……客。”栾喻笙不容置喙。   “哼!”娇嗔一声,咬了半截的草莓被印央一下子投入口腔,她嘎吱嘎吱咀嚼得用力。   纸(尿)裤都换过了,喂个饭他害什么臊呢……   皱皱鼻翼,她毫不客气地端起那盘蓝鳍金枪鱼,扭着腰肢豪放地推门而出:“我自己走,不用送。”   拍上门,她又倏地拉开,内缩双肩可怜兮兮地贴着门框,故意甩下几缕碎发半遮眼帘,营造我见犹怜的氛围:“栾喻笙,有人欺负我。”   “谁?”   他许诺过在游轮抵岸之前,他将护她周全。   油画一事所有人都该明白印央不是软柿子,他是她的五指山,却同时也是强有力的靠山。   谁这么大的胆子?   栾喻笙竖耳,严肃到眉心悬针。   印央抬起胳膊,伸一根食指径直指来,瘪嘴努下巴,眼角向下耷拉,委屈地申诉:“你。”   “就你,坏蛋。”   “……魏清。”   “是,栾总。”魏清截过印央手里的三文鱼盘子,礼貌欠身,“印小姐,我送你回房。”   印央:“……”   *   栾喻笙比其他人提前半个小时下船。   他乘坐升降机抵达码头平台,这种私人渡口,环境清幽,鲜少有闲杂人等。   护工慎之又慎地推着坐在医用轮椅上的他,等送他到车上,再由保镖去归还。   游轮的负责人本来安排了一位随行跟从,这样一来,栾喻笙不必再麻烦手下的人归还一趟。   可栾喻笙傲骨不屈。   他不愿陌生人看到他在路上颠簸的丑态。   路面常年修缮维护,还算平坦,但遇到砖缝或者小沟小坎,轮椅难免磕绊一下。   他瘫软的长腿要么双膝并拢歪斜向一边,要么失控一弹,瘫脚掉下脚踏板。   他的腰腹和胸口都绑着束缚带,戴着护腰,上身僵挺在轮椅上好似钢板,下半身则东倒西歪。   几百米的路,护工屡   次停下,摆正他的腿脚,避免他受伤。   来接的车早已恭候多时。   全球最顶级的车企为栾喻笙量身打造的一款商务车,车顶高、空间敞阔,座椅自由可调,配备升降板、斜坡和固定锁扣,满足栾喻笙的一切出行需求。   他可以从轮椅换成到座椅,座椅根据他的身形定制,稳稳承托他瘫废的肢体,坐久了也不太累。   他也能直接驾驶电动轮椅进入车内,收起座椅,用锁扣固定轮椅的四个轮子即可。   今日,他需要有人抱他上车。   轮椅停在车门边,一位护工来到栾喻笙面前,屈膝弯腰,膝盖夹住他的双膝,扶着他的肩膀轻缓地将他往前拉,直到他的肩头抵靠上护工的胸膛。   护工腾出一只手穿过栾喻笙的腿弯,将他细瘦的双腿捞起,双腿呈交叉状,一上一下,裤腿后缩,露出苍白伶仃的两截小腿,脚快挂不住皮鞋。   另一名护工操控遥控器,只见一个座椅旋转了90°,向前移,移出车门后平稳下降。   “栾总,我现在抱您上车。”护工双脚踩实地面,积蓄力气,倒数三个数,“三,二,一。”   栾喻笙的臀部离开坐垫。   他的身子弓出窄窄的锐角,几乎前胸紧贴着大腿面,唯一能发力的脖颈卯着股劲儿,缺少实感,他下巴勾着护工的肩,担心自己坠落在地。   双手原本被护工交叠着安置在胸前,可一个起身,无力的左手滑落,垂坠在身侧,随护工的动作而软绵绵地荡秋千,勉强能动弹的右手努力地佝偻着。   护工熟练地将栾喻笙挪上座椅,然后控制座椅移回车内,他的腿脚虽被护工拎着,可进车门的时候还是轻碰了一下前面座椅的椅背,碰掉了一只皮鞋。   护工急忙捡起,托起他弯成虾子的脚,小心地套进去,最后妥善摆置好他的肢体,系上安全带。   椅背后调了约莫45°,栾喻笙半躺半靠,人体工学椅和他的身体适配到严丝合缝,回祖宅将近三小时的车程,这种配置,才能让他不太过难受。   “印央呢?”栾喻笙眺望窗外,其余宾客都陆陆续续地来到停车场,上了来接的车。   他没看见印央。   “栾总,我下去问问。”   “不必了。”栾喻笙截断道。   他不能太处处为她着想,给六分,留四分,也算自重。   不然她那自恋型人格会误以为他栾喻笙卑躬屈膝地盼着和她复婚,不容她作威作福。   “出发。”栾喻笙道。   *   日光融暖,从茂盛的绿叶缝隙中渗析而下,光影交织,在人行道映出斑驳陆离的画卷。   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人拖一个行李箱,踩着高跟鞋,穿梭于绿树林阴。   细高跟时不时嵌入地缝,她没有丝毫难为情,长卷发一甩,利落抬脚一拔,继续迈开巾帼步伐。   “栾总。”副驾驶位的魏清转过身来说,“夫……印小姐正在人行道那里。”   栾喻笙瞬间移眸望去。   印央的发尾堪堪坠在她曲线性感的腰身处,一条修身的包臀鱼尾长裙,裙摆似鱼轻盈游动,偶尔转身拽一下行李箱,光斑打在她的侧颜。   “开慢点。”栾喻笙目不转睛。   听她喊穷,他以为又是她扮可怜的把戏,难道她真的穷到连打车的钱都没了?   还是,这又是她织就的一场圈套?   “栾总,需要靠边停车吗?“魏清问。   “……”栾喻笙刚欲开口。   一辆SUV忽然提速从他的商务车旁超车经过,鸣笛两声,停在印央身旁。   好似嗅到危机的猛兽,栾喻笙眸光锐冷,眉眼压得逼仄:“再开慢点。”   印央被突如其来的鸣笛声吓了一跳,刚想骂一句“这么宽敞的马路你摁什么喇叭,急着投胎啊”,却听见清越润朗的嗓音如海风吹来:“央央。”   郑柳青?   印央扭头,只见郑柳青降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手臂搭着方向盘伏低身子和她对视。   他问:“你一个人吗?”   “对啊,我不是一个人,还能是半个人?”印央打趣,猫腰望进车窗,“柳青,你不也一个人?这趟旅行,别人都成双成对了,咱们半斤八两。”   郑柳青绽开笑意,正解着安全带:“不介意的话,央央,我送你回……”   “哔哔——”   倏而,接连几声尖锐的鸣笛划破云霄。   印央循声望去,一辆超长豪华商务停在她的侧后方,副驾驶位的窗户匀速下降。   黑色遮光膜后面,探出魏清的脸:“印小姐,合同细节需要和您再商议一下,您现在方便吗?”   “合同?”辨别出那男声来自栾喻笙的秘书,郑柳青停下了开车门的手,神色略显黯淡,他语带疑惑问,“什么合同?你和栾总签合同了?”   “签了。”那黑膜的隐蔽性极强,印央凝瞩不转也看不到后排坐着的栾喻笙。   啧啧啧,什么合同细节?他分明来截胡的!   哼,这男人可真擅长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瞳仁在眼眶里灵巧地打个转,印央半蹲,手扒着车窗下框,故作神秘地用手掩口,音量极低:“柳青,我签了星魅娱乐,我准备做星魅旗下的艺人了,栾喻笙是我的老板。等我红了,给你亲笔签名,哈哈。”   演出了地下党接头的严峻肃穆。   “……哦,谢谢。”郑柳青有些懵地应了声,“祝你前程似锦,早日大红大紫。”   “哔哔——”   某人按捺不住地连声催促。   印央跟郑柳青道了声别,拎着行李箱走向豪华商务车,屈起指节叩后排车窗:“咳咳!”   黑色窗膜降至一半,男人冷毅的侧脸半露半隐。   他的下颌角格外紧绷,冷眸收窄,暗藏着幽绿的妒忌之火,因为听不见他们刚才的交头接耳,火苗肆意高涨。   “上来。”   栾喻笙的声音比冰刃还凌厉。   “哦。”印央把行李交给魏清。   绕到另一侧,车门自动为她打开,她抬腿上车,屁股触了一下那侧的座椅便又抬起,她手脚并用爬上栾喻笙身,膝盖跪在他座椅的两侧。   “……做什么?”   栾喻笙被印央圈锢,她的气息无一不在撩拨他的心神,他后脑勺紧抵头枕,喉结滚动。   “你说的啊。”   印央抽丝剥茧般收束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她的柔月匈像个果冻胶黏栾喻笙的前胸,下巴埋进他的颈窝,她对着他敏感的耳孔吹一口气:“上来。”   “我上来了。” 第22章   印央的湿灼吐息,宛如水蛭吸附上了栾喻笙,以他的耳道为入侵口爬进他的血骨筋脉,快意放肆。   长发如蛇扭动,微硬的发稍尖尖抚掠他一触即痒的锁骨,将他小口啃食。   痛痒,却谷欠仙欲死。   她凝脂般的肌肤似有若无地轻蹭他的面颊,鼻息近在咫尺,忽深忽浅地弥散开来,筑成将他融化的高热牢笼。   栾喻笙的喉结快速滚动,眸珠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印央那好似蛛网的饱满双唇……   即将落网之际,他脑海忽然闪现那日的舞会,她暧昧勾着郑柳青的后脖颈,用唇去迎。   刚才两人说悄悄话的场面再次复活。   一瞬,妒火燎原,烧得栾喻笙浑身焦灼难耐,欲要撕毁印央的唇网占为己有。   让她再也无法撩拨别人。   “呵。”   一声自喉咙深处发出的冷笑,栾喻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下颌微扬,他低觑印央:“才半只脚踏进娱乐圈,就这么迫不及待送上门了?”   印央微愣,旋即屈指节沙沙地刮栾喻笙的皮肤,笑嘻嘻:“栾总同意我搭车,不就是把门把手递我手里了吗?我不上门,多不知好歹呀。”   “你的自信当真无   人能及,理解力也别具一格。“栾喻笙唇角噙一抹嘲讽凉笑,深邃眼眸微眯,语带挑衅,“我的门,不会为你开第二次。”   他余光偷瞄前方,确定郑柳青的车已经消失在千米之外,才下巴指车门:“下车。”   “不下。”见这一招不奏效,印央从栾喻笙腿上下来,坐上他旁边的座椅,系好安全带,坐得四平八稳。   印央挤眼睛卖可怜:“栾总心善又大度,一定舍不得让身无分文的小女子踩着高跟鞋、托着巨大的行李箱哼哧哼哧走几公里的路的。”   “舍得。”栾喻笙冷酷地目视前方。   印央吃瘪:“……我都要当女明星了。万一被人拍到我苦兮兮的照片怎么办?影响我的形象!”   “那不正好?”栾喻笙冷嗤,“卖个自强自立的人设,还能吸引一批心疼你的粉丝。”   “……”印央捧起手机激将道,目光偷瞟栾喻笙,“那行吧。我问问郑柳青走远了没。”   “……”   一瞬,车内被一股无形无声的暴怒笼罩。   栾喻笙眼神如冰锥,破风搅雨般剜向笔直的大路,右手在身侧气到颤抖。   孱弱地肺部有些供气不足,他脸色阴沉,呼吸愈渐急促且大声。   眼见气氛不妙,印央赶紧偷摸着用脚后跟使劲儿蹭高跟鞋的后包口。   惹急了金主“爸爸”她赚哪门子的钱?   再说,她还有事相求。   捂住脚踝,印央皱眉,吃痛地吸气:“嘶——”   栾喻笙喘着粗气,眸子向她的方向微转。   这双高跟鞋印央穿过好几次了,过了打脚时期,好在她硬蹭也蹭出了一片红。   “栾喻笙,我的脚都磨红了,不信你看。”印央蹬掉高跟鞋,白皙的脚上那红色格外显目。   她弯腰,指腹去蹭那块肌肤,双目水光莹润:“别说走路了,我站着都疼。”   “超级疼呢。”她强调道,装得有模有样。   该死的疼惜刹那间充盈栾喻笙的心脏,他望着她磨红的足跟,呼吸悬停。   与印央极短地对视一瞬,他的怒火由她眼眸中汪着的水浇熄。   明知这其中有多少演戏和夸张成分在。   明知那水汪汪的眼睛是她刻意为之,就等他心软。   而他还是……   知饵上钩。   “开车。”栾喻笙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呼吸渐渐平顺,他扭头望向窗外,“去哪?”   问到印央担心的事了。   高利贷的截止日期是今天下午六点,现在都三点多了,打手到时候肯定拎着棒槌榔头来她租住的房子要债。   连本带利,一共还十二万三千六百二十五块七毛一,然而她囊中羞涩,连两百块打车的钱都凑不出。   空手回去,即死路一条。   印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你不是找我细化合同吗?去公司,或者去哪里聊都行。”   这不过是让她上车的说词罢了。   栾喻笙乜斜印央一眼,眸色如海深不可测,沉声道:“去中心城的公寓。”   司机立即更改路线:“好的,栾总。”   印央默默松口气,暗自盘算起,如何才能在两小时的路程内管栾喻笙借到钱。   临时变道,商务车划出稍大的一个转弯。   于正常人而言这晃动微乎其微,可栾喻笙浑身瘫软,一点点细微的震荡都能使他东倒西歪。   他的上半身由束缚带牢牢固定,而细瘦双腿歪向一侧。   两条绵软的手臂顺势从手托中滑坠,右手落到座椅上,左手被甩到手托外面,像甩面条。   难堪之情蓦地沸反盈天,栾喻笙故作冷面来掩饰,悄然卯足力气让左臂物归原位。   因为印央上了车,座位有限,所以陪车的护工去了另一辆车,魏清在副驾驶座又看不见栾喻笙的状况。   换作平时,只需栾喻笙开口,他们马上停下车来替他重新摆放好手脚,可今日印央在,他唯有缄口无言。   他祈祷,她不要看他。   不要再目睹他如同渣滓浊沫,面对这种小事都一败涂地。   可一双柔软的手不由分说抬起他的左手,栾喻笙错愕转头,看见印央正握着他下勾的手腕,而后,插进他蜷曲的五指,试图把他的手指拉平展。   “……放开!”栾喻笙双目浮现条条血丝,极度的不安和自卑让他的音色听起来不近人情。   “放!马上放!”罕见地,印央有话听话,乖巧地将栾喻笙的左臂搁上手托,“你平时都不做复健吗?你看看,手硬得跟木头棍似的……”   印央察言观色,轻轻拨拉一把栾喻笙的手指:“想跟你十指紧扣都扣不了。”   “少管闲事。”他颈侧绷起清晰可见的血管,像一头瘸腿的老虎怒目示威。   “遵命。”印央给嘴巴拉拉链,笑得讨俏。   两条腿还歪斜着,栾喻笙无心顾及,内心酿出了五味杂陈。   他看向被车速抛之脑后的沿路的香樟树排,沉默片时,开口道:“说吧。”   印央愣了一下:“我吗?”   栾喻笙后脑勺对着她,微微颔首。   “说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印央有些费解。   他直言了当:“你的需求。”   主动提出喂他吃饭、帮他捡起掉落的手、卖弄风姿、撒娇卖乖还言听计从……   无事不献应勤。   她像难以管教的猫,只在讨小鱼干时乖巧。   明摆着有求于他。   “栾喻笙,借我点钱!”既然小心思已经被他道破,印央也不藏着掖着了,她双手合十,眼巴巴道,“或者,你算我预支工资!拜托了!”   “金额。”   “十……”印央换口气,“九万。”   能多借先多借一点,高利贷知晓她的住处,即使还了钱,鉴于安全考虑,她得换个新住处。   而且,许是穷怕了,多攥点钱在手里面她才有安全感。   “魏清。”栾喻笙低唤。   “栾总。”魏清恭敬地扭头看来,指尖顶一下眼镜,静待自家总裁的吩咐。   栾喻笙平和而深沉:“去办吧。”   *   车程约莫行至一半,一阵强烈的不适感忽然自小腹下方游蹿至栾喻笙的胸腔,继而一波接一波的憋痛席卷膀胱,仿佛在湖面投下巨石。   栾喻笙心慌气促,他憋尿了。   尿路感染还没痊愈,他依旧排尿困难,没插尿管,他穿着加厚款的纸尿裤,不借助外力摁压小腹,尿液只会一直储留在他的膀胱内。   每两小时排一次,时间差不离了。   这次格外来势汹涌,栾喻笙背脊发烫,头皮发麻,清癯的五官很快便因为刺痛而淅出汗珠。   此时,魏清的手机响起,他接起听:“……好的,我知道了,我问问……”   挂断电话,魏清显得欲言又止,带着顾虑瞥了好几眼印央,隐晦道:“栾总,前方有个加油站,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到中心城预计还要一个小时。”   “不……”   栾喻笙刚启唇,却被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截断:“好呀。”   印央纤细的手臂抵上车顶,手肘打弯,她挺胸仰脖,束手束脚地伸了个懒腰:“刚好我坐累了,下车活动活动。栾总,你的豪车坐着也不过如此嘛。”   栾喻笙痛到分不出精力计较,强撑安好。   五分钟后,商务车停靠加油站。   印央拿着手包和手机下了车,背对栾喻笙潇洒挥手:“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溜达溜达。今天天气真好,空气清新,我不得好好呼吸一会儿!”   *   在洗手间磨磨蹭蹭地解了手,印央还顺带着补了全妆,光洗手就洗了六遍。   汩汩凉水淋湿她的肌肤,她手心朝上,抓握水流,水在她的掌心四处窜逃。   印央若有所思,一遍遍地冲洗,却冲刷不掉栾喻笙废用的畸手烙下的触感。   枯瘦。   冰凉。   僵硬。   甚至没办法分开和伸展五指。   印央讨厌那种鸡爪子一样的瘫手。   吃饭时,总会抖落饭菜汤汁,弄脏被单,让她不得不在比她还大的水盆里一遍遍搓洗;什么都拿不稳,常掉在地上,颐指气使地使唤她来捡;明明不能动却非常怕疼,每晚的惯例按摩,她拉开印父的手指,他吼她力道粗鲁,盼他疼死,她不拉开,他又骂她偷懒、不孝顺。   还不如动物的爪子。   就是这样的手,让父亲毫无自理能力,家庭的重担全压在她稚嫩而单薄的肩膀上。   时至今日,阴霾仍尚未褪尽。   可面对栾喻笙,除了无边的心疼,她竟还鬼使神差地   试着和他十指相扣……   不该闪躲吗?   他那双废手比她父亲的手还残破、还没用,她上次给他按摩双手的时候就发现了。   印央郁闷地抬起左手打了一下右手,溅起的水花沾附在她鸦羽似的长睫,沐光之下熠熠闪亮,衬得睫毛投下的阴影愈发浓黑,和眸色同样沉。   不用装作没心没肺了,她阖眼轻叹。   出了洗手间,印央漫无目的地逛了好几圈,但自始至终离栾喻笙的商务车很远。   将近过去了半小时,印央琢磨,栾喻笙怎么也该排完尿了吧?   嘴比钢还硬,说什么“不要”?堂堂栾大总裁迟早因为面子让自己活活被尿憋死!   印央相隔甚远地望了望商务车那边,只见护工已经回到另一辆车上了,她才提步上前。   “我回来了。”印央上车,嗅到一股轻致淡雅的木质调香水味。   栾喻笙西装笔挺、正襟危坐,全然看不出他刚在车上换了一张干净的纸尿裤。   他痛出淡绯色的面颊,此刻有些苍白,似乎经历了一场磨难后难掩虚弱。   “真慢。”他抱怨,却听不出烦意。   “让栾总久等啦。”印央笑得娇俏。 第23章   车窗外的风景逐渐从静谧海畔过渡到了喧闹拥密,写字楼鳞次栉比,车驶入了城市最繁华地段,中心城,放眼望去,看不尽栾家的商业帝国。   印央透过车窗流连这一寸土一寸金的地段,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油矿,又余光轻瞥栾喻笙。   重残的前夫,生活完全假手他人。   却是金字塔尖的掌权者。   商务车驶入了一处商圈的地下车库。   车停稳,车门自动开启,印央抓起手包跳下车,魏清把她的行李箱拎下了后备箱。   印央摁下弹扣,延长行李箱的拉杆,故意磨红的那一侧脚后跟隐隐灼痛,她便单脚受力,一侧的胯骨懒洋洋地顶出来,愈凸显她的曼妙身线。   “我回避一下?”她语气轻描淡写。   “回避什么?”栾喻笙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稍稍斜转眸子。   “回避……”把印央问不会了,商务车后面跟着的那辆护工乘坐的车悄无动静,没有把栾喻笙八抬大轿抬上轮椅的迹象,她皱眉问,“你不下来?”   考虑到他下车不便,她才如此问道。   栾喻笙默认。   “你不下来你把我放这干嘛?”印央的疑惑转为大惊,“……等等!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该不会把我拐来你的地盘对我做上不了台面的事吧!”   栾喻笙懒得理睬,稳健道:“魏清,送她上去。”   *   电梯停在顶层,一层两户。   魏清在其中一户前停下,从胸前的口袋掏出水笔,在名片上洋洋洒洒地写:“印小姐,您如果不方便回租住的房子,我可以派人过去收拾您的东西。”   印央接过名片,背面写了六位数字。   ——公寓的密码。   “这里……让我住?”印央从名片里惊讶地仰头。   魏清颔首,示意印央开门:“密码您随时可以更改,不懂的随时打电话联系物业。”   门打开,半空通透清新的风从落地窗灌进室内,只吹着,便身心阔然舒畅。   家居摆设一应齐全,一百六十平的空间虽远不及曾经的婚房,但印央一人住绰绰有余,她俯瞰城市的全景,车流行人微缩成了小芝麻粒。   “魏清,替我谢谢栾喻笙。”印央唇畔勾笑。   “好的。”魏清把笔插回口袋,镜片粼光一闪,“一个月的房租是四万四千四百块人民币。印小姐,栾总给您抹零头,一个月算你四万块,水电物业费也由您个人承担。”   “……”印央笑容僵住。   “在您能自力更生前,房租都由栾总垫付,和那十万块都是栾总借您的,按照银行利息收取利息费用。”魏清整理西装领口,“请问印小姐还有疑问吗?”   劲爽的风呼啸涌来,印央嗅到空气里满是铜臭味,她生无可恋地问:“搬行李呢?收费吗?”   “按照市场价,大概一位劳动力一小时五十块。”魏清答得一板一眼,“印小姐,您需要我这边帮您找几个劳动力?大约需要几小时?”   印央:“……”   “印小姐放心,我不收取中间费。”   ……还中间费呢?!   ……住房这点钱也要逮着她薅!   ……栾喻笙你不愧是个资本家!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印央咬牙切齿:“我自己找房子住,大可以不找这么贵的!”   “这里离‘星魅’近,地段优越,安全性一流。”魏清摇头反驳,“还配得上您‘待爆小花’的身份,等您成名了,栾总再安排远离人烟的别墅给您。”   印央:“……”   他盘算的还挺好???   魏清后退一步退出门框:“印小姐,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需要你……”印央一只手手掌向上摊开,一只手弯曲食指和中指,拇指做弩,手掌做托,弹出两根指头,狠狠把怨种之火射向魏清。   印央大声气嚷:“消失!”   “好的。”魏清贴心地关上了门。   叮咚一声短信提示音响起,印央气闷参半地掏出手机查看:【您的账户于X月X日入账190000.00元……】   *   栾家祖宅。   商务车蜿蜒行驶在绿植林间,绕过前院偌大的雕塑喷泉,在祖宅门前停靠。   栾母宋蓉枝衣着华贵,正候在门前。   两位护工手脚麻利地将栾喻笙抱下车,一辆备用的高背电动轮椅早已恭候多时,护工一个抬一个托,把栾喻笙倦意浓浓的身体搬上了座椅。   回程,外加送了印央一趟,近四小时的车程,栾喻笙犹如秋风中的残叶一吹即落。   “小笙!”山间湿寒重,宋蓉枝披一件金丝披肩防寒,她步态匆匆但不折雍容,“你可算回来了!哎呦,瞧瞧,怎么才一星期,你就又瘦了!”   栾喻笙自幼便最得母亲的宠爱。   宋蓉枝一辈子顺风顺水,大富大贵,她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一是栾喻笙铁了心肠娶了一位没头没脸的穷酸野女人,二是她疼爱有加的小儿子因车祸至残。   砸多少钱都医治不了的重度残疾。   舐犊情深,每每宋蓉枝看见栾喻笙,都恍如被弄人的命运剔骨扒肉一般,痛达心底。   “唉,本就没几两肉!”宋蓉枝抱怨,怪罪的眼神一一扫过魏清和两位护工,“你们怎么照顾的!我马上给小笙安排全面体检,我的小笙但凡有一点……”   “妈。”栾喻笙打断。   他疲软地偎着轮椅靠背,头无力地枕着颈枕,双手搭在略显臃肿的小腹处一动不动。   “他们照顾我照顾得很好,海上风浪大,又水土不服,我能健康回来已经不易。”   “所以啊!我就说了你别去!”宋蓉枝傲慢地斜睨魏清和护工,手抚栾喻笙的面颊,“一个慈善拍卖会而已,又不是大事儿,交给晔磊,再不济,交给哲佑也行,反正他也爱玩,你费不上亲自千里迢迢去一趟。”   宋蓉枝喜玉,玉戒指触感冰凉,引得栾喻笙下意识一避,脑袋逃出枕托,蓦地歪斜至一边。   体能告罄,栾喻笙用仅存的锁骨以上的肢体卯力支起头部,但却适得其反,挣扎中,他不甚歪向一边,孱弱无力的身子就靠腋下的挡板卡着不摔。   “小笙!”   “栾总!”   “栾总!”   护工和魏清急忙将栾喻笙扶正坐好,又调整轮椅靠背,让栾喻笙四十五度半仰躺着。   刚闹一出,气管弯折呼吸受阻,栾喻笙此刻喘得力不从心,吓得宋蓉枝不敢再多言。   “快!”宋蓉枝着急忙慌地指挥人,“你们愣着做什么?快送小笙回房间休息!”   *   卧室空间敞阔,便于体积较大的电动轮椅行驶,全部家具家电皆能声控操控,灯、床、窗帘等等,最大限度地给栾喻笙提供了自主行动的权利。   护工在床上铺一张护理垫 ,将栾喻笙抱上床平躺妥当,两人齐力换下栾喻笙的外衣外裤,他细长惨白的一双腿无处掩藏,腿根上面,小腹鼓起,像倒扣了一只小碗。   圆鼓石更挺,格外怪异。   “栾总。”护工掐日子一算,“您今天可以出仓了。栾总,您先小睡一会儿,晚饭后,我们来协助您出仓,然后再给您好好地洗个热水澡。”   “现在吧。”栾喻笙盯着天花板。   除味器和换气扇都开着,可刚换下的饱和的纸(尿)裤散发出来的异味仍顽固不褪,每次呼吸,(骚)腥便在鼻孔前挑衅,他厌恶肮脏的自己。   “栾总,坐了四小时车,您累了,要不休息休息,恢复一下体力再……”护工试问,两人面面相觑,真不敢让栾总有一丝一毫的闪失,不然铁定被问罪。   “不打紧。”困倦浓烈,但栾喻笙尚可坚持。   方才那一出不过是让宋蓉枝早些放他走的小伎俩,不然,母亲又将唠叨个没完没了,说到苦处,又要泪眼婆娑地责骂起印央,骂印央是祸水。   骂印央八字硬,克瘫克死了亲生父亲,又来祸害丈夫,狐媚妖相的野女人就是克男人!   生意人没有不信命理玄学的,毕竟,能日进斗金的人,除了自身的硬实力外,有几分上天之恩赐,栾家还自建了寺庙和佛堂,代代参拜。   即便他信印央克男人,他也认了。   他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她当初毫无留恋的抛弃。   一个护工将栾喻笙摆成侧躺位,一个拿来质地较硬的枕头抵在栾喻笙的胸前,保证他不倒,轻抬他的手臂搭在枕头上,再让上面的一条腿弯曲,搭在另一条腿的上面,两膝之间夹一个软枕预防褥疮。   小黄油入氵同,油乎乎地往进流,氵同口的土壤质地懈弛稀松,以防内部的水土流失,需借用工具堵住片刻,静待长长的氵同里面自行润化与发酵。   约莫十分钟,一阵绞痛自腹部深处蛇窜向上,仿佛一副尖牙即将刺穿栾喻笙的皮肉。   他压制呜咽,咬酸了牙肉。   碎石子从氵同口陨落,不见通(畅),夹杂混浊的泥石流,痛得栾喻笙眼前白茫茫一片。   似有一只不知轻重的粗手绞拧他的肠子,紧攥让他快要窒息,又撒手几秒让他喘息,复而再次施力,毫无章法地搅,将他搅成一滩烂泥。   明明丧失知觉的某部位传来尖利的痛,石头堵塞,氵同口便有塌方的架势。   “唔……”栾喻笙的头蹭动枕头。   痛到满床打滚。   这竟是健全人才拥有的福利。   他连挣扎一下都难如登天,冷汗瓢泼大雨似的打湿枕巾,唯一灵活的右手朝天佝偻手腕。   拧出可怜又怪异的直角。   *   “栾总,还是排不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栾喻笙听到护工忽近忽远的声音,他半阖的眼前满是虚无,像隔一层毛玻璃。   纸白色的薄唇因为反反复复的急促呼吸而裂开两道口子,唇壁干涸,下唇颤抖。   “那……算……了。”栾喻笙说得断断续续。   “栾总,要不……”看栾喻笙痛苦不堪,护工于心不忍,于是大着胆子建议,“栾总,之前在游轮上给您扎过针的那个小姑娘,她医术挺好的,要不您用用她?中医也比这些化学物质的刺激性小些,对您身体好。”   卧室内只剩栾喻笙游丝般的呼吸声。   护工以为自己多管闲事了,顿时汗毛倒立,却听见栾喻笙艰难地振动声带道:“让……魏清……去……联系。”   他心中已有七分猜测。   可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放下芥蒂、对污秽残破的他做她最深恶痛绝的事?   其中,有几分对他的疼惜?   *   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护工将栾喻笙抱进科技感满满的洗手间,浴池为他夺身定做的,底部有用来固定他的双腿的束扣,让他瘫痪的下肢不在水中浮起来。   还有头部凹槽、腋下束缚带和腰带,以及一个可以实时检测心率的防水手环,万一栾喻笙不甚呛水,手环将立即触发警报,护工能第一时间赶来营救。   “栾总,水放好了,我们抱您进去。”   温度适宜的水渐渐没过栾喻笙的胸腹,他感知全无,但无力的恐惧,却随着水面高度的上升而如涟漪般扩开,一旦溺水,他毫无自救的可能。   不过,两位护工的专业性毋庸置疑,栾喻笙爱干净,还有点轻微的洁癖,每天都沐浴泡药澡,抱栾喻笙进浴池,已成了他们的肌肉记忆。   给栾喻笙扣好各处的安全束带,他才稍松一口气,因为浮力,他的左臂不着一力地浮于水面,药浴呈现棕褐色,他渗白的肤色加倍显目。   手臂像翻白肚皮的死鱼。   和死鱼一样动弹不得,丧失生机。   “你们出去吧,有事我叫呼叫铃。”   待护工关门出去,栾喻笙卸下坚强锋利的硬壳,头枕凹槽,任由自己瘫软在浴池里。   浓酽的中草药味夹杂水蒸气钻进他的鼻腔,几日没泡,药味有些呛鼻了,少时,药效挥发了出来,他冰窖一般的躯体开始微微发热发汗。   瘫到他这种程度,连出汗都得借助外力。   草药包是郑柳青家的独门秘方,针对性地治疗四肢寒凉,增强血液循环,他正合适。   *   “叮铃铃——”   正享受这短暂的惬意时光之时,洗手间内的电话响起,电话连接栾喻笙的手机。   他声控:“接电话。”   一阵细微的电流声过后,不太正经的一道声音接踵而至:“栾总摆驾回宫了?”   是大哥栾哲佑。   水汽缭绕,栾喻笙的羽睫尖尖坠一排小水珠,随着眨眼过渡到下眼睑,他稍加思索道:“你没事从来不打我的电话。说吧,又闯祸了?”   “这你就对你大哥我有刻板印象了!”栾哲佑笑得恣爽,听筒依稀响起纸页翻动的窸窸窣窣。   栾哲佑思唔,语调深长:“有份入职合同到我手上了,呵,这位新员工可不得了。”   栾喻笙的右手拨了一下水面,他倒映之上的深邃面容,随着波澜的水波逐渐看不真切:“当然不得了,和你还有些渊源。”   彼端忽然噤声。   莫名像被踩住尾巴却不敢吱声的猫。   栾喻笙有些狐疑地蹙起眉头,沉声问:“掉线了?”   而后,继续默然了几秒,栾哲佑才打着哈哈轻笑道:“……刚才信号突然不太好了。我刚听你说‘渊源’?什么‘渊源’?我洗耳恭听。”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王者,嗅觉异于常人得敏锐,栾喻笙的眉心愈渐收紧。   ——欲盖弥彰。   栾喻笙从栾哲佑的话中听出了如此的意味。   而后,栾喻笙倏尔松松地轻笑一声,卸掉严肃的口吻,用兄弟之间闲聊的语气说:“印央,我的前妻,你的曾经弟媳,还不算渊源?”   “你不是恨死她了吗?”栾哲佑不解问,“想当初,你东搜西罗她的下落,巴不得连下水道都拆了找,把她找出来宰了她!现在不恨她了?”   “恨,但她有赚钱的资质。”栾喻笙不咸不淡道,“我不会和钱过不去。”   语音通话,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色表情,栾喻笙又喷出一声松弛的笑,面色却云翳聚拢。   “大哥难怪是员工口中的好领导,连一个还没入职的新员工都亲自打电话来关切。”   丝丝缕缕的蒸汽织就出一张迷离的网,网后,栾喻笙目露猜忌与阴骘:“下周一起吃个饭,和印央一起,算叙旧,也算老板关心新员工。”   他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哥,想起来,我和她还是因为你才相识的。”   栾哲佑在极短的无声之后,爽快答应:“……行呀,阿笙,餐厅我来订。” 第24章   久不见。   热气催人疲乏,泡了不过二十分钟,栾喻笙已然昏昏欲睡。   他清嗓子,磁性音色在浴室中撞出醉人的微哑回响:“我累了,带我出去。”   他对着头侧的通讯器低声道。   转头的动作,让额前凝聚的水滴沿着雕刻般的眉骨滑落,闯入眼眶蛰疼了双眼。   不由地,他皱眉闭眼。   他试图抬起右臂擦拭,可水有浮力亦有重量,打湿的手臂比往时沉甸几分,半浸在水里面,愈是忤逆他的使唤,他尝试数次,只换来一次次无用的水花。   药池子一圈圈地荡开涟漪,草药味蒸腾扩散,捉不住、又撇不开的药水穿过他蜷缩五指和手掌构成的小小空洞,他越卖力,拨起的水挠得他手心越痒。   十分之九的身体瘫废。   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便成倍地敏感。   很快,两位护工进来浴室,排净了药水,一位扶着栾喻笙,一位依次解开栾喻笙身上的束缚带。   腋下的束缚带松开的瞬间,他的身子不住地往浴池底部滑去,全靠护工托着他,他沐浴后的肤色白得发光,更像软叽叽的、泡烂的面条。   晕眩感排山倒海。   栾喻笙的脑袋死死地垂着,抬不起来分毫。   清癯的背脊凸起嶙峋骨头,一节一节,皮包骨,颈椎第四、五节处有一道泡得浮涨的白色“蜈蚣”。   当年手术烙下的疤痕。   给他的残疾盖棺定论的印章。   护工将栾喻笙抱上床躺好,给他换上崭新的纸(尿)裤,在他的小腿肚下面垫上软枕,抬高双腿,消除下肢的水肿。   栾喻笙足跟的压伤刚刚长出来了新肉芽,娇嫩得很,护工便没给他套预防足下垂的足托,上好药,只在他的脚上缠上了一圈透气的无菌绷带。   松软的枕头,松垂的双脚,因为养着伤,才几日不佩戴足托,他的足下垂加重,脚跟挛缩,脚尖内扣,那模样怕是不按摩十分钟以上,很难穿得上皮鞋。   面容憔悴,男人几乎沾枕头便遁入了梦乡。   *   日落余晖与西山拥抱,一丝橘色的光漏进遮光窗帘,栾喻笙从熟睡转为浅眠。   “栾总,到晚餐时间了。”   栾喻笙被护工轻声唤醒,梦寐未醒,但再睡下去,晚上怕是要睁眼等天亮了。   “给我换衣服。”床的遥控器就搁在栾喻笙的右手边,他不甚灵活的小指节摸索到了按钮,吃力地摁下,床头缓慢升起,随着高度的增加,他频繁吞咽。   体位性低血压,头晕,还伴一阵反胃。   床头自动升到了一个他感到最舒适的角度,他仍闭眼缓着,耳边响起沙沙的声音,几乎同时间,那股子熟悉的不雅的骚味飘进他的鼻腔。   “好些了吗?”栾喻笙忍住恶心问。   “栾总,还有点炎症。”护工仔细端详着,“谢医生叮嘱您,再用两天纸尿裤才能插尿管。”   栾喻笙脸色恹恹,眉间锁着痛苦,他尽量轻吐轻吸,可那恼人的味道和纸尿裤摩擦发出的声响,好似利剑猛戳他的脊柱,蚕食他的自尊。   只能后天再去公司了。   让他穿着纸尿裤去上班……   绝无可能。   *   时间差不多了,栾喻笙操控电动轮椅乘上家用电梯。   电梯空间宽敞,他佝偻的右手握住手柄向一侧施力,四个轮子滋滋地掉转方向,旋转一百八十度。   他面朝电梯门:“关门,去一楼。”   栾家祖宅建成已有半个世纪了,这种现代化的声控电梯则是在栾喻笙瘫痪后才加装的,基本只有他一人使用。   菜肴精致而讲究,以软烂清淡口为主,还有一盘专为他接风洗尘的清蒸鲈鱼和一碗海带虾饺汤。   护工托起栾喻笙的瘫手,给他佩戴他专用的助力手套。   他捋不直的五指好像任人采撷的白萝卜,娇弱,又硬邦邦,七扭八歪地钻进指套口。   最后,护工粘好粘扣,把一把轻质叉子插入掌心设计的插口。   “小笙啊,快来,多吃点优质的蛋白质。”宋蓉枝的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回家了,可再不能瘦了。”   鱼肉易碎,叉子不好掌控,宋蓉枝便夹一块鲈鱼直接放到栾喻笙的叉子上。   她又从汤碗里夹出一只虾饺,姿态雅致地将筷子头落到栾喻笙面前的盘子。   虾饺包得紧实,栾喻笙可以自己插着吃。   “谢谢妈。”栾喻笙勉力举起右臂,前伸脖子,还算顺利地咬下鱼肉,转而晃悠悠地去戳虾饺。   “一家人,不言谢。”一和栾喻笙吃饭,宋蓉枝就顾不上自己。   她的眼睛巡视各个菜碟,生怕落下某样菜:“多吃点,小笙。我今天专门跟厨师长说了,晚餐就做我们小笙最爱吃的,我啊,都没考虑你爸。”   栾喻笙的盘里井然有序地堆满了滋补食物。   若不是他宁死也不肯让母亲喂饭,不然宋蓉枝的筷子早就伸进他的嘴巴里了。   “幸好爸和我一样,口味淡。”栾喻笙轻笑,掀眸望向坐长桌对面的父亲,栾松。   栾松浓眉鹰眼,年过半百的人,浑身的锐气一如当年,坐姿如松刚健,他头发斑白,却不损精气神,眼神沧桑沉稳,像装着一本岁月史书。   “去了一趟,有哪些收获?”栾松沉默地咀嚼着,突然投来严肃的目光,问栾喻笙。   “哎呦,先吃饭!”宋蓉枝出声抱怨,“小笙才刚回家,要聊公事你们就上办公室聊去!”   “爸。”栾喻笙缓缓咽下口腔里的食物,予以宋蓉枝一个温文尔雅的眼神,转而看向栾松,“兴诚电子的长子和总能达新能源车企的二儿子这次暗中交往甚密。去年年中,有消息外泄,兴诚电子的芯片研发有大的突破,兴诚压着消息不发,恐怕是怕我们栾家有所行动……”   此行,栾喻笙的目的不单单是去逮印央,名流云集的场合,多少能透出些合作动向。   游艇上,他安插了几名眼线采集信息。   栾喻笙揣摩:“兴诚电子的研发已接近尾声,但试验还需要一段时日,现在,是最好的切入点。”   一旦两家联合,将打破栾家在新能源自动驾驶汽车领域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块市场的潜力还没开采殆尽,不能拱手让人。”栾松咬动鲈鱼肉,神色严正,“你的措施是什么?”   “神导航、大路条条通导航,栾家,在今年成了这两家企业最大的股东,垄断市面上其他还算精准的导航软件并不算难事。”栾喻笙浅笑。   他的笑,韵味儒雅,却透出毒蛇蛰伏的狠诈。   栾喻笙接续道:“导航是眼睛,而自动驾驶汽车离不开眼睛。”   栾松闻言眉梢上挑,赞赏地颔首道:“你把握分寸就行。”   栾喻笙点头:“是,爸。”   虽说现如今他栾喻笙是栾家的舵手,可他上任才短短两年,根基尚浅,栾松仍掌握一定的话语权,甚至,不得栾松的心,栾松有能力更换继承人,所以,栾喻笙恭敬代之。   “行了,行了,专心吃饭。”宋蓉枝招呼保姆过来,让保姆把凉了的海带汤端去温一温,她笑容慈爱,“出远门一趟,回家了,不能少了一碗海带汤。”   护工把栾喻笙手中的叉子换勺子,拿出栾喻笙的专用小餐桌架在两个轮椅扶手之间,再把汤碗端到小餐桌上,放进圆形的凹槽里固定。   这样,碗便不会乱跑。   栾喻笙舀起一勺海带汤,碗,到嘴边,这短短的三十厘米路,汤洒出一半。   “慢点喝。”宋蓉枝一边心疼地擦拭栾喻笙湿了的领口,一边语带期待地问,“小笙啊,这次玩得开心吗?”   “还好。”栾喻笙应付道。   “实话说,妈妈不想你去。”宋蓉枝笑得意味深长,“我啊,看了贵宾名单,才勉强同意的。”   “怎么说?”栾喻笙有些不解。   “我看到郑家医馆的那对兄妹在名册上。”宋蓉枝探一眼栾松,又道,“郑家,和咱们栾家也算有挺深的交情,但是啊,你们小辈的关系却一直不温不火的。我想,趁这次机会,你啊,和   郑柳青能相熟一些。”   “嗯,我和郑柳青……”栾喻笙牵起嘴角,用温笑来掩饰内心沸腾的嫉妒和不爽,“算熟悉了。”   “那就好!”宋蓉枝抿下唇,显然语意未尽,她试探,“那郑茹雅呢?你们熟悉了吗?”   栾喻笙眉宇一沉:“我和……郑茹雅不太聊得来。”   “聊不来可以多聊聊,多聊聊就聊得来了。”   “妈。”栾喻笙打断,“在医生眼里,我只能是个病人。”   这句话,让宋蓉枝心心念念的牵红线,彻底偃旗息鼓。   她顿时闷闷不快,筷子一摔:“也就是……就是……就算这样,郑家嫁进咱们栾家也是高攀!”   也就是栾喻笙残疾了。   也就是栾喻笙离过婚。   似钝刀子切割宋蓉枝的咽喉,她迟迟说不出口。   “行了,吃饭。”栾松出言中断。   栾喻笙继续如一岁婴儿般控制着勺子喝汤,汤未见底,他胸前的口水巾已经深一块浅一块。   慧黠如他,自然预判到了话题的发展方向,于是,他没有透露真正的郑茹雅其实并未现身,不然,宋蓉枝必给他和郑茹雅安排一场相亲。   “也罢。”宋蓉枝叹气,“妈再给你物色个温柔又旺夫的,那种不吉利的野女人,休想再进我栾家的门!那女人,我想起一次,生气一次!”   说着,宋蓉枝怒火攻心,扶着额角哀声哉道起来。   “哥呢?怎么两人都没回来?”栾喻笙岔开话题。   “晔磊在公司忙工作。哲佑……估计野去了,哲佑这孩子啊,在国外待久了,国外好的那些经商理念他是没吸取多少,光学会及时行乐了……”   宋蓉枝念叨,不愉快的人和事便暂时搁浅在脑后了。   栾喻笙垂敛眼睫,泼泼洒洒地,默然喝完了海带汤。   *   当晚,临睡前,栾喻笙接到了魏清的电话:“栾总,何医生那边同意了。”   “好。”栾喻笙的唇角不禁轻扬,可这弧度还称不上笑,便被紧随而来的忐忑冲淡。   面对她,他到底还是自卑的。   “栾总。”魏清接着问询,“何医生她说日期由您来决定。您想何医生几号开始上门给您做理疗?”   “下月一号吧。”栾喻笙早已心中有数。   距离下月一号还有半个月,几率渺茫,却也够他稍稍给这副破败的身子作出些许改变。   挂断电话,栾喻笙敛起眼皮看向他脚边的护工,他们正在妥善安置他的腿脚。   “阿明、小峰。”栾喻笙唤道,一缕隐忍的轻叹飘逸出口,他颤巍巍举起手指蜷缩的右手,“来给我按按,最好,把手指一根根地都打开。”   “栾总,您愿意做手部复健了!”两护工都面色欣喜。   两人一左一右端起栾喻笙的手托在掌心,慎之又慎地按摩,那手指脆生生的,仿佛一折就断。   左手骨节的变形程度比右手更严重些,稍用些力气,骨头磨损发出生锈般的咯吱咯吱,听得人胆寒,而被按摩的人咬牙忍住痛不欲生。   痛感不亚于手指被生生折断。   “栾总,急不得,每天都按一按,恢复需要个过程。”   “对啊,栾总,太心急了,反而容易受伤。”   见栾喻笙痛到虚脱,刚擦干爽的面颊沁出了晶莹的汗珠,手臂和手掌孱那弱的肌肉不住地痉挛,两个护工劝道。   “好。”栾喻笙满腔无奈。   他突然后悔受伤初期,他没有听谢星辰的按时按量做复健,才让自己锈迹斑斑,如此拿不出手。   “你们也休息吧,明天继续……”   话毕,栾喻笙贴枕沉眠,双手被护工小心地送入被中,而那折骨断筋的痛,尾随他入梦。   *   印央闲了整整一周。   闲着的日子,她把行李搬到了公寓,给那边的房子办了退租,又上号直播了两天,赚了点生活费,说好捧她当明星的,栾喻笙屁动静没有。   不给安排经纪人。   不给她对接工作。   一屁股债,她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爱财之人。   禁不住被金子做的鱼钩这样吊着。   第八天,抓心挠肝的印央一跺脚,杀去了栾家公司总部。   上班族们行色匆匆,忙得不可开交,却仍有大批量的人被公司楼下身材吸睛的印央抓牢了眼球。   来讨工作的,着装不能太露骨,印央便一身浅色衬衣配修身牛仔长裤,衬衣衣摆扎入裤腰,腰线纤细,翘臀丰腴,知性的轻熟感浑然天成。   掏出魏清的名片,印央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摁下拨打,眉间浮一丝焦急。   栾喻笙日理万机,不提前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得上?   “喂,印小姐。”   很快,电话接通,传来魏清彬彬有礼的问候:“好久不见了,请问您有什么事?”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了?   “魏清,我要见栾喻笙。”印央开门见山。   她向上远望,六十层的摩天大楼直冲云霄,最顶层,便是栾喻笙的办公地点。   “印小姐,请稍等。”彼端响起挂机等候的舒缓音乐,片刻,魏清的声音再次入耳,“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总部楼下,B号门。”   许是被印央的执行能力有所震撼,魏静语滞一秒,转而不疾不徐道:“好的,请稍等,我现在下楼接您。”   总部大厦共十六部电梯,分高层区和低层区,而魏清带着印央乘上了栾喻笙的私人电梯。   结婚三年,印央对栾喻笙的事业可谓毫无过问,提款机只源源不断地吐出现金即可,她不在乎是否更新换代,是否有更上一层楼的潜质。   即使他在三子争权中落败,他给的钱也足足有余,够她下半辈子挥金如土。   因此,这是印央第一次来栾喻笙工作的地方。   长廊静谧而雅致,极简的装修风格更添几分神秘和威严,不同于工薪阶层人头密密的办公氛围,顶层独属于栾喻笙,静得针落可闻。   搞得印央肃然起敬,又生出紧张。   “栾总。”魏清屈起指节扣一扇高大宽敞的磨砂玻璃门,“印小姐到了。”   屋内的低声谈话戛然中断,旋即,低沉磁性的嗓音听似一杯醇厚的酒,替印央开了门。   “让她进来。”   声控门悉听尊便,向两侧回收,越来越宽的门缝之中,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现身于办公桌之后。   落地窗明净敞亮,他仿佛嵌入蔚蓝如洗的广袤天空,西服肩头落满暖阳。   光束在他的侧脸浅吻轻啄,光影分明,他的眼鼻嘴分外俊逸清雅。   老板椅,和高背轮椅,似乎差别不大了。   他的矜贵自持,不怒自威,倾轧了残疾。   印央略显呆愣,春季已过,却有粉红芳馨的种子在沉寂已久后苏醒破壳,顶得她的心口酥痒。   他播的种,终还是由他来收割。   印央突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捋了捋衣摆:“……”   真是的,错失一个亿……   早知道工作中的男人这么帅,以前就多来参观了……   “坐。”   此时,栾喻笙出声,拉回了印央的思绪,她看着他微扬下巴,指向沙发:“正好,你们叙叙旧。”   印央顺着栾喻笙的视线望去,心里猛地一紧,迅速破开没心没肺的笑:“哟,前……大伯哥。”   “啧,叫老板。”栾哲佑咋舌,笑着打趣,跷二郎腿来掩饰肢体上的紧绷,“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印央波澜不惊地回道。   同时,轮椅上的栾喻笙深眸晦暗。   他犀利的目光来回落在栾哲佑和印央的脸上,见缝插针地将其审视,眸光如剔骨刀锋利,不错过任何草蛇灰线,誓要剥掉这两人有可能的伪装。   “找我什么事?”栾喻笙盯着印央问。   “栾总,你怎么只签约不给资源呢?”印央举止自然,坐上栾哲佑的对侧沙发,楚楚可怜地挤眼睛,“你再不给我安排工作,我要揭不开锅了。”   印央的眼神是淋满糖浆的蜜网,栾喻笙登时软化了七分。   他移开眸子去看时钟:“你和哲佑总详聊。”   “不早了,一块儿吃饭呗?饭桌上详聊。”栾哲佑提议,“上次栾总还说一起聚一聚,正好我们都碰上了,就择日不如撞日吧!这地段的餐厅我熟,我来订。”   “行呀。”   印央附和。   栾喻笙不作声,带着压迫感沉沉地扫视两人。   片时,他耸肩挥动右臂,甩起右手置于手柄上,操控轮椅从办公桌里面出来:“走吧。”   绕桌行驶时,栾喻笙背对着栾哲佑和印央。   他看不见两人极快地交换眼神,又心虚地彼此匆匆错开。 第25章   中心城人稠物穰,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各色菜式应有尽有。   考虑到栾喻笙忌讳热闹,栾哲佑便将晚餐订在了一家高级西餐厅,并择了间视野最好的包间。   避人耳目,环境清雅,口味上佳,是个不错之选。   而且栾喻笙只能借叉勺用餐,这下,三人都持叉勺吃饭,不用筷子,栾喻笙则能少一些被自尊戳着脊梁骨。   “坐吧。”栾哲佑命服务生移开一把座椅,待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驶入餐桌停好,他又示意印央落座,“印央,你坐这吧,这里视野好。”   “谢了。”印央不推辞。   落地窗外,一览城市繁华,华灯初上,青色的天幕缀上千万点霓虹,只待夜浓俏。   栾喻笙审视的目光按兵不动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这家店是西式融合菜,口味没有传统的西餐那么单调。”栾哲佑坐下,“很值得一试。”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印央从繁丽的夜景中拉回视线,桌面上叠放着一本酒水单,一本菜单,她不显拘泥地拿起两本菜单翻看,“点菜了吗?”   “老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打了招呼,他会安排好的。”栾哲佑十指交叉,肘支桌面,笑容透一丝勾人的玩世不恭,“当然,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OK,老板大气。”印央兴致浓厚地翻阅着菜谱,这一周她过得勤俭,还买菜自己做饭,现在有人请客吃大餐,她抓紧机会好好补一补。   潇洒风流的栾哲佑。   爱拍人马屁的印央。   他们两人的性格本如此,这再正常不过的一段对话,传进栾喻笙的耳道竟字字带刺。   刺尖,还淬了沾着醋意的毒,扎进他皮肤,沿血液流淌,闷在体内又酸又恼地发酵。   “呵。”   一声低沉的轻笑自栾喻笙微翘的唇角飘出,他神情淡然:“这方面,还得看哲佑总。”   “阿笙,你这是吹捧我呢?还是糗我呢?”栾哲佑笑笑,给印央喝了一半的水杯里添薄荷茶。   栾喻笙讨厌被外人围观吃饭,栾哲佑便特地交代服务员只在上菜的时候进来。   栾喻笙默不作声,目光落在锤纹工艺设计的玻璃水壶,继而,滑向了金色手柄上栾哲佑骨节分明的手。   手指笔直,手掌宽厚,充满灵活度与力量感,给印央倒水时,手背上可见性感的青色纹路。   “夸赞。”栾喻笙神色得体,气质沉稳端重,桌面之下,一双变形的瘫手却被他悄悄地往毛毯底下送。   “除了吃的,玩,这一方面,找我推荐也准没错。”栾哲佑又给自己添水,笑得散漫不羁,“我喜欢探店,我啊,从小到大就爱尝试新鲜事物。”   “爱尝鲜是好事。”栾喻笙一侧的清眉上挑,用兄弟间拉拉家常的口吻道,“只要注意好分寸。”   似有暗流在空气中涌动,莫名带一丝焦酸味。   栾哲佑的手微滞,薄荷茶断了一秒又紧接着续上,他打趣:“阿笙,我都老大不小了,你这口气,听起来怎么和爸的口气那么像啊……”   此时,栾哲佑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亮屏一看,进来了一通电话,他对栾喻笙和印央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失陪一下,你们先聊。”   说罢,他便出了包间。   “好了,我点好了。”印央“啪”一下合上菜单,按下服务铃,“我们先下单吧,我要饿死了!”   栾喻笙不置可否。   印央大致问了一下菜式,她想吃的基本都囊括了,就只加了一道甜品,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让其收起:“对了,麻烦给我们三根吸管,谢谢。”   栾喻笙面前的水杯还满着,他一口水没喝。   *   菜上齐了,栾哲佑却不知去向。   请客的人没回来,出于礼节,印央苦等着,先是一小撮一小撮地揪餐前小面包垫吧肚子,又是无聊地把牛小排给剔骨了,正好也便于栾喻笙吃。   “喏。”印央把自己的餐盘换给了栾喻笙,盘里的牛肉已然切成适口的大小,她打量他的轮椅,“栾喻笙,你的吃饭工具呢?我给你戴上呗。”   栾喻笙垂眸望着摆得齐整的牛肉,双手藏在毛毯下纹丝不动,冷嗤:“嘁,少来这些表面功夫。”   “我深层次的东西……现在也不适合看呀。”印央媚眼带笑,隐晦的黄腔开得我行我素。   栾喻笙冷眄:“粗俗。”   印央当耳旁风听,直接上手翻找栾喻笙的高背轮椅:“在哪呢……在哪呢……”   栾喻笙一脸笃定她找不到的志在必得。   他所用到的一切辅助工具,均由贴身护工携带。   翻了一圈,轮椅的各个口袋比脸还干净,栾喻笙犟得很,见问不出来,印央凑脸上去,笑嘻嘻地激将:“栾喻笙,你是不是不能自己吃饭?”   “……”栾喻笙的右手受刺激似的抽动一下,他转过脸来,深眸低睨印央,挑衅的笑染着些苦味,“是。”   他眸色凌冽,单单那眼神就足够咄咄逼人:“印小姐,你有过照顾病人的经历却还明知故问,未免有点太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了吧?”   “啊——”印央眼珠灵巧地转着,尾音拖出慵软绵长的调调,“早说嘛,我不介意喂你。”   “不需要。”栾喻笙避开脸庞,冷冽地斩钉截铁道。   “真的?”印央叉一块牛小排在栾喻笙鼻前兜兜转转,令人垂涎的香味油而不腻,栾喻笙的薄唇却如两扇不可撼动的铁壁,他冷眼看她逗弄自己。   “好香,肯定很好吃。”   “拿开。”   “好凶哦,栾喻笙,你不饿吗?”   “不饿。”   这是实话。   自锁骨以下瘫废,神经像折断的电线再也无法传导信号,严重影响到了栾喻笙的肠胃功能,他不知饥饿,一日三餐,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公事罢了。   “算了,你不吃,我吃。”不自讨没趣了,印央递牛肉到口边,贝齿开合,咬下细细品味,“……味道真好!唉,哲佑总哪里是去接电话了,他是去西天取经了吧。”   印央吐槽,将叉子搭上餐具托架,又开始揪小面包解馋。   栾喻笙瞥一眼印央饿扁了的肚子,即使弓背弯腰也挤不出丝毫赘肉来,视线向上,她潋滟泛波的明眸餍足满桌菜肴,竟可怜兮兮的,像只馋牛奶的猫。   “真稀奇。”栾喻笙冷哼,“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   “谁发我工资,谁给我钱,我就可以为了谁而守规矩。”印央玉润的指腹轻捏小面包,蓬松感一如她的语气,她勾唇道,“倒是我们栾总,没等人等过这么久吧。”   “回报率低的等待,就是浪费时间。”栾喻笙眉梢微扬,嘲讽说得行云流水,“你也没必要假装很懂礼数,印央,你几斤几两,我们还不清楚?”   “哇……”印央嘴角抽搐,指甲戳进小面包捅穿一个洞,捻起湿巾擦拭手指,笑意虚假道,“我们栾总还真是骂人不带脏字呢,中气十足,看来真的不饿。”   说罢,印央三两口吃掉了栾喻笙盘里的牛小排。   确实饿极了,印央每道菜都浅尝了几口,她自顾自地吃,谁让栾喻笙说他不饿、他驳她的好意还跟她打嘴炮。   良久,栾哲佑终于推门进来:“抱歉抱歉!   我的一个朋友遇到了些急事,需要我过去给他撑撑场子!”   中指和食指并合,他飞速地点一下太阳穴以表歉意:“这顿饭恕我招待不周,下次!下次我带你们去浮岛的海底隧道餐厅,吃最新鲜的野味。”   急慌慌抄上衣架上的西装外套,栾哲佑三步并作两步地闪现到门口:“阿笙,印央,实在抱歉了。你们慢慢享用,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点,记我账上。”   据栾喻笙那倨傲严苛的秉性,招待不周他都能甩冷脸,可况这样半道放他鸽子的。   而栾喻笙神色无波。   他掀眼皮慵懒地和栾哲佑对视,腔调尽显慢条斯理:“哲佑,抽空回祖宅一趟。”   “唉,爸妈又念叨我了?”栾哲佑叹气,扶额苦笑,“好,我近期回去看看……哎,对了,印央。”   栾哲佑想起正事:“周一来‘星魅’找我,我给你安排经纪人。最近正好有个都市戏缺个女三号,你去练练手。”   “行啊!谢了,哲佑总。”印央两掌相合,拍出清响。   待栾哲佑离开,印央两手倒向一边,下巴抵在手背上,神态娇俏而狡黠:“都市剧的女三号啊……”   窗外拉起巨大的星幕,城市的阑珊灯火倒映在她漆黑的瞳孔,似报复栾喻笙方才的讥讽,印央故作纯良,俨然情窦初开期待初吻的小女生。   “栾喻笙。”她闪着星眸问他,“你猜有吻戏吗?”   空气冷滞在他逐渐收窄的深眸之中,他的愠火如野草般疯长,难以拔除,唇畔的笑意却如腊月的寒冰:“呵,区区女三号,就想拍吻戏?”   印央不作答,似笑非笑地端起玻璃水杯含住吸管。   圆孔头,她蔷薇色的唇痕温柔,又兼备风情万种。   “栾喻笙,你说得对。女三号难说,但是女二号,或者女一号就有吻戏了。”   丰盈的唇瓣被薄荷水打湿,更显得润泽与饱满,比晨雾灌溉而出的娇骨朵儿更引人采撷。   薄荷的气味清冽,混杂桌面点燃的橙花味熏香蜡烛,衬得印央艳而不俗。   视听嗅味,全方面向栾喻笙发动猛攻。   “演不好就NG重拍。”印央散漫地手肘撑上桌面,眼神化作炙烫的糖浆,“拍吻戏,第一场拍不到位,就得重来,想一想挺尴尬的,一堆人围观你亲一个人。”   “呵,所以?”栾喻笙的喉结像急着破茧的蝉蛹,蠕得急躁,却仍维持面上的不痛不痒。   “所以……”印央望进栾喻笙的眸子,“你说,我要不要找个人提前练习?”   “找谁?”栾喻笙几乎是威胁的口气。   “你说呢?”印央笑着起身,绕过栾喻笙高背轮椅的后背,抵达他的另一侧,抬起那侧的扶手,臀黏连他枯瘦的腿,从他的膝头往他的腿根滑去。   栾喻笙的大半个身体封锁在轮椅上,毛毯下的手因为荷尔蒙激升而扑簌簌地抖。   踢踢哒哒,轻微的撞击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是他瘫废的腿脚不受控制地起起落落,敲在脚踏板上。   “阿笙,放轻松。”   印央的气息逼近,好似绕树而生的藤蔓,在栾喻笙的耳边喃喃哼唱,蛊惑他掏出心扉,束缚他任她宰割,不费一兵一卒,便攻城略地。   情不自禁,他仰起脖子迎吻。   暧昧的光线缠绕在两人越靠越近的唇上,令栾喻笙怀念又贪恋的印央的味道,呼吸可闻……   他闭眼,静待期翼中的那柔软落下。   “咚——”   乍然,栾喻笙的额头猛地一重,好似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了一下,他立时睁眼。   印央翘一抹恶作剧似的坏笑,抱起手臂,砸吧嘴端量他:“啧啧啧,干嘛?以为我要吻你啊?”   栾喻笙脸色骤冷:“……”   印央有些无赖地耸肩:“也算吻吧,谁说吻只能用嘴呢?额头对额头不行吗?”   栾喻笙的眼神阴风阵阵:“……”   “哎呦喂,我快要饿死了。”印央拨散一头浓密的长卷发,跳下栾喻笙的轮椅,安分坐好,拿起刀叉,不一会儿,嘴巴里填满喷香的食物。   “……你开心了?”   栾喻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沉怒响在耳畔,印央不知死活地笑嘻嘻道:“可太开心了。”   间隙,她挑出一团蜗牛肉喂到栾喻笙地嘴边:“尝尝呗,红酒焗的,你喜欢这种口味。”   被戏耍了的火气渐渐熄灭在了她的体恤之中,栾喻笙敛眸注视那团蜗牛肉。   半晌,印央的手都举酸困了,他才状似不情不愿地张口。   印央将扎着蜗牛肉的双齿叉伸进那窄小的缝隙,难得笑容温婉柔和:“慢点吃,小心噎着。”   栾喻笙眼风生冷,却听话地仔细咀嚼透烂。   比这更上乘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栾喻笙都尝味过,却都没有她给的这一口有滋有味。   蜗牛肉下肚,印央又端来水杯,调整好吸管的角度后递到栾喻笙的嘴边:“喝点水吧,嘴都起皮了。”   就着吸管喝下几口水,薄荷的清甜溢满口齿,栾喻笙舔舔略显干燥的上下唇。   蓦地,毫无预兆地,一阵激痛自小腹下方萌发,痛得他的腹部肌肉严重痉挛,两条细瘦的大腿猛然弹跳两下,继而,一双脚拔地而起,踢踩空气!   “……栾喻笙?!”吓得印央甩掉了叉子。   “啊……唔……”   粉红泡泡碎尽,包间内只剩栾喻笙极尽压抑的吃痛声。   他属于完全性脊髓损伤,躯体呈软瘫,鲜少痉挛,如此天崩地裂的状态只曾有过一回。   当时,他刚刚接手栾家的主要事业,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贴身护工提醒,排尿时间却也一托再拖,拖到尿袋不堪重负,引起尿回流……   栾喻笙突然惊觉,尿袋怕是悄摸着早已满了。 第26章   痉挛来势汹汹。   顷刻间,栾喻笙的双腿在虚空中乱蹬,上上下下不知停歇。   高凸的膝盖没轻没重地磕在餐桌边,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皮鞋甩飞,划出抛物线后撞上桌子底部,下坠,如同径直向地面殉葬的黑鸟。   皮鞋骨碌碌滚远,伴着电动轮椅咯吱咯吱被疯狂挤压晃动而发出的哀嚎。   “栾喻笙!”印央蹭地拔腰站起,箭步贴近栾喻笙,慌乱地一把握住轮椅的操控手柄,向后拉,控制轮椅先离桌子远一些,避免他的腿脚继续撞伤。   轮椅一动,栾喻笙的左手顺势滑下扶手,垂在扶手外侧好似深秋的枯藤,萎靡摇晃,衬衫衣袖反反复复地摩擦着扶手侧边,手指跟着一块儿抖。   白嫩的五指收拢进掌心,掌根和除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的前端剐蹭着轮椅的钢筋铁架,顿时泛红。   而右手,因为痛苦而想抓住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手腕内扣,佝偻在胸前枉费工夫地蹭动,手指无抓握力,抓来抓去地,只最大幅度地拉平了手指。   可指关节已发僵,伸不直,手掌瘠薄,像小山包扣在胸膛,指甲盖压出渗白的月牙儿。   “呃……呃……”   栾喻笙的脖子死命地后仰,狰狞的一道道青筋在他薄薄的颈部皮肉下面匍匐。   气管堵塞,他鼻孔扩张,卖力地呼吸却喘不上气来,他张开嘴巴口呼吸,苍白的脸庞憋出了异样的紫。   印央试图摁住栾喻笙的腿,却被他一脚正中小腹,一抬头,她看到他几近窒息的模样。   脑子里仿佛有颗炸弹炸弹轰一声爆炸,印央同样气喘连连,却是因为害怕。   根本顾不上被踹得疼不疼,印央的手扎进栾喻笙的后脑和头枕之间,揽起他的脑袋,让他的呼吸道处于顺畅的位置,痉挛的他一抽一抽地顶她的手掌。   “栾喻笙,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印央声音发抖,放大音量好让栾喻笙听见。   “呃……嗬……”   他发不出声,包间的轻奢吊灯投下光晕,   照亮了他眼角涔涔凝聚的生理性泪水。   四肢躯干都容不得他来掌控,身子下滑,胸口的束缚带渐渐地勒到了腋下,兜着又僵又软的他。   眸子失焦涣散,浓厚的绝望在他眼底铺成开来。   比在血肉里游走的刺痛更痛的,是他的自尊心,好似气球被针扎破,瞬间干瘪,零落尘泥。   他仍旧痉挛不停,抖成筛子,呼吸频率杂乱无章。   却居然逼自己分出了气力,挪动右手去够轮椅手柄,想摆脱印央的注视……   快点躲起来。   如此不堪的自己。   “栾喻笙,你听我说!放轻松,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跟着我深呼吸——”   印央眼疾手快地抓住栾喻笙的右手,另一只手捋他的胸口,帮助他顺气:“栾喻笙!跟着我的节拍,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慢慢来……没事的,慢慢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印央的话远得像飘在天边,栾喻笙抓住她的袅袅之音,竭尽全力跟随她的节奏调整呼吸。   一声一声,他逐渐平稳下来。   可平日里死寂的双腿持续上蹿下跳,西裤勾勒出他盈盈一握的腿骨,待他能喘上气了,印央才注意到,他右侧的裤腿有一处奇怪的鼓起……   该不会是尿袋吧?   难道……尿袋爆满了?   印央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撩起栾喻笙的裤腿,只见一个小号的尿袋充盈得快要炸开似的。   “……栾喻笙!你怎么不说啊!你不要命了吗!”话音未落,印央推着栾喻笙飞冲进了包间内的洗手间。   迷你尿袋由透气的防过敏的医用胶布贴在栾喻笙的右小腿,轮椅停在马桶边,印央刚弯腰去解,一只面条手突然挥来,拨乱她头顶的发。   “别……碰我!”   三个字,栾喻笙说得断断续续还漏气,他虚弱至极,却执拗地晃动右手想赶开印央。   护工每次给他放空尿袋的时候都戴着手套,因为不可避免地会沾湿手指。   他哪里敢、又哪里舍得弄脏她?   “……哇!栾喻笙,你可真不是一般的倔!”印央一把刨开栾喻笙的手。   蚍蜉撼树,他那连叉子都拿不稳的“鸡爪子”,能有几分力道和她抗衡?   说罢,印央继续去撕医用胶布。   栾喻笙的双腿此时慢慢地消寂下来,穿着黑袜子的月牙脚掉在脚踏板外面,脚尖触地。   身子消停了,他的嘴巴却歹毒起来,喘着粗气冷咒:“印央,你这……这辈子……就……就是给男人……端……端(屎)倒(尿)……的命?”   印央手停:“……”   舌尖恨恨地顶一下上颚,她恼火地仰头怒瞪他,唇畔扬起了一抹冷笑:“行啊,你自己来。”   小腹犹遭针刺,像摔进了麦芒堆里,密密匝匝地泛疼,栾喻笙痛到冷汗连连,却咬牙应道:“本就……与你无关。”   他以肩关节为轴,耸肩转动,蓄力再倏地发力,将右手从身侧荡到了大腿上,而后,抬起右臂,试图去够尿袋,手指到小腿短短的距离。   于他而言遥不可及。   印央揣着担心,硬着心肠冷眼旁观。   而后,栾喻笙咬紧牙关,同时耸动双肩发力,后脑勺也用力地去顶头枕,他的后背渐渐和轮椅靠背分离,霍然,他使出全力让自己往前倾!   他软溜溜的上半身倒如垂柳,眼看要栽倒!   刺啦刺啦,栾喻笙胸口的束缚带似有挣开的趋势,魔术贴快要不堪重负。   “……我去!”印央吓得花容失色,扑上来抱紧了栾喻笙,心跳快到她的胸口疼,又气又急地拧了一下他的大臂,“至于嘛你!不许再乱动了!”   “滚……开!”   “……艹!怎么还骂上人了!”   有些粗暴地将栾喻笙拉出怀抱,印央对上他猩红欲滴的眸子,他的眼神说:“再碰我一下试试。”   重残之身,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又像好战的刺猬,皮内外都布满了尖刺,似乎扎的他们彼此都满身疮痍他才痛快。   “行,我不碰。”印央气得不轻,扬手一推,栾喻笙向后倒,背撞上轮椅靠背,他一瞬眉宇紧锁。   印央后退两步,抱臂站直,眯眼俯视栾喻笙:“栾总自便,我不热脸贴您的冷屁股了。”   刺痛加剧,栾喻笙抖着手臂操控电动轮椅来到洗手间门口,他想打电话给护工,护工就在楼下候着他,上来花不了几分钟,而他的手机在餐桌上……   可蓦然,他眉心一跳。   深眸中残存的光碎成了片,身体再痛,也比不过自尊彻彻底底支离破碎。   栾喻笙空茫地盯着洗手间门的门把手……   门关着,以防外人进来误撞他的狼狈。   而他却无法打开这扇门。   他握铁制的勺子都力不从心,何谈驾驭这门把手?   “栾喻笙,靠你自己,你出不去的。”印央直白到有些尖锐,走上前,她不再废话,直接抓住轮椅的推手,带着轮椅转个方向,回到马桶跟前,“犟死了!”   她气闷地骂了一句。   俯身,印央十分熟练地拆下迷你尿袋,对准马桶扭开了盖子,她的手撤得及时,但还是碰到了一点点那湿热。   “……”栾喻笙深深阖眼,下唇止不住地颤抖。   淅淅沥沥的水声将他凌迟,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   很快,尿袋变得空瘪瘪的,印央拧上了盖子,抽一张纸巾把滴漏出来的擦干,冲了水,洗干净手,她折回轮椅边,挽起栾喻笙的裤脚,重新把尿袋挂上去。   液面不见上升。   刚用冷水洗了手,手还凉着,她搓热手掌,把碍事的毛毯拿远一些,解开栾喻笙的(皮)带,从裤腰里抽出他的衬衫,将手沿着裤月要向内探了进去。   下腹部有些鼓月长,硬邦邦的,她便力道适中地摁压起来,栾喻笙的肢体又抽搐了两下。   而后,透明管里面涌出了液体,通往袋子,她继续摁揉,直到他的小腹恢复软塌塌。   “回去记得吃消炎药,还有啊,尽快去医院冲洗一下膀月光,尿液回流引起炎症就惨了。”印央一边说,一边给栾喻笙往裤月要里扎衬衣,“啧啧啧,我们栾总啊,小身板虚得要死,全身上下就属最嘴硬!”   栾喻笙始终闭眼沉默。   “昏过去了?”印央喷出带着笑意的气音,一巴掌拍上了栾喻笙的脸颊,他太过虚弱,面如土色,让她手掌落下的力气犹如蝴蝶落脚。   印央调笑:“我没洗手哦。”   栾喻笙鸦羽轻颤:“……”   “骗你的,我洗手了。”   栾喻笙仿佛置若罔闻:“……”   印央叉腰盯了一会儿装死的栾喻笙,堂堂栾家的继承人,脆弱得像一枚破镜,快要拼不起来。   叫她怎么……   能不心疼?   叹口气,她弯腰,摆正他打折的两只脚腕,大大落落地一屁股坐上马桶,拽着他的轮椅把他拉近些,洒脱问:“栾喻笙,你一天喝几升水?”   半晌,栾喻笙声音艰涩:“三升。”   “今天没喝够吧?”   “太……忙了。”   “减压呢?”   栾喻笙闭口缄默。   “你们资本家,不光压榨我们平头老百姓,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拇指指腹贴上栾喻笙的眼角,印央揩去他已被风干的生理性泪水。   连眼泪都不能自个儿擦,还逞什么强啊!   印央默默腹诽,又解开栾喻笙的束缚带,小心地揽着他的背,将他拉进怀里,轻拍他的背来舒缓肌肉。   背脊纸板般单薄,脊骨凸出,每顺一下,她都能感到根根骨头划过手掌。   “不饿也要按时吃饭。”印央偏头,小声嘱咐,“多吃一点,长点肉才有好的抵抗力,不然三天一小病,十天一大病的,一泡尿都能把你弄死。”   话糙理不糙。   鼻息喷洒在栾喻笙的耳廓,他颈侧的血管被她撬起,他徒劳地挣扎几下,最   终将脸扭向她的反方向。   印央衬衣的质感顺滑,她没喷香水,洗衣液的清香恰到好处,栾喻笙偷偷细嗅,自甘沉沦。   一下一下,她纾解他僵硬的肌肉,从腰部往上。   按摩到肩胛骨时,栾喻笙忽然冷吸一口气,他无比克制,可两人间贴面抵耳,印央听得清楚。   “疼了?”她解开他领口的三颗纽扣,把衬衣的后衣领往后撤,露出他的肩胛骨。   凸出的两块骨头的表面皆晕开不健康的红。   “都压红了,栾喻笙。”红色烫眼,烫得印央心口火辣辣的疼,她指腹轻柔地将其触碰,慢慢揉开那两团红。   于全瘫病人而言,除了下肢骨节突出的部位,比如足跟、尾椎骨等,肩胛骨也最容易压出褥疮来。   印央轻声耳语:“今天坐了多久?”   栾喻笙启唇,停顿了一秒:“八小时。”   他少报了两个钟头。   “真敬业啊,栾总,不要命的那种敬业。”印央嘲笑,韵味回荡在口中却是苦的,她每揉一下,他即便隐忍,也不可克制地肌肉猛抽一下。   栾喻笙伤在了颈椎4、5截,肩胛骨附近,他存在感知,感觉得到痛。   压难受了,却无法自己缓解,只能忍受。   如此一琢磨,印央心里的疼惜之情,就好比浓墨滴在水中,一圈圈晕染扩大。   此刻,对他的怜惜战胜了“残疾”在她心头常年笼罩的阴霾,她一时竟忘记了去介意。   手下的力度又放轻了几分,印央苦笑:“栾喻笙你忍者啊,怎么这么能忍……”   可不是。   不然那数千个被爱与恨熬煮滚烫的夜,他溺在身体的虚无中,如同活死人,枕着他们的合照,枯望着天花板,不能忍,又怎能独自捱过去?   “说吧。”   栾喻笙良久才开口,低磁的嗓音有一种平静的无望。   “说什么?”印央被问愣住。   喉结滚动,他佯装运筹帷幄,淡然问:“缺钱了?公寓太小住不惯?还是想演女一号?”   似乎她的一切全数被他洞悉。   “你……什么意思?”印央隐约听出几许深意,还没细想,栾喻笙的低喃如沉烟吹来。   他说:“你对我的好,从来都带着目的。”   “不是吗?” 第27章   目的?   印央一瞬怔愣,将栾喻笙从怀中拉出来,男人仍别扭地避脸,他拒绝与她视线相接。   因为痉挛,他后脑的发蹭头枕蹭得乱七八糟,和他一样,倔强又狼狈地保持硬挺。   的确。   许多次,数不清多少次,她因己私欲,为了实现或得到什么,而喂他糖衣蜜甜的杂质糖吃。   可这次的体恤,她无欲无求。   “目的?”印央慵懒的轻笑好似羽毛挠,将栾喻笙的头发抓得更乱,终于,他耐不住她的如此寻衅,艰难地扭过头来回以愠怒的目光。   身子如烂泥一摊瘫在她胸前,颈部以下只感空荡荡的,他连躲开的能力都不具备。   他只能借眼神发泄。   栾喻笙强迫自己敛起神色中的自弃自厌,换上凌厉,问道:“说吧,你的目的。”   “不愧是栾总,洞察力一流,我确实有目的。”印央笑意愈浓,葱白手指伸入栾喻笙蓬乱的头发,一一将那茂密捋顺,“我的目的啊,就是栾总等下和我一块儿吃饭。”   栾喻笙微滞,呼吸断了一拍。   印央笑容纯良,他无法判断她所言的是纯洁的白玫瑰,还是涂抹白色迷药的罂粟?   “呵。”他故作油盐不进,冷嗤,“你越来越会糊弄人了,我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等下你和我一起吃饭。”印央毫不含糊地复述,她继续抓栾喻笙的头发,低喃,“就够了。”   略粗硬的发质在印央的指尖穿梭,上一次无拘无束地抚摸,竟是三年前。   情难自持,印央的手指久久与那片浓密缠绵,栾喻笙的发型已经整理妥善了,她还梳过来,捋过去。   “没有……其他?”   “没有,你这人怎么猜忌心这么重。”   闻言,栾喻笙深眸闪烁,动容中夹杂些许的难以置信,又用冷笑掩去:“毕竟,你在我这信用度很低。”   “我难得实话实说,真情实感,栾总也太不给面子了。”印央伶牙俐齿,扮可怜道,“再说,那一桌子菜,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就舍得眼睁睁看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吗?我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   “多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人陪。”栾喻笙冷呛。   “多大的人了,吃饭还要人喂。”印央笑嘻嘻回怼。   “……”栾喻笙阴骘目色渗着寒意,终了,他闭口不言,吃下了这口闷气。   换作别人胆敢调笑他的残疾,他必当割了这人的舌头,扒光这人的牙齿,再叫其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许。   许她拿他最脆弱的一面开玩笑。   “好了好了,你嘴巴乖一点,我也不会刺你了。”印央抬手,食指搭上栾喻笙的薄唇,他的唇干燥而微凉,她往下压,压扁他的毒嘴巴做惩罚。   栾喻笙却忽然张口咬住印央的食指。   “……啊。”印央惊呼。   他挤压齿尖,压扁她手指的肉直抵她的骨节,湿热的气息汩汩涌出将她的指尖包围,似报复、似宣泄,可在听到她措手不及的呼痛时,他猛地卸了力道。   再也不能把她压在身下驯服乖顺了。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咬她了。   齿关微启,栾喻笙的齿尖感受到印央的指肉随着他牙齿的松开而重新膨胀起来,他轻滑颞颌骨,下齿厮磨她的皮肤,眼中的火光只余灰烬。   他沉眸凝望她,像一片浓雾弥漫的枯寂森林。   而后,栾喻笙彻底松口,再次沉默地偏过头去。   “……栾喻笙你……”印央失神,破天荒地口吃起来,指节印着栾喻笙的牙印,他咬得用力,爱恨怜怨,具象化在了这几个紫红色的齿痕凹槽。   印象中,他从没像此刻这样粗鲁而失态过。   真是被逼急了啊……   “栾喻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属狗吧?”印央换上没心没肺的口气,笑着揶揄,不管栾喻笙的反抗愣是掰正了他的头,“不闹了,我们去吃饭吧,菜都凉了。”   他没再唱反调。   肩胛骨处皮肤的压红差不多淡去了,背肌也纾解了不少,印央扶着栾喻笙的肩膀,让他慢慢地靠上轮椅椅背,后脑枕上头枕。   剧烈的痉挛一番,他的身子好似抽了骨头般往下流淌,还没打理好的衬衫衣摆鼓囊囊地堆在裤腰处,撑起小肚子,愈显腹部堆积了脂肪。   熟稔地,印央的双手插进栾喻笙的腋下,将他的身体提了提,趁他还算坐得端正时,及时地两手扶上他的双膝,用力一顶,将他的臀部推至轮椅坐垫的根部。   这样,他便不会再往下滑。   “鞋飞哪去了?”印央环顾洗手间的地面一圈,没找到,便蹲下来拎起栾喻笙松垂的腿脚。   一只脚掉在踏板外边,脚尖松松下垂,黑袜子滑落,在脚尖皱皱巴巴地积叠;一只脚的脚踝内折,直到此刻,它还如同脱水濒死的鱼儿一抽一抽的。   两只脚,各有各的惨法。   闷痛,疼惜之情再度在印央心里肆意乱撞。   怕栾喻笙察觉又开始竖起尖刺胡乱扎人,她便装得云淡风轻,麻利地摆好了他的腿脚。   真应了栾喻笙的话……   她这辈子或许就是“劳苦命”,都好些年了,照顾高位截瘫病人她还是游刃有余……   印央无语地想着,弯腰捋平整了他的衬衫和西裤,再给他系好皮带,最后盖好毛毯,她扶后腰起身,便看见栾喻笙正在暗暗跟他的左手叫着劲儿。   左手不知何时漏进了扶   手下面的一片空隙,掉在坐垫外面。   他下颌紧绷,努力上提左侧得肩膀,试图把左手打捞上来。   旁人一眨眼就办得到的事,他却好似困囿于捕兽夹,只能无望地等待有人向他施救。   “栾喻笙,你是黑心资本家,都不给新员工吃饭。”印央装作若无其事地握住栾喻笙的左臂,提起,将其搁上扶手,拉起电动轮椅的手刹,打开了洗手间的门,“饿死我,你将损失一名未来的奥斯卡影后。”   门敞开,印央贴边站,假模假样一派恭敬:“栾总,请。”   “嘴贫。”   栾喻笙右手虚虚握住轮椅的手柄,掌根往前推,驾驶电动轮椅驶出洗手间:“我自己吃。”   许是缺点信心,他说得很轻。   可依旧清晰地传进印央的耳朵,笑意在心底悄悄荡漾,高位截瘫能独立完成一两件事总是好的,但她故意拢耳廓,皱眉头装作没听见:“你说什么?”   “不用你喂我。”栾喻笙掷地有声。   地面浅浅的防水坎让他连人带轮椅颠了一下,一阵摆晃,刚摆好的左手滑落到了腿上。   两人都装作没看见。   *   栾喻笙打电话唤来护工为他佩戴辅助手套。   手机关了静音,他才看到好几通魏清的未接来电,约莫是魏清掐时间,他该清理尿袋了,可未经他允许,谁也没胆子贸然闯入包间。   护工见到栾喻笙安然无事,长松一口气,偷瞥一眼正在大口朵颐的印央。   她似乎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美食上,护工跟栾喻笙压低嗓门咬耳朵:“栾总……到时间了。”   隐约其辞地,护工眼珠子往下望去,视线所指,是栾喻笙绑了迷你尿袋的小腿。   栾喻笙幅度极轻地摆摆头,又沉着地阖一下双眼,示意护工无需再有顾虑。   他掀眸窥探印央,她那德行,目无旁视,垂涎三尺,简直恨不得直接爬上圆桌了,她一定无心留意他关节挛缩的畸手,可他还是控制轮椅旋转九十度,与她相背。   “给我戴上。“栾喻笙这才稍稍安心。   在他的视线盲区,印央用余光偷瞥他的背影,仅一眼,她接着装出只顾口腹之欲。   护工有些不解,但老老实实地照做了,掰开栾喻笙僵死的右手手指,一根一根地将弯曲的手指送进手套指口。   待栾喻笙的右手停止抽搐,护工才拉紧了粘扣,黏好魔术贴,将栾喻笙专用的轻质叉子固定在他手心。   舒然轻呼,栾喻笙眉心的深皱舒展,每次戴手套,都不亚于一次指缝插针。   护工又拾回来栾喻笙的皮鞋,托着他足弓高凸的瘫脚妥帖穿好,端正地摆放在脚踏板上。   右手持叉,栾喻笙无法自控轮椅,护工便推着他停在了印央的身畔:“印小姐,麻烦您给栾总夹菜了。”   “没问题,你去休息吧。”印央挑眉,“哦,对了,麻烦你跟服务生讲一下,我们的菜冷了,麻烦上几个加热工具。”   待服务生离开,灯光融暖,橙花熏香愈发臻浓的私密空间,再次只有彼此。   印央俏笑着拖餐垫,上面的餐盘碗碟跟着移动到栾喻笙伸手可够的位置,拎起方巾抖了抖,她不给他抗辩的机会,将方巾围在他的领口。   栾喻笙眸子下睨口水巾,摆动脑袋、耸动肩膀抗议。   然而印央不惯着,纤指捻着口水巾一角伸进栾喻笙衬衣的领口做好固定,再展开铺平。   三十而立的人了,却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   自卑和屈辱淤积在喉间,他愈发口干舌燥,可又掺一丝被她宠爱而生的窃喜。   “尊敬的栾总,请问您第一口想吃什么?”   音色甜腻,栾喻笙略微嫌弃地斜睨印央,转眸环视菜肴,惜字如金道:“牡丹虾。”   其实,无关乎他想吃。   虾已经剥了壳,肉质软弹,体积较大,不滴汤汁,即便是他这废手也能一次就叉中,且不易从叉刃脱落,这样,他的吃相不会太丑。   “OK,挑一只最大的给你。”印央择了一只虾,放入栾喻笙手边的餐盘,“尝尝,应该已经加热好了。”   印央继续埋头吃,她忍不住斜眼偷看,关切他那鸡爪手究竟能不能把虾顺利地喂到嘴边。   只见栾喻笙屏息敛气,提肩抬臂,搁在大腿上的右手抖抖嗖嗖地抬离腿面,艰难地向餐盘进发,每挪一寸,他下颌的线条便凌厉一分,额角的青筋显目。   把手抬到桌面上时,栾喻笙稍作歇息,手放在餐盘边像养精蓄锐的战士,无名指被蹭地严重移位,独独一根虚虚地翘起来,凌乱而孱弱。   栾喻笙瞧见,下意识对大脑发号施令收回无名指,事与愿违,仅换来无名指一阵如被踩扁的虫似的微弱抽动,他不露声色地翻转手腕,提起手肘,让指关节抵着桌面,他咬牙向下使劲,把无名指压了回去。   疲惫地松了口气,还没进食,他已经用尽了六成的体力,晦暗的眼神往旁侧蜻蜓点水一瞥。   还好。   印央没在看他。   而后,栾喻笙抬起右手瞄准餐盘里的虾,转动塌薄地手腕,调整握叉子的角度,蓄力、发力。   第一下以失败告终。   叉刃划过虾肉,与瓷盘轻撞发出一声脆响,好在第二遍栾喻笙命中了,没让自己太丢脸。   此刻,右臂已然酸困难耐,瑟缩在掌心的五根手指隐隐有了跳腾的不妙趋势,栾喻笙急忙一鼓作气,咬紧牙关,卯力举起右手往嘴边送。   伤在颈椎高位,严重影响到了上肢功能,他手臂内外两侧的感知能力和可控性不同,外侧臂肌比内侧臂肌有力量一些,内外的力量不平衡,导致叉子总向上翻。   右手越抖越凶,好似在滚滚浪涛中岌岌可危的一艘破船,上起下浮皆由不得自己,眼看就要翻船,栾喻笙脖子发力,支起脑袋向前伸,用嘴去够右手……   痉挛一番太消耗体能。   平时,他自己吃饭也没如此不忍直视过。   *   “栾喻笙。”   倏而,印央吧唧着嘴巴唤道,她手握叉子,叉刃搭在她饱满玉润的下唇之上,压出性感又俏皮的几道纹路。   栾喻笙一顿,转眸看向印央。   齿尖咬磨叉子尖尖,印央瞳仁里映出香薰柔暖的烛火,她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虾,莫名望眼欲穿。   “说。”栾喻笙微微蹙眉。   “你的那只虾看起来好大好好吃。”   “……”栾喻笙微愣。   出自同一名厨师之手的同一锅菜中的同一盘,她却总觉得他碗里的更好吃,撒娇要讨来尝一口。   和从前一样。   习惯使然地,栾喻笙的手越过自己的口,尽管颤抖也递向了印央的嘴边。   和从前一样。 第28章   高楼间霓虹闪烁,温柔的晚风轻摇慢舞,悸乱,突然像夜猫子越夜越活泛。   熏香蜡烛的蜡芯忽地一灭,又复燃,橙花香中夹上一缕烟气,如同栾喻笙此刻灼灼燃烧的心脏。   快要烧焦。   这个举动……   似乎有点主动且暧昧了。   他们现在,不再是能喂吃的到嘴边的伴侣关系,况且,他不应该像曾经那般再对她百依百顺。   甚至,她都没提要。   他就等不及要给了。   如此念头一经萌发,栾喻笙的神情再度变得冷峻,扼制住自己那股子上杆子给予的廉价感,右手在空中停滞一下,而后猛地卸力落下。   却被印央温软的手一把打捞起。   握着他皮包骨的细腕,他的尺骨卡在她的虎口处,瘦得硌手。   他的手腕如弱不禁风的柳条垂着,向内折出直角,她另一只手扶起他的手,轻轻一拧,让叉子正对自己,伸口去够,细白的天鹅颈拉得很长。   白齿咬住牡丹虾,将其拖下叉刃,含在口中细嚼慢咽,她蜜网般的眼神也将他吃干抹净。   “……唔,嗯!”印央赞赏地点头,细细咂摸着,“好吃好吃!栾喻笙你的果然更好吃。”   “呵,既然想吃最大的,那一开始就不要夹给我,多此一举。”栾喻笙冷声讥诮,暗暗挣脱印央的手,可又不敢大幅度,怕   叉子伤到印央。   “真奇怪,那只虾在圆桌上的时候都没在你盘子里看着让人直泛口水。”印央嬉皮笑脸道,在扭身时自然而然地将栾喻笙的右手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来。”   一手拿起勺子,一手接在勺子下面防掉渣,她倩笑着喂到栾喻笙的嘴边:“栾总老笑话我不知礼数,但是呢,我印央至少懂得‘礼尚往来’这个道理。”   满满一勺美味。   酱香浓郁的黑胡椒意面上放了一块去了壳的青口贝,面条里,还塞了三颗小扁豆。   都是栾喻笙爱吃的、却无法靠自己吃进肚子的食物。   许是烛火撩人,许是夜色旖旎,栾喻笙的内心犹如蜡油在灼热中融化,他喉结翻动,垂眸盯着那一勺吃的,前伸脖子,薄唇张开裹住了勺子。   很久,他都没这样大口吃过饭了。   这一口的量刚刚好,不会多到让他吞咽不及引发呛咳,又能让他吃得满福。   凉了又热的意面口感不比往时弹滑爽口,可格外勾人朵颐,汁香溢齿,贝肉鲜嫩,瘫痪后,他的食欲便消失了,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多吃几口。   “慢点吃。”印央笑笑,搁下勺子,又挑了一只肥肥的大虾放进栾喻笙的餐盘,“鲁迅先生都说了,吃饭,每口多嚼三下,人生多活三十年。”   “鲁迅没说过。”栾喻笙慢慢咽下,无情反驳道。   “……哦,是吗?”印央讪讪地用中指指腹点了一下太阳穴,挑眉抬眼,作出一副一点都不丢人的洒脱样,“那我记错了,反正……有位名人这么说过。”   语间,她端起水杯,将吸管喂到栾喻笙嘴边:“栾总,骆驼都没你耐渴,喝杯水吧,都喝完。放心,这是用Svalbardi冰山水泡的茶,水质很好。”   破天荒地,栾喻笙没讽回去,他默默咬住吸管,一口一口,一杯薄荷茶见了底。   吃了两口东西,边嚼,印央边给勺子里堆食物,荤素兼备,搭配有道,每道菜,都尽量让栾喻笙尝一尝,忙得专心,没留意身畔的男人投来的似水般温柔的目光。   夜藏不住星光,爱意也一样。   烛火在他漆沉的瞳眸中灼灼跃动,她的面庞浸在烛芯里,刻在他瞳仁的中央。   这顿饭,栾喻笙的食欲格外得好。   *   回到家,已近十点钟。   护工给栾喻笙洗漱更衣之后,推来吊瓶架,给他挂上一瓶消炎用的生理盐水。   虽说目前栾喻笙的体温正常,尚未有不适症状,可尿路回流轻则高烧,重则破坏肾功能,还是将可能存在体内炎症扼杀在萌芽中比较妥当。   饶是难受起来,栾喻笙破败不堪的身子又遭轰轰烈烈的一劫。   “今晚到明早持续观察一下,每两小时量一次体温,如果不发烧的话,大体就没事了。”   栾喻笙平躺在大床上,左手扎针,手机放在脸侧。   听筒里继续传来谢星辰的一惊一乍:“天啦撸,栾总!您什么世面没见过?区区一家西餐店,竟然让您吃撑了!您是把下半辈子的饭一口气都吃了吗?”   喉咙堵得慌,仿佛快漏水的桶,栾喻笙蹭动枕头,让自己躺得更舒适一些,沉声道:“聒噪。”   谢星辰嘎嘎的,笑得像个快乐的山猴子,转而,语调一变,一本正经叮嘱:“睡前用按摩器按摩腹部至少半小时,不然栾总,您明天铁定积食。”   “知道,挂了。”栾喻笙音控挂断了电话。   晚餐他的确吃多了。   晓得栾喻笙消化能力差,肠胃蠕动慢,印央没喂他吃很多,奈何高位截瘫后,他的食量和小鸟旗鼓相当,只吃维持生命活动所需的最低标准。   如此一对比,确有几分谢星辰玩笑中“把下半辈子的饭都吃了”的不理智。   平时软肉绵绵的腹部,此刻像吞了几斤石头般硬,胃里过度充实,顶得食道丝丝泛疼。   “栾总,我现在给您戴上?”护工抱着一个仪器推门进来,征求栾喻笙的同意。   最新科技的腹部按摩仪。   栾喻笙微微颔首:“好。”   掀起栾喻笙的睡衣,白花花的高腰纸(尿)裤从裤腰冒出边边,护工把裤腰连带着纸(尿)裤都往下卷一卷,露出他“平地起山丘”的腹部,分外丰腴。   侧面看,他的身板从头到脚都薄如蝉翼,唯独在腹部拱起一弧圆圆滚滚,呼吸时,瘦削的胸膛规律地起起伏伏,可撑得晶亮的雪白肚皮却纹丝不动。   撑得他着实难受。   而心尖却充盈着满满当当的快意。   一个护工双手伸进栾喻笙的后腰,将他的腰部抬离床面,一个护工同时将按摩仪的扣带送到他的身下,调整好位置和松紧,黏上固定贴。   打开开关,伴随着“嗡嗡”的响动,按摩仪的按摩头在栾喻笙的腹部模拟人手进行着按摩,他长年久坐堆积而成的软肉,像面团似的搅来拌去。   他不爱别人碰他的肚子。   四肢健全时,他习惯健身,也擅长运动,腰线劲瘦,腹肌线条分明利落,而现在皆是南柯一梦。   按摩仪器他也用不惯,冷冰冰的,体感自然比不过人手,非必要时,这些个仪器都在储藏室里吃灰。   按了十分钟,腹胀缓解了些许,栾喻笙打嗝排出淤堵的胀气,硬邦邦的肚皮也软和了。   “叮——”   正闭目养神,一条消息提示音叨扰了栾喻笙。   他有些不悦地睁眼,眉心微蹙,扭过脸去,语音操控道:“查看消息。”   语音:【您有一条好友请求。】   栾喻笙心下存疑,挪动右手到枕边,手指不能抓握,他便用指节推起手机。   正对他视线的屏幕上,申请人的头像是一张十分臭美的自拍。   他的心跳,陡然像从玫瑰盛放的悬崖边飘飘然飞下,有种美好的失重感。   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她。   是印央。   好友请求竟是印央发来的。   他的私人号贵如珍宝,多少名门望族可望而不可得,没利用价值的人,向来不配进入他的好友列表。   可栾喻笙几乎迫切地,驱动右腕,用小指指节的侧面去点“通过申请”,即便他深知,在这段关系里,有利用价值的人究竟是彼还是此。   即将触到按钮之时,骨子里的高傲突然提醒栾喻笙矜重一些,可以允许印央有他的私人号,但他必须稳坐钓鱼台,晾她二十分钟再通过。   二十分钟竟如此漫长……   掐着秒数,栾喻笙摁下了“通过”按钮,印央的消息框出现在了他的消息列表。   抱着手机伫候,不见她发来第一句问候。   “栾总,时间到了,我把仪器给您拆掉。”片刻,护工进来卸掉了按摩仪。   给栾喻笙掖好被子,垫高他水肿的腿脚,拔掉已经掉完的生理盐水,护工退到卧室门口:“栾总,我给您关灯了,祝您好梦。”   “不用。”栾喻笙制止,“我自己关灯。”   护工恭敬地关门退下:“好的,栾总。”   直到睡意浓上心头,“嗡”一声消息提示音倏地撬开了栾喻笙沉重的眼皮。   印央发来一个“老板好”的丑萌表情包。   而后,一条语音接踵而来:“早点睡,晚安。”   猫咪在午后伸懒腰般的懒调调,混着哈欠将打未打的含混。   五个字,五秒钟,在困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栾喻笙不知餍足,一遍遍地听。   *   周一,印央如约去“星魅”找栾哲佑谈工作安排,谁知栾哲佑去了国外谈项目,这不靠谱的,又放了她鸽子,好在给她的经纪人已经就位了。   齐娉,钻石级别的经纪人,眼光毒辣,嗅觉刁钻,拥有“带五个艺人,两个大满贯影后、一个国内影史最年轻影帝、一个福布斯青年演员富豪榜榜首、一个国民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业界神话。   印央天不怕地不怕,她鲜少怵人,可头一次见齐娉时,心瓣不由自主紧缩了一下。   嚯。   这气质……   女版的栾喻笙啊。   不过很快,印央的心态变得四平八稳,毕竟,她可最会拿捏“栾喻笙”了。   周一谈完一堆事项,周二,印央便被塞进了《发光的我们》都市剧剧组,扮演女三号,一个明艳动人、颇具心机、从底层靠美貌和手段爬上来的女性角色。   还有种种人物特质,都和印央大差不差。   ……直接报印央的身份证号吧。   难怪敢让一   天表演都没学过的她去演一个还算重要的配角,原来啊,只需她本色出演。   这部剧走短小精悍的精品路线,一共二十集,月底前便完成了全部演员的杀青。   印央整日泡在剧组,除了努力演好自身的角色,空闲下来,她便向其他演员取取经。   她白丁一个,有许多拍摄方面的知识需要尽快掌握,虽然有些摸着石头过河,但好在没闹出什么笑话来,而演技方面……   不知导演是真情实感,还是被栾哲佑提耳交代了,印央竟每场戏都被夸演得自然……   也是。   演自己,不算难演。   *   剧组吃完散伙饭的那晚,一众人喝得烂醉如泥,没醉的,负责送酩酊的安全回家。   印央浅酌了几杯,微醺的醉意像把心捧出来拿到日光下晒,有种暖洋洋的畅快。   手插风衣口袋,她站姿婀娜慵懒,晚风卷起她顺滑的长发,与发稍披星戴月地温存缠绵。   打车时,一辆眼熟的SUV亮着前车灯向她缓缓靠近,印央弯腰眯眼盯着看,眸色一亮。   副驾驶位的车窗同步降下。   一道久违的清润嗓音和她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央央。”   “好久不见啊,柳青!” 第29章   “最近过的怎么样?”   古朴装潢的小茶馆里,印央抿一口竹节杯中的清香龙井,一双明眸在暗灯下愈是千丝婉转。   她望着郑柳青浅笑:“怎么好像……晒黑了些?”   “我前段时间去山区了,给那边的孤寡老人做义诊。”郑柳青流露出含蓄的腼腆,翩翩公子,白净斯文,晒黑了些反倒添一丝别样的韵味。   他手背碰了一下面颊,笑意清朗:“我和我妹一起去的。山区海拔高、紫外线强,一开始,我们还注重防晒,活得讲究些,后来实在忙乱,心里也一直挂记着病人,就越来越糙、越来越不修边幅了。”   “多亏了不修边幅,我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郑柳青。”饮茶一杯,口齿生香,印央的眉梢娟媚上扬,“有点……野性,带着书香气质的野性,别有风味。”   落进郑柳青耳朵,竟如同这龙井令他回甘留芳。   饮茶也醉人,他耳后腾升一片滚烫,挥手失笑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印央随郑柳青嫣然一笑,就不“调戏”良家妇男了,酒意被清茶冲消,她去拎煮炉上的茶壶添空杯,手才刚碰到茶壶把,便被郑柳青接了过去。   “央央,我来,小心烫。”   “哦,谢啦,你也小心烫。”   郑柳青一边倒茶一边问起:“你呢?明星做得还顺利吗?”   “还行。”印央眸光流转,“剧组的人,没有因为我只是籍籍无名的新人就看轻我,我收获良多,也认识了一些人脉……就是剧组的盒饭太难吃了。”   话毕,两人相视笑开了颜。   郑柳青温声道:“难怪看你瘦了些。”   “瘦了好,上镜。”印央拿一块茶点板栗糕就茶吃,“这种小糕点啊,拍戏的时候可馋坏我了!对了,柳青。”   揩去嘴角的糕点渣子,不显粗鄙,倒显随性自在,印央咀嚼着唔唔道:“我没用真名出道,我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荷梓’,荷花的荷,梓木的梓。不过你放心好了,等我大红大紫了,给你签名还是签‘印央’,哈哈。”   “好。”被印央无知无畏的乐天派闯劲儿给逗乐,郑柳青笑弯了如玉般的眼,细品琢磨道,“荷梓,‘荷’指荷花,美丽典雅,‘梓’指落叶乔木,生机勃勃……”   他点头称赞:“好名字,很适合你。”   “郑公子。”印央举茶杯,“果然胸藏文墨。”   似有心事,郑柳青绻一弧温笑沉默地吃茶点,片刻,踟蹰地开口问:“央央,你……你和……栾总。”   他抿下唇,一双润眸殷殷望来:“你们还好吗?”   闻言,印央眸色闪烁,葱白玉指探进一碟瓜子盘中乱搅合:“正常,不好不坏的关系吧。他现在对我不再是猫拿耗子,我倒是好过了不少。”   “那……”郑柳青一贯谨言慎行,尤其旁人的男女之情,他从不过问。   可情愫自游轮上时便小河淌水般源源萌动,他禁不住情意多问了几句:“你和……栾总,最近还联系吗?你在栾总的企业上班,应该常见他吧?”   “偶尔联系,不常见面。”但说无妨,印央无所谓地耸肩,垂眸浅抿茶杯。   微微颔首,郑柳青端起刚添的热茶喝一口,有些烫到,冲着印央掩唇轻笑一下,他又问:“你们……有可能复合吗?”   灯笼形状的仿古灯吊在茶桌正上方,顶光将印央的五官勾勒得明暗分明,汇聚在眸中的光,被下垂的长睫掩映,她抓一把瓜子靠指甲壳剥。   “没想过。”她答得干脆利落。   没想过复合。   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印央的回答模棱两可。   郑柳青像个求知只求了一半的好学生,探索欲让他抓心挠肝,可出于礼节,他没再八卦地追问,学印央捏了一枚瓜子,却不知怎么嗑。   “没吃过?”印央诧然,像见了外星人。   郑柳青摇头,摆弄手中的瓜子:“郑家人养生,这在我家族算‘毒品’了。炒瓜子盐重、香料多,易引起胃胀气和消化不良,易上火口燥,还损害口腔黏膜和牙齿。”   他讲得认真且头头是道。   “来,我教你!嗑两三颗瓜子毒不死你的!”印央忍俊不禁,纤指捻一颗瓜子送进门齿间,咬拧剥,做示范,“对了,你没带玉蝉回家,家里人有对你问责吗?”   郑柳青依样而为,吃得稍显笨拙:“玉蝉归家了,栾总派魏秘书送到了我家。”   “……”印央呆滞一瞬。   转而,她认输似的往椅背无奈一靠。   此前只是个猜想,历经千百年风霜雪雨的古玩怎会那么轻易就碎在她的手中?而现在猜想印证了。   她含笑喟叹,自言自语道:“我果然中招了。”   栾喻笙,还真会一举多得……   “央央,要不要再点点什么?”郑柳青看着嗑瓜子嗑得不亦乐乎的印央问道,“要不要斟一壶酒?”   “酒就不了,柳青。”印央把菜单推给郑柳青,“我明天还有点事情,我今晚喝了白的,再混点别的,我怕明天误事。你看看你想吃点什么,随意点。”   印央打个响指:“我还欠你人情呢,这顿,我请。”   *   酒馆临街而开,街灯映黄了木质牌匾,有种时光在浓夜悄然沉淀的安谧之感。   对面街道的巷子内,一辆超长的豪华商务车停靠良久,前后车盖都铺一浅层落叶,一阵夜风拨动树梢,枝头扑簌簌唱出秋季的回响,又落几片金黄。   偶有行人往车内打量,可惜车窗膜私密性太强,映入眼帘的只有自己满脸好奇的面容倒影。   夜景静好,而车内,栾喻笙正在暴怒边缘挣扎。   他耳廓挂着蓝牙耳机,命令护工升起第二排座椅的所有挡板,此时,这一隅天地,只有他独身一人,他的眼前则是从车顶降下来的一块车载屏幕。   画面中,印央和郑柳青谈笑风生。   降噪耳机传来他们有来有往的惬意寒暄。   栾喻笙右边的座位,摆一捧包装精美的花束,花丛中夹一张精致的贺卡:【祝顺利杀青。】   想给她一个惊喜。   却从杀青宴一直等到了夜色如墨浓稠。   吃剧组全员的杀青饭无可厚非,他不便干涉,可是,她为什么又跟郑柳青夜聊?为什么一副促膝长谈、寻觅到知音的作态?她为什么对他没有那么多的话?   为什么……   说没考   虑过和他复合?   为什么!   为什么郑柳青如此亲昵地唤她“央央”!   嫉妒。   妒火中烧。   甚至演变成了狼牙森森的怨恨。   栾喻笙猩红的双眼好似饿疯了的秃鹫盯食猎物,阴骘而寒冷,他命魏清买通了一位店员暗中录像,窃听器则是其添水时安装在桌背面的。   一字一句、一颦一笑,栾喻笙尽数吸纳。   他们愈是相谈甚欢,妒忌的旋涡愈是拖他翻天覆地地下沉,巨浪撞得他体无完肤。   尽管,他们的言行与出格无关。   久坐一天,疲劳感遍布栾喻笙的全身,有知觉的身体部位累到要散架,肩胛骨火烧火燎的疼,却抵不过心底张着喷火的血盆大口的恨之野兽。   “呼……呼……”   栾喻笙呼吸愈渐粗重急促,眼睛始终不曾侧目,左手瘫在腿上如同死虫微抖,右手佝偻在胸前颤动,半握的拳头一下下砸向单薄的胸骨。   两只瘫废的脚也变成了宣泄情绪的工具,开始上起下落,凌乱地踢着前座椅,皮鞋虚虚地挂在足下垂的脚上,露出盈盈一握的苍白脚踝。   直到这小小的私密空间弥漫开来一股骚腥,栾喻笙才惊觉恐是小腿上的迷你尿袋泄了闸。   他才将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勾着脖子看向下半身,却只能看见自己的一双麻杆细的腿,西装裤蹭出狼狈的褶皱,似乎,有深色的印迹自裤腿往上攀……   “魏清!”   栾喻笙疾言厉色地吼,声音好似有火星霍然迸裂,可怖的红血丝蛛网般缠绕眼球:“让护工进来!”   两护工匆忙降下挡板,跨进二排空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污秽横流的栾喻笙。   两人束手束脚地给栾喻笙褪下西裤,用湿巾擦干净他被黄液玷污的细白皮肤,换了个新的迷你尿袋,再给他穿好车里的备用裤子和鞋袜。   最后,卷起被打湿的地毯丢进了街上的垃圾桶。   “栾总,您坚持一下!”知晓栾喻笙有洁癖,最受不了自己身体上的肮脏,魏清在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忙说道,“司机这就送您回祖宅……”   “不用。”栾喻笙一反常态地忍下了这份腌臜。   他目视显示器,竖耳细听,眼神阴冷如恐怖片里的慢镜头,嘴角的一抹凉笑锋利如冰刀:“呵,我倒要看看。”   “他们能聊多久。”   *   翌日上午,一身白袍的“小何医生”斜背药箱,敲开栾家祖宅别墅的门。   祖宅仍是过往气派雅致的模样,依山傍水,别墅前院从清湖饮水过来,建了荷花池和纳凉亭,一座连环桥横亘湖面,若想,甚至能泛舟湖上。   迎门的是年过半百的章森,跟了栾松大半辈子,见证过印央和栾喻笙的婚姻。   刚面对面时,印央心里不免忐忑,怕被认出,可章森只例行公事地冲她颔首问候:“何医生,您好,我是栾家的管家,姓章。快请进。”   “章管家你好,我是何医生。”印央捏着嗓子回话。   跟着章森乘电梯来到二楼主卧,栾家太大,印央曲着腿走路膝盖都开始抗议了。   “何医生,您如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栾总就麻烦您了。”章森说罢,便欠身退下了。   印央沉步走进卧室:“栾总,打扰了。”   树影斑驳,落进窗户的光,由枝叶切割成各种玄妙的形状,床上的男人恍如披一张光影编织的纱。   “嗯。”栾喻笙喉结滑动,闷沉应道。   他身穿浅色居家服,和此前一样戴黑色眼罩,他平躺在床上,盖两床毯子,一床盖在上半身,连带着藏好双手,一床严严实实遮挡腿脚,只露上下腹部。   腹部呈不见天日的白,柔软而平坦。   印央走到跟前,将医药箱放在地板上打开,先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叩击栾喻笙的小腹探探软硬:“栾总,近期出仓可还顺畅?”   “没有大碍。”栾喻笙眉眼掩在眼罩下方,探不清虚实,唯有薄唇略显冷酷地翕动。   “几日一出?”   “三日。”   出仓的频率还行,三日一次,于瘫痪病人而言算正常范围,腹部摸着倒也柔软,没有藏污纳垢。   印央取出银针消毒:“栾总,我这边,一个疗程十四天,十四天后,您的出仓会改善许多,您能舒服许多。”   埋头拾掇消毒用具,印央口没停:“您最好能提升一下频率,做到一日一次,这样,体内不易堆积毒素,对消化系统、泌尿系统都有好处……”   话音落,印央抬头随意地望向栾喻笙。   冷不丁地,竟对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眸,锐冷异常,好似蛰伏已久的猛兽,单用眼神即可将人吃干抹净。   印央心中一凛。   面纱下,她下意识地反复吞咽口水。   栾喻笙半敛眼睫低睨她,目光焦点又准又狠,他的黑色眼罩不知何时掉在了枕边。 第30章   做贼心虚,银针自印央的两指间松落,坠地时的清响在寂静的房间分外撼动神经。   “……栾总,抱歉。”印央忙弯腰去捡银针,惊乱的心跳震得鼓膜胀疼,她稳住甜腻的声线,弯弯眉眼装作自若,“这根针用不得了,我换干净的。”   栾喻笙的沉默极具压迫性。   话毕,印央硬着头皮顶着栾喻笙刀锋凌厉般的视线,尽量淡定地拆开新一包的银针,柔声细语说道:“栾总,我医术尚浅,施针的手法恐是不具观赏性。”   一双细长媚眼现下画得又大又圆,她刻意瞪大双眸,让眼型更显圆钝。   印央对自己的易容技术还算信心有余,她这身装扮,和她平日里的风格大相径庭,就算敏锐如栾喻笙,他应该也很难识破“小何医生”为她所扮。   可他的眼神堪比明焰,仿佛能烧毁一切糖衣伪装。   而且,就这样被他盯着,她心里毛乎乎的,保不齐落针不准,把他的肚皮扎成“马蜂窝”……   ……他还是戴上眼罩的好。   “栾总,我给您戴上眼罩吧。”   印央刚拿起枕边的黑色眼罩,栾喻笙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何医生,不用。”   许是错觉,“何”这个字他着重强调。   “栾总……”印央脑筋飞快地转,“我怕您晕针。”   “无妨。”栾喻笙不紧不慢道,“如果我睁着眼睛,可能影响到何医生施针,那到时候,我闭着眼。”   印央无话可说:“……”   幽潭般的眼神深不可测,他追随她移动,清浅勾唇:“之前是我礼数不周。”   “何医生忙里抽闲来给我做治疗,我却蒙眼以待,但愿没太给何医生留下傲慢的印象。”   栾喻笙笑容谦和润朗。   可却让印央如芒刺背。   眼罩捏在手里戴不是,不戴又心不踏实,手心冒出薄汗,印央强装镇定地微笑:“栾总,哪里的话,小辈诚惶诚恐。栾总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已属我的荣幸。”   “何医生不仅坦诚,还很谦逊。”栾喻笙笑意深长,目光如炬,一瞬不瞬胶在印央脸上,“没有隐瞒过自己初出茅庐,没有虚报行医资历来诓骗我,真不愧是行以至善的医者,做事光明磊落,我非常欣赏何医生的——”   他的停顿耐人寻味,唇畔的笑意渐浓,眸底却隐隐有冷潮潮涨潮落:“诚实。”   两个字,他说得轻巧又暧昧。   “不敢当,栾总过誉了。”印央皮笑肉不笑。   “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栾喻笙语气平和,却莫名句句带刺剌得印央浑身刺挠,他淡笑道,“所以,我栾喻笙至少不能再藏在眼罩后面,至少,要坦诚相见。”   ……妈的。   ……话都让他说了。   “……哈哈。”印央笑声干巴巴,装作被夸得有些难为情,心里骂娘,但嘴上不缺场面话,“栾总有心了。我为栾总服务,自然要栾总身心都感到轻松愉悦。栾总如果等下想戴眼罩休息了,尽管唤我。”   说完,印央气定神闲地给银针消毒。   啧,无所谓。   认出来就认出来吧。   慌什么慌?就算被拆穿身份,她印央也是为了栾喻笙的健康才说的这个善意的谎言。   许是对印央的反应不满意,栾喻笙立时收敛笑意,她遮面的那层面纱,在他眼里碍事又碍眼。   可让她摘面纱,怎样的话术都显得他不得体。   都显得他仗着位高权重欺负小姑娘。   瞳色深深地凝视了印央几秒,栾喻笙轻勾唇角:“今天也有劳何医生了。”   “栾总,不必客气。”   印央在栾喻笙的大肠俞穴、天枢穴、大横穴、腹   结穴等穴位依次落针,这次,她严格遵照郑柳青给的方子,没有因个人恩怨而多添三两针。   栾喻笙的腹肌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针头刺入他孱白的肉,犹如陷入有点弹性的棉絮堆。   昨晚情绪使然,整宿整宿,栾喻笙脑海里循环播放郑柳青和印央相谈甚欢的场景,没休息好,身体分外敏感,没几分钟,他大肠俞穴处的肌肉乍然簌簌抽动起来!   皮肉一紧一松,银针竖立之上,地动山摇!   “唔……”   栾喻笙忽地吃痛闷哼。   无知无觉的身体倏尔像窜进了一条满身尖刺的电鳗,所到之处,皆燃起刺麻的激痛。   他下意识蜷身子瑟缩起来,抵御下半身游走的刺痛,可只有双肩向内耸了耸,颈部以下瘫废的肢体困死在床上,无法转移这突如其来的痛。   “栾……”险些直接喊出栾喻笙的名字,印央及时收口,将胡乱弹跳的大肠俞穴处的银针抽出一截,“栾总,可能碰到神经了,抱歉,我调整一下。”   印央捻着旋转出银针,如此手法可以减轻拔针时的疼痛,再重新瞄准穴位扎下。   精度无误,深度合适,可栾喻笙依然猛烈地抽动了两下,引得腿脚一阵轻度痉挛,鱼儿摆尾般,乱糟糟地踢开了毯子,骨瘦如柴的腿脚再无藏身之地。   薄薄的一层白皮覆盖骨头,小腿肌肉萎缩殆尽,衬得膝盖骨格外硕大。   长期缺乏站立等康复训练,栾喻笙的双腿伸不笔直,平躺时,两腿微微向外弯着,两只脚脚心相对。   他没穿袜子,脚后跟的压伤虽已愈合,但他愈伤能力不比常人,留下了几块白得发亮的痕迹。   “呃……唔……”栾喻笙紧咬的牙缝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右手捶打床面,磨红了细嫩的掌根。   “栾总,我这就取了针,您先休息一下!”印央急忙抽出大肠俞穴的银针,摁住栾喻笙弹起落下的双腿按摩,试图减缓痉挛,自上而下地细细按着,他变形的瘫脚在她的掌心不听话地抖一下,再抖一下……   印央有些手足无措。   而栾喻笙痛到满头大汗,眼皮沉重黏连。   *   “噔噔——”   此时,响起了叩门声。   还不等印央和栾喻笙反应,卧室的门便被推开。   只见宋蓉枝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栾喻笙每日必吃的药和浅浅的一杯温水。   端水送药这种活计,宋蓉枝向来不沾手,可她知晓今日有位郑家的中医过来给栾喻笙做针灸。   一股郁气憋在宋蓉枝心窝,郑家老一辈的名医不来就算了,尚可谅解,可新一代的,以栾家的雄厚实力,怎么着,也得是郑柳青或者郑茹雅来吧?然而竟来了个无名无姓的小医女,这小医女搞的什么名堂?   因此,宋蓉枝是来找麻烦的,随便找个理由辞退了何医生,最好日后换郑茹雅来。   撮合栾喻笙和郑茹雅,宋蓉枝还摩拳擦掌着。   没干过体力活,轻飘飘的托盘在宋蓉枝手里摇来晃去的,瓷杯里的水荡出水波纹,她十分生涩地用肩头顶开门,满脸堆笑地朝栾喻笙和印央走来:“小笙啊,该……呀!”   一声惊叫,宋蓉枝骤然大惊失色。   托盘落地砸在地上,瓷杯碎片和水一齐四溅。   “……小、小笙啊!我的小笙这是怎么了?”汗涔涔的栾喻笙虚弱地喘粗气的模样撞进宋蓉枝的眼睛,她踩着碎瓷片,直奔栾喻笙的身边,掀开被子,二话不说就握住了栾喻笙的手,“呀,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疼吗?”   母子连心,心疼是真,但也参杂几分带着目的的夸张,宋蓉枝眉间紧锁,满脸痛惜着自说自话:“肯定疼啊!扎针本就疼,医生的水平欠佳就更疼!”   闻言,印央后背一紧。   果不其然,旋即,宋蓉枝便睨过来,笑意虚假:“你就是何医生吧?哎呦,真年轻。”   印央谈不上慌张,既然来栾家,碰见只是时间问题。   再见旧相识,她心里五味杂陈,许多情绪在心口千回百转,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嗯。”   曾经,宋蓉枝特别爱对印央挑三拣四,总把印央是底层出身的话挂在嘴边。   可权贵阶层待人接物的礼节礼仪都是宋蓉枝亲自教她的,也没在她身上吝惜过钱,珠宝首饰看到合适印央的,便买来甩给印央。   印央很烦宋蓉枝,却也打心底感激她。   “小何真是年轻有为。”宋蓉枝从头到脚扫描印央,“年纪轻轻就能力这么强,身材好,还这么会打扮。这身衣服真漂亮,是汉服吧?”   印央应道:“嗯。”   宋蓉枝的视线最终停在印央蒙着的脸上:“现在年轻人穿汉服是新潮流,小何看来很新潮呀。有些行业需要求新,年轻人头脑灵活,点子多,但是,有些行业还是上点年纪的有保障,比如,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   听到这,宋蓉枝的小算盘,印央心里门清了。   “多大了呀?”宋蓉枝接着问。   “十八。”印央面不改色地答,心里却有些羞耻于当时把假年龄报的太小了。   “十八岁啊……”   宋蓉枝原本还担心这“小医女”会不会又是个“小妖女”,一听年纪她便心石落地,自家儿子有分寸,这刚成年的小姑娘,绝不可能下得了手。   但审视的目光一直在印央身上游移,宋蓉枝莫名感觉印央这妆容画得怪模怪样的,她问:“还在读书吧?”   “嗯。”印央模样乖巧。   “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别荒废了学业。”宋蓉枝话里有话,“人不能急于求成,打好基础,将来才能稳步前进,别在需要听课背书的时候做实践,搞不好……舍本逐末。”   得,曲曲绕绕的。   直接说嫌她资历浅、能力不够想换人呗。   印央垂眸不语,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捧着栾喻笙的脚,此刻,他的瘫脚已再度静静长眠。   “小何啊,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   “妈。”此时,栾喻笙撕扯着干痛的喉咙出言打断,音色裹满病后的疲惫。   望着印央把自己的脚放回床榻,他眸色复杂,努力耸动肩膀把右手从宋蓉枝手里挣出来,沉声道:“让人进来打扫吧,小心碎片割伤了脚。”   语意未尽,宋蓉枝难免有点不痛快,但还是摁下呼叫铃,喊清洁阿姨来房间扫地。   “哎呦呦,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宋蓉枝抽纸巾替栾喻笙拭去额头的汗珠,又望向床尾一团乱的被子,意味深长的眼风时有时无地刮向印央,“小笙,你刚才是不是痉挛了?你说说,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一扎针……”   话虽说一半,深意不言而喻。   有点眼力见的人此刻都该自觉提出“力不能胜,要不换人”之类的话了,但印央无动于衷,仿佛听不懂。   印央并非听不惯宋蓉枝的弦外之意而刻意反骨,请她来的人是栾喻笙,终止治疗与否,也该由栾喻笙来决定,她不会因为别人的掺和而主动请辞。   瞧见印央四平八稳的,宋蓉枝不禁有些心急,刚想再逼两句,栾喻笙先一步开口:“何医生。”   他道:“我想休息十分钟。一楼备了茶点,不知道合不合何医生的口味?”   “好的,栾总。”印央起身,识趣地退出了卧室。   “妈。”待印央离开,栾喻笙轻叹,有气无力却尽量把每个字说得清晰,“天冷、下雨、受累、生病,都可能引起痉挛,与何医生的医术无关,我只是昨天忙工作累着了。也多亏了何医生,我才能平平安安从游轮上回来。”   这些话,栾喻笙当着印央的面说,会驳了宋蓉枝的面子,还显他的撑腰之嫌疑。   因此,最好私下说。   闻言,宋蓉枝面露愁色地摇摇头,索性也把话说   开:“小笙,何医生才十八岁,你让她给你做针灸,就等于让她拿你练手啊!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凭什么你做她的试验品!论能力、论天赋、论见识、她都比不上郑茹雅,要妈说,就让茹雅做你的私人中医。”   栾喻笙眉间浮起褶皱。   “小笙。”宋蓉枝又抓住栾喻笙的右手,一边捋他的手指一边推心置腹道,“茹雅性子沉静、为人踏实,当真是个好姑娘,妈不想你再被人耗了感情。”   栾喻笙本能地启唇,欲反驳,却终是缄默地望向了门口,视网膜中还残存她当年决绝离去的背影。   哪怕受不了他沦为重残之人,陪他渡过最最最艰难的那一段炼狱再离开也好啊,这样,她留给他的将是遗憾,而不是所有情绪里最浓酽而持久的恨。   让他在爱恨交织中苦苦挣扎。   的确。   他的感情,像一口漂浮着毒果子的深水井,不给任何人开采,他恨她又毒不死她,爱她又等不到她把毒果子全部捞起,让他只余清澈。   就这样耗着。   时至今日也是,她说了,没想过和他复合。   她可以和郑柳青畅聊三小时二十四分钟零十秒,哪怕热恋期,他都不曾有过。   “小笙啊。”宋蓉枝撒手,栾喻笙的手指瞬间蜷缩回掌心,她痛心到不忍再看,音色染上鼻音,“听妈的,去和茹雅见上一面,妈给你安排。”   栾家严谨,郑家传统,两家对待相亲的态度都格外庄重,双方如果都应下见面之事,则意味着,栾喻笙和郑茹雅都怀着正式交往的想法。   栾喻笙不置可否,盯着天花板眼神渐渐泛空。   *   当晚,一轮清月挂上云丝渺渺的夜暮,印央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洗手间。   隐隐地,她听见几声微弱的敲门声。   揣着疑惑印央打开门,待看清了门外的来客,诧异在她脸上一晃即逝,转而,她笑出声:“不睡觉来干嘛?”   门外的人,是栾喻笙。   他孤身一人端坐在高背电动轮椅上,一身浅灰色休闲服,褪去了西装加持下的那股子凌人盛气,甚至依稀,淡淡的寥落附在走廊的光上,镀在他身。   护工送他上来,他便让护工去附近开酒店休息了,犹豫良久,他抖着右手用全力敲响了门,门铃太高,他臂不能举,试过了,他够不到。   栾喻笙浅浅勾唇:“少了一针,效果不好。”   印央一愣,笑容愈渐爽朗,大大方方说笑:“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找售后的?”   栾喻笙不语,眼神深沉如海。   恣懒地抱臂倚上门框,湿发垂落肩头,洇湿的居家服紧贴她精致的锁骨,印央将头发拨一侧:“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栾喻笙如实道。   “第二次就知道了,那今天又何必让我费心费力地伪装呢?啧啧啧,栾总真折腾人。”印央咋舌,转而又笑意盈盈,弯腰问,“所以大半夜的来找我撒气?”   “我要相亲了。”   蓦然,栾喻笙答非所问,头枕颈枕,他扬下颌,神态慵懒地补充道:“和货真价实的郑茹雅。”   似有重锤砸了一下胸腔,心跳兀地踩空一拍,原本斜倚着门框的印央瞬时站直,却仍挂着事不关己的笑:“所以呢?栾总是希望我说你不要去呢?还是直接杀到你们的相亲现场搞破坏呢?抑或是……”   印央挑眉:“夸一句郎才女貌?”   栾喻笙鸦羽似的浓密长睫垂落,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遮蔽,走廊的感应灯熄灭后又被印央拍手唤亮。   “印央。”   再次亮堂时,印央对上栾喻笙的沉眸。   他喉结翻动,用低磁的嗓音毫不含糊地问:“我该去吗?” 第31章   说不要去。   印央,说栾喻笙你不要去相亲。   栾喻笙如此无声地呐喊,一遍一遍,演化成了祈祷,在憋闷钝痛的胸腔响天动地。   他问得不疾不徐,微仰头,沉眸比廊窗外的月色清冷,吸附在她的脸上。   一瞬不瞬,让她无处可躲。   某种沉甸甸的烦躁淤堵在心口,印央却再次看似无关紧要地倚靠上门框,没心没肺地调笑:“栾总一贯处事果决、主见十足,还需要我来给你拿主意?”   栾喻笙背对月色沉默着。   清癯的身子深陷高背轮椅之中,难掩憔悴疲态,却罕见地,流露出了真诚。   他仿佛自甘扒净了衣服让印央审视,轻撩的唇角拢一丝凄然:“我想听听。”   他语气清浅:“你的想法。”   “我好像……”印央抱臂,低头盯着脚尖轻笑,“不是能给你建议的那种身份吧?”   抬眸,她神态随性地望向他:“既然我们离婚了,我们就切割干净,不该彼此干涉,栾喻笙,你的情感生活,我不会,也没资格插手。”   随感应灯一同熄灭的,是他眼底星星点点的期望。   还不够清楚吗?   栾喻笙已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见谁、他将交付一颗心给谁,她通通可以旁观。   而他密切关注她身边的风吹草动,随意一位接近她的异性他都能当成假想敌,连她和别人聊天聊久了,他都嫉妒到发狂,在妒火中悄然烧成焦炭……   他就像个笑话。   “好。”廊灯应声亮起,栾喻笙喉间挤出的字,带着撕磨声带而成的艰涩,可他面上云淡风轻,冲着印央淡淡地微扬下颌,“进去吧,披头散发的。”   印央拢湿漉的长发,下意识想追问的“所以你就去相亲了”,脱口而出却成了一句:“女生洗完澡不都这样……”   深邃眼眸与她沉沉地最后对视一次,栾喻笙低垂眼睫,握着手柄的右手操控轮椅动起来,他勾手腕,轮椅旋转了九十度,向电梯间行驶。   “栾喻笙!”印央跟着前迈了一步。   闻声,电动轮椅瞬间停下,像在等她变卦似的,他蜷缩的右手急忙撒开手柄,侧转脸颊。   “你……”印央踢踏着拖鞋慢慢靠近,站在轮椅后面,眸子在眼眶滴溜,片刻,轻吐一口气,问道,“你……一个人回去?不让护工来接你?”   “……”   栾喻笙扭过头去,深深阖眼,将满目的失望关在眼帘里:“不劳印小姐费心。”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前推手柄,栾喻笙驾驶电动轮椅快速来到电梯间,前后轮子在大理石瓷砖上划下歪歪扭扭的轨迹。   这栋公寓没有无障碍电梯按板,常规的电梯按板对栾喻笙来说有些高,他松开手柄,借着抬右肩的动作来提起右臂,细瘦的手臂重如盾石。   他咬牙发力,侧颈努出蜿蜒凸起的青筋,屈起手肘,晃动右手向前向上,用小指指节去够按键。   一下、两下、三下……   次次落空。   一只瘫手不是控制不好精度,偏离按键碰上墙面,就是因为力度过轻而只碰个按键的皮毛,栾喻笙始终无法成功地摁下电梯向下的摁钮。   气喘吁吁间,栾喻笙瘫废的右手打起了摆子,细白的手指好似弹钢琴似的戳动掌心,力不能支,大臂忽地脱力,右手荡着秋千垂落轮椅扶手外侧。   “呼……呼……”   栾喻笙气不接续,累的喘粗气,印央的视线烫得他心口溃烂,流出叫作“溃败”的脓液。   呵。   不自量力。   栾喻笙仰头无声苦笑,都无法独自乘坐电梯的废人,竟妄想让她醋海翻波。   蓄了些气力,栾喻笙再次闭气卯力,甩动右臂去摁电梯按钮,然而一只纤纤玉手轻捉他的手。   汩汩温热包裹他蜡白蜷曲的手指。   “护工呢?魏清呢?他们不来接你?”印央秀眉皱起,将栾喻笙的右手拢在手掌心,她捏着他的瘫手送到电梯按板跟前,助他用指节戳亮了按钮。   眉间簇一团忧心,她没撒手,问:“他们在楼下等你?”   “与你无关。”栾喻笙冷言回应。   “我陪你下去。”   “不必。”   盯着电梯门目不斜视,栾喻笙口气冷硬,耸动右肩,挥舞右上臂挣脱了印央的拢握。   印央的手垂在睡裤裤缝,不自觉地抓了抓空气。   待电梯到层,栾喻笙操控轮椅往轿厢内驶去,咔一下,电动轮椅的小前轮却被门槛拦住了去路。   他的身子猛地一怔,立即加大力度去推手柄,那不比婴孩强几分的腕力,愣是将手柄推到了底,马力开大,可小前轮像陷入沼泽上不了岸。   轮子卷起门缝中的尘土,他碎裂的自尊漫天飘散。   两厘米不到的细窄缝隙,俨然是“残障”与“健康”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的破碎她纳入眼底,心口好似跟着裂了道缝。   印央绕到轮椅后面,说俏皮话缓解气氛:“栾大总裁难得光临寒舍,小女子必须隆重送行呀。”   手刚搭上手推柄,她便被一声低喝制止:“回去!”   栾喻笙喉音嘶哑。   他梗着脖子,颤抖的下唇染上苍白,如濒临凋谢的花在风中一吹即散。   印央只得松手,一声轻叹融进夜色。   痛楚与羞愤肆无忌惮地将栾喻笙侵蚀,他疯癫似的猛晃手柄,然而无论是前进还是倒退,他固步不前,电梯门开开合合,夹着他的轮椅。   倘若说还算体面的逃离是他仅剩的遮羞布,那么此时此刻,他被剥得片甲不留。   终于,栾喻笙累到没力气跟自己较劲,他萎靡不振地仰头,后脑摔进头枕。   “生气了?”印央问。   伸手挡着电梯门,让门不再来来回回地挤栾喻笙的轮椅,她接着明知故问:“因为我没有阻止你去相亲?”   “呵。”栾喻笙哼出轻细的一声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我和印……小姐……两不相涉,既然是……无关的人,我又何必……生气?”   印小姐、印小姐……   叫得生分,还有又酸又恼的怨气往外溢。   因喘气而讲得断断续续,栾喻笙却仍如不败王者一般掀眸,冷睨印央:“印小姐……未免……太自作多情。”   楼道突然陷入沉默。   视线焦灼间,印央望着栾喻笙忽地开口:“栾喻笙,你别去相亲。”   栾喻笙瞳孔微扩:“……”   从她口中听到了梦寐的话,可他徒生凄凉,是她看他一介瘫废困囿于电梯,寸步难行,她对他的自讨没趣施舍了好意,才这么说的吧……   “印小姐说违心的话的天赋真让人钦佩。”栾喻笙吞下苦涩,竖起冰冷的围墙。   他再次操控手柄试图脱困,前轮骨碌碌转出火花,但他依旧进退两难。   就在此刻,栾喻笙蓦地感觉一道力道接管了轮椅的驾驶权,轮椅向后稍稍一倒,卡在缝里的前轮顺利拔了出来,而后,前轮稳稳落地。   “既然电梯都不放你走。”   印央轻快的声音响在栾喻笙的耳后,高背轮椅随着她转向公寓的门,由她推着越离越近。   湿热呼吸近在耳畔,她俯身,唇黏着他的耳垂低喃:“那就跟我回家。”   *   玄关、鞋柜、沙发、圆茶几,一一掠过栾喻笙略显慌乱的眼。   他的右手拉手柄,控制轮椅后退以抵消印央推着他往前,冷嗤:“不等客人同意就……强邀进门……”   抵抗如卵击石,他越来越靠近沙发,扭动脖颈挣扎,奈何下半身困在轮椅的方寸之间。   “印小姐。”栾喻笙蹭乱后脑的发,犹如困在狭小空间的兽,动不了分毫,只能低吼相向,他冷讥道,“这就是你对待……你所谓的‘贵客’的态度?”   “对啊,反正我在你口中没礼貌惯了。”印央笑着耍无赖,“栾总倘若嫌我招待不周,要不……”   混着洗发水清香的鼻息扑面袭来,湿漉的发稍扫过他的锁骨,她的软唇悬在他脸颊近侧:“亲一下?”   “……轻浮。”栾喻笙扭开燥热的面颊。   印央咂舌:“轻浮、没礼貌、厚脸皮、钻进钱眼里……我在栾总眼里缺点众多。”   扒开栾喻笙固执放在手柄上的右手,印央继续推轮椅,语气得意洋洋:“可是啊,怎么办呢?我没阻止栾总去相亲而已,栾总就跟我急眼。”   捋顺他的乱发,她笑:“我这么糟糕,你不还是爱我?”   “……”   比被看个精光更令栾喻笙羞赧的感觉忽然鼎沸。   他恨印央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戳穿他,操着玩世不恭的口气,而他张口却无声,竟讲不出“不爱她”。   他甘之如饴地爱着一个不完美的她。   ……可她呢?   再次,爱与恨杂糅,在他的血管狂暴流窜。   栾喻笙面若寒霜地驱动轮椅,轮子在地上混乱地拐来拐去:“请让开,否则……”   他的音色像一把冷兵器:“我不介意送印小姐一张‘非法囚禁弱势群体’的传票,下次,和印小姐在法庭见。”   “……”印央松手,压着胀痛的眉心,“上纲上线的,栾喻笙,你简直难搞……”   话音未落,“咚”的沉闷一声扰乱了印央的思绪,眼皮子底下,栾喻笙干巴巴的小腿径直猛撞上了茶几桌腿,桌面上,玻璃水杯里的水掀起波浪。   印央蹙眉,小腿一阵幻痛,栾喻笙则面不改色,通过声响才判断出自己撞上了障碍物,低头看,左腿被撞得和右腿并拢,两膝紧紧挤在了一起。   “站住。”印央箭步上前,拦住栾喻笙的去路,“让我看看,肯定撞青了。”   蹲下身,她还没碰到他的裤脚,他便二话不说驾驶轮椅倒车,试图从她的旁侧驶过。   “印小姐有那么好心?”栾喻笙笑意不达眼底,“善心还愿意分点给我?”   句句誓要激怒。   气得印央的脸色青红白绿走了一遭,她一把抄起搭在沙发背上的内衣,钳住他细条条的两手腕,任他挣扎,任他恶言,她三下五除二给他的双手捆了个结。   “高帽子你已经扣给我了。”印央叉腰挑眉,“囚禁就囚禁,你今晚别想走了。”   话毕,她一屁股坐上沙发,剜栾喻笙一眼,捞起他撞到的那条腿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唯一可控的右手被禁锢,栾喻笙四肢彻底歇菜,左右手交叠搭在隆起的小腹上,他阖眼认输。   印央向上卷栾喻笙的裤脚,一片青灰伏在他干瘦的小腿,尸斑似的,衬托得他的腿愈是了无生气,她眉间轻拢愁云,拎着他的脚踝转着端量了一圈。   没有其他新伤了。   可旧伤数不胜数。   “栾喻笙你挺行啊!足不沾地的大总裁,比我当运动员那时候挂的彩还多。”印央一通热嘲。   说得越多,疼惜就刻得越深,她指腹抚过那白的暗的、大小不一的旧伤痕迹,所触之处,皆是死寂的冷软之感,一压,一个坑,良久无法回弹。   他的下肢水肿了。   “今天又久坐了?”印央抬头问。   栾喻笙看似在闭目养神,薄而唇线利落的唇微启,带着混笑故意揶揄:“不然?我还能久站?”   印央瘪嘴:“……”   “呵,你还是这么会问废话。”   “……”   桌上没吃完的零食用封口夹密封放着,印央取下夹子,一手揪栾喻笙的唇,一手啪叽一下夹上去:“沉默是金,麻烦栾总的嘴巴消停一下。”   “……唔!”栾喻笙乍然睁眼,怒瞪印央。   印央歪头装无辜,眉眼褪去了浓妆的点缀,素净而水影幢幢,她的手摸向了栾喻笙另一边的裤腿,迷你尿袋尚且满一半,不急着清空。   “躺一下吧。”眼见他唇周迅速染上一圈绯红,印央憋笑取下了封口夹,轻轻摩挲那夹出的红痕,含着歉意怪罪道,“你说点好听的   我不就不这样了?”   栾喻笙抿唇,眸色深冷。   推着栾喻笙来到主卧,印央将电动轮椅停在床边。   她解开他胸前的束缚带,抱着他轻飘飘的一双细腿搁在床上,然后,搂着他的肩背揽入怀抱,一手伸入他的臀下,兜着他干瘪的臀,一手稳他的上身,将他挪上了床。   颈部以下的躯体绵软无力,栾喻笙飘飘摇摇坐在床沿,不到半米的床高,于他而言像万丈悬崖,一旦受力不均,他顷刻间将一头狠狠栽下去。   他弓着背,下巴紧抵印央的颈窝。   面颊与她细滑的天鹅颈相熨帖,鼻翼满满萦绕她沐浴后清新醉人的香,丝丝摄入魂,渗透他的每一寸呼吸。   她稍稍一动,湿滑的长发便似小动物舔舐他的皮肤,酥痒传递全身,加热他逐渐凌乱的鼻息直至滚烫。   “不听话。”印央数落道,她的手覆在栾喻笙的后脖颈,打算托着他慢慢躺下,“上次让你好好吃饭,多吃点,没照做吧?抱着更瘦了。”   脖颈是他所剩无几有感知的部位,她手掌的温度和风容与,却在他心间刮起热带飓风,猛地颤栗一下,他屏息贪恋,但又蓦地想到了那个画面……   印央疑似吻过郑柳青的……   后颈。   瞬间,他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滂沱,她手心的温热,成了闪电迎头劈下。   腿脚瘫废,躯干绵软,双手还被捆着,翻滚的嫉恨叫嚣着,在这具残废的躯壳里横行霸道。   喘息变得压抑而粗厚,栾喻笙突然张口,咬住印央的肩头。   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了。   “……啊!你咬我干嘛?”   印央喊着痛扭身子,谁知栾喻笙像咬到了肉骨头的狗死活不肯撒口。   她愤愤地捶他的背:“好啊你!恩将仇报!我好心抱你上床躺下,你居然咬我!上次咬手指,这次咬肩膀,栾喻笙你真属狗的啊?”   他不松口,由她捶打,虚软的身子晃晃悠悠。   他瘦得脊骨异常凸出,骨头划过她的拳头,硌得她的身体和心理都难受。   很快,印央的手垂在身侧,不忍心再打,随栾喻笙咬着,她翻着白眼看天花板,无比郁闷地嘟囔:“不就没制止你去相亲,至于吗?”   栾喻笙充耳不闻,齿尖挤压,嵌入皮肉,似乎要在印央身上烙下自己永久的印痕。   “疼……”印央无奈抱怨。   下一秒,她的肩膀传来更黏连的疼,是栾喻笙的牙齿从她的皮肉里迅速拔了出来。   他猛然惊醒,才看清自己咬了多深,她凝脂般的美肌险些被他咬出血,那一圈凹凸不平的深痕刺痛他的眼,心跳骤乱,像犯了错的小孩,他忙用唇去补救。   吻淡了那齿痕。   他略微干燥的唇熟稔地向上游移,好似回到了多年前他曾征战过的领地,她的锁骨、侧颈、下颌,他权属威风踏足,噙嘬她微凉的耳垂,而后,自耳后吮吻。   “干嘛?哈哈。”印央耐不住痒放声大笑,收着下巴去看怀里的栾喻笙,“终于忍不住了?”   他眸色似月影朦胧,瘫痪后体能差得厉害,光唇齿相依,他已然喘个不休,卯足力气撑起脖子望向她:“你呢?”   “我?”印央微愣。   自卑自厌是镣铐,拖着栾喻笙坠向极深海底,可数千个日日夜夜的贪恋此刻浓缩在了彼此绞缠的呼吸间。   占有欲攀上巅峰,他想戴着镣铐看看星空。   “印央。”栾喻笙轻唤,他眉梢从容上挑,可掩不住他眸底那惴惴的试探,“既然你承认你‘囚禁’了我,那作为放你一马的条件,今晚,你……”   他音调沉了些:“愿意给我吗?”   “我可以,也可以用手。” 第32章   清月皎洁,星屑点点,在璀璨的城市霓虹中看得不太清晰,辉煌的光蜿蜒流进窗帘缝隙。   给坦诚相见的一对人儿织光衣。   彼此一览无余。   印央的双膝(跪)在栾喻笙的腰(两)侧,俯身趴下,以唇扫荡,变着花样地刺(激)他存在知(觉)的部位,偶尔挪挪膝盖,床单留下凹陷的涟漪。   半干半湿的发稍如沾了墨的毛笔,在他的上胸膛挥斥方遒,他被全数(激)活,只感觉千军万马在体内奔腾,马蹄踏尘疾驰,和着他狂意的心跳。   他困在床上像一具鲜活的尸体。   而她是开在他身上艳美绝俗的花,炼化成妖。   她齿间不疾不徐将他啃咬,他高仰下颌,颈部绷直犹如箭在弦上,喉结频频震颤。   冰冷麻木的躯体此刻升了温,出一层晶莹的汗,栾喻笙左手手腕内勾,右手不安分地抬起,似卷入磁场的磁铁,吸附上她。   可惜手指早已弯曲变形,蹭到**焚心,只引起了右手一阵轻微的痉挛,连带着一双瘫腿也跟着凑热闹,踢踢踏踏地上下拍击床面,脚趾往脚心缩得更深。   门前抖了抖,望向了天。   来之前,为了避免麻烦,栾喻笙好几个小时没有喝水,门前没有汐流,也没有水漫金山。   没两分钟,栾喻笙的右手脱力砸在床上,他连连喘气,喉间溢出低吼。   灼心挠肝得不到满足,还参杂着耻辱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如何。   印央吻得更深更投入,几缕黑发噙在殷红的唇瓣,眸色比云雾迷离,画下一池风月。   他好想回应。   可无法回应。   栾喻笙带着痰音的吼声嘶哑,右手气急败坏地捶打着软床。   紧接着,他的右手被印央捉起。   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转圜搔挠,然后,纤长的手指插进他弯缩的手指,将其抻开,让他干瘦的鸡爪手半包半裹,尝尝他许久未尝过的滋味。   “阿笙。”印央好似微醺,吐出的气息也熏醉了栾喻笙,“其实,我还挺喜欢……”   她的笑勾魂摄魄:“我在上面的。”   “是……吗?”他喉间夹着呼呼的粗喘,伤伤地一笑。   “阿笙,你准备好了。”热气缠绕栾喻笙的耳朵,印央的唇在他耳廓游走,“我也准备好了。”   印央探出小(舌),(舌)尖尖对准栾喻笙气管处那褪不去的气切疤痕,像只小动物舔舐伤口般轻舔。   气切口的位置栾喻笙记忆犹新,无数不堪回想的血淋淋的画面闪回,很快,又稀释在印央温柔而滚烫的舔舐里,血液滚沸,筋脉喷张,他脑袋一挺,振奋回应。   一片干燥中,结束了。   印央很是意犹未尽。   可她也明白,他尽了最大的努力。   “栾总还是好样的。”印央仍跨坐在栾喻笙的身上,唇角带笑,轻抚他消瘦的脸颊,手指上挑他平直的唇角,调笑道,“看来,我魅力不减当年。”   力困筋乏,栾喻笙嘴唇半开着,单薄的胸膛起起伏伏,他困倦地半阖眼帘,带着迷离将印央凝望。   曾经可以持续几小时的战役,现如今,已按秒数来记。   印央额头布满汗珠,脸色白中透着潮红,可是栾喻笙知道,不是因为他予她痛快了,而是室内暖气开得十足。   她真正的兴致淋漓,不是这样的。   挪动右手,栾喻笙喘着粗气将其送到印央的那附近,音色更为嘶哑:“试试吧。”   或许……   能让她再快乐一点点。   能让她觉得,今夜留下他的决定不算太差。   “你不是不喜欢这样吗……”印央嘀咕,老实说栾喻笙如此提议的   时候她吃了一惊,他曾坚持分工有别,手是用来签合同的,他拒绝用来享欢。   不过,实属无奈之举。   他也没别的能控制的部位了。   牵手,探索,新颖的刺(激)让印央一瞬背脊如过电般,激得她快要跪不稳,她闭眼捕捉,体会他的笨拙而卖力。   他手指因为过度劳累而引发轻微的痉挛,刮刮蹭蹭,竟是一场诡异而美妙的盛宴。   印央滚烫的身体一下子倒在了栾喻笙的身畔,缩成个半圆,满面通红地大笑:“哈哈!还能这样!”   “呼……”栾喻笙深长地吐出一口气,自进门后,他的忐忑便如泥污堵着,现在终于疏通了。   他侧转脑袋看着印央,喘着气问:“继……续?”   印央一骨碌翻身爬起,趴在床上,手托双颊,线条流畅优美的小腿翘在身后:“要想有下一次,那么这一次就给点甜头,但不能给够,这不是栾总的理念?”   伸出一边的手,她屈起指节轻刮他下巴若隐若现的胡渣根,灯光淌入眸子,她眼神有种清亮的柔和,问:“这次吃饱了,那下次吃什么?”   栾喻笙一愣。   印央纤指绕着自己的卷发,问:“栾喻笙,你不想再来了?”   其实,她当然没尽兴,只是看他累得够呛,舍不得再剥削他了。   轻轻细细的一句话,在他耳侧炸出一阵轰鸣,栾喻笙的瞳孔难以置信地扩张。   他没想过,还能有下一次。   印央噙着笑凑近栾喻笙,将碎发挽在耳后,在他的脸侧印下一记吻。   他忽地醒神过来,掩起讶然,神色归于一贯的高冷自持,清清嗓:“明天……”   他斟酌:“我过来这里扎针。”   从公司来公寓不过五分钟车程的事,这样,她也不用一来二去地担心在宋蓉枝面前暴露身份。   “明天?”印央懒洋洋侧卧,和栾喻笙挤着同一个枕头。   “你明天有行程?”   “没有。齐娉姐安排我休息一段时间,不给我接行程。齐娉姐还给我找了表演老师,趁着这段时间休息,我跟着老师学学表演,要上荧幕,总得演技对得起观众。”印央葱白细指在栾喻笙的锁骨画着圈撩拨,继续说,“我的意思是……”   点戳他的颈窝,她深凝他:“只有明天吗?栾喻笙,一个疗程十四天。”   话中意不言而喻。   她也希望和他多些共处一室的机会。   了然地轻笑一声,栾喻笙望向印央的眼神黏连拉丝,爱意直白而汹涌,他挑唇:“只有一个疗程?”   “哦?”印央笑着接腔,“栾总想要几个疗程?”   “你决定。”   “栾总大忙人一个,时间宝贵得很。”她的手一路沿着他的手臂下滑直至握住他的手,故意问,“怎么能挤得出很多时间来找我呢?”   他笑而不语,末了,应道:“看是为谁挤了。”   *   窗外的万家灯火随着夜深而盏盏熄灭,不知不觉,印央和栾喻笙聊多了两句,她才想起来,栾喻笙下面还不着(寸)缕着,连忙起身探究竟。   门前已沉睡,规格不似从前阔绰,漏了几滴雨,沾在大腿根部的内侧,好在没染湿床褥。   “咳。”栾喻笙回避视线,艰涩启齿,“弄……脏了吗?”   “嗯,赔我一张席梦思。”印央逗栾喻笙,又挠挠他的手心,“骗你的,没脏。”   家里没有纸(尿)裤、导(尿)管和(尿)袋之类的医用物品,于是印央拿来两个生理期用的安睡裤。   安睡裤的吸水能力不如纸(尿)裤的,她用湿巾擦干净他腿内侧的尿渍,给他穿了两层安睡裤防漏,女性尺码,套在他干(瘪)萎缩的(臀)部倒也合适。   暖风自空调吹来,屋子里热烘烘的,即便栾喻笙不穿衣物也不会着凉。   印央摆好栾喻笙的腿脚,戳了一下他的腿肚子,他的肌肉像水晶汤包凹了一个小坑,她在他的脚腕下面垫上枕头,帮他消腿部的水肿,最后,她拉着被子将两人盖好。   许久,没一同抵足而眠。   曾经健硕炙热的体魄,沦为枯瘦冰凉,判若两人。   曾睡着睡着就一展雄风的门前,此刻只有鼓囊的安睡裤与她熨帖。   印央的手横搭上栾喻笙的胸膛,曾经顺着他的胸肌纹理画格子,此时,她只担心她胳膊的重量他是否承受得起。   忖量一下,印央把手收在了身侧,还是算了,别压得脆皮栾喻笙喘不上气了。   “印央。”栾喻笙开口低唤。   “嗯?”印央掀眸望去,“怎么了?”   暗影绰绰,卧室内只点了床头的一盏睡眠灯,他的侧影深邃,转眸与她对视:“吻我的脖颈后面。”   刚交欢一场,可他仍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她吻他的锁骨胸膛眼鼻嘴……偏偏遗漏了那里。   “行啊。”印央大大咧咧应得爽快,扶着栾喻笙的肩,把他翻身面向自己,脸庞绕到他的后脖颈,温软的唇浅吻轻啄,尝尽他的滋味。   而他在她怀里,更驰然了几分。   “栾喻笙。”印央停下来,有些羞于直面栾喻笙,她便将脸躲在他的颈后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刚受伤那时,我陪你到你出院了,你还会恨我吗?”   他浓发蹭她的胸,摇了摇头。   “那……”印央接着假设,“如果,我陪你到你脱离了呼吸机,能自主呼吸,你还会恨我吗?”   凝迟片刻,他给了相同的答复。   他善妒、他记仇、他占有欲蓬勃,但也懂她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往后守着全身不遂的他未免太过苛求,不然,他也不会答应离婚,不会放她走。   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头,印央偷偷地吸吸鼻子,咸湿的泪雾笼罩眼前。   “我不该离开得那么快,对不起。”她的唇在他的颈后研磨,坦诚道,“我去ICU探病,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受伤后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也不该……是那一句。”   不该径直是那句“我们离婚吧”。   至少,应该问问他难不难受啊。   “对不起。”印央重复低喃,搂紧了怀里压抑着呼吸的栾喻笙,“我当时太害怕了,对不起,阿笙,真的对不起。”   情绪翻云覆雨,栾喻笙下唇抖得磕牙,仍硬着嘴回:“还算有点良心。”   印央苦甜掺半地笑笑,躺回了枕头,搂着栾喻笙薄薄一层肉的手臂:“别去相亲,和郑茹雅、和其他女人都别去,真的,我说认真的。”   闻言,栾喻笙眉梢微挑,沉然如老僧坐定。   在印央急得吹胡子瞪眼时,他被她摇晃着,染着些许笑意说:“相亲这种事,我挤不出时间。”   ——“小笙啊,听妈的,去和茹雅见上一面,妈给你安排。”   ——“不了,妈,我没这方面的打算。”   白天,栾喻笙早就这么应了。   耗就耗了,误就误了,他愿做弱者,心甘情愿为她臣服。 第33章   昨夜,窗帘没掩实,黄澄澄的光柱从两指宽的缝隙渗析进来,拂照印央白而薄的眼皮。   尘芥漂浮于微光中,飘落上印央纤长浓密的眼睫,她的睫毛蝶翅般翕动几下,缓缓掀起。   “唔——”   伸臂舒展全身,她惬意地闭眼伸了个懒腰。   再次睁眼,她对上一双匆匆降温的眼,只见栾喻笙转移眸子稍稍回避了一下,他面色冷冽,眼底尚未收干净的含情脉脉,融于微阳。   “醒啦。”印央抱着被子,侧脸枕上栾喻笙的肩头,“什么时候醒的?”   “刚才。”   其实醒来快两个小时了,栾喻笙作息规律,生物钟稳定,不过看印央睡得香甜,舍不得惊扰了她的梦乡。   通常晨醒后,他的身体难免会麻木酸胀,而今早,在专心欣赏她的睡颜时,也不那么难受了。   “栾喻笙,早上好。”印央语带笑意,睡了一夜的发略显凌乱,滑溜溜地漏进被子,扫着栾喻笙的颈骨,话一出口,陌生又熟悉的韵味留在口腔。   印央想起上一次互道早安时,他们还是夫妻,有些怀恋地,她又喃喃一遍:“栾喻笙,早上好   啊。”   听的人同样感慨万千,却冷着嗓门拆台:“快十一点了,还算早上?”   “这么晚了?”印央笑着仰头望向栾喻笙,玩着揉搓他微微冒头的青色胡茬,“怎么办呢?矜矜业业、一天不落爱上班的栾总旷工了。”   “被‘囚禁’了,我也没办法。”下巴被她抓得痒呼呼的,他唇畔轻扬,嗓音染着晨醒特有的低磁。   他看着精神不错。   栾喻笙心思重,因此睡眠浅,小小的风吹草动都能唤醒他,不过昨夜,印央半夜给他翻了两次身,摸了好几次安睡裤,他都眠熟寐安。   印央的指尖自栾喻笙的下巴滑向他的喉结,点点戳戳地:“那就再躺一会儿吧,暂时,我还不打算放你回去。”   手机下单了一堆护理用品,等待配送的过程中,印央搂着栾喻笙的脊背,让他翻身侧躺。   他的背部和尾椎骨压得有点发红,她将他搂在怀里,掌根按揉。   “我……让护工上来。”栾喻笙裁酌道,声音闷在印央胸前,愈发显出不自信。   捂了一宿的纸尿裤是什么味道,光是想起,他已然眉心悬针,他昨天还做了针灸治疗,保不齐两闸皆开,一派肮脏,不可视不可闻。   他不想这来之不易的温存被玷污,而且……万一又唤起了她内心的不适,那昨夜春宵,又成了一场他只能独自祭奠的梦美,关系回到原点。   怕看到她由内而外的嫌恶。   “栾总今天都摸鱼了,不给护工放个假?”   栾喻笙默不作声:“……”   印央手指插进栾喻笙乌亮的发从,轻轻地抓,轻快道:“你知道的,我活得自我,接受无能我自然会给你‘解禁’的,栾喻笙,急什么?”   “……”   他默许了。   *   印央揉开栾喻笙僵硬的背肌,他的背渐渐有了温度,然后,她让他平躺,来到床尾,抬着他的腿给他做被动的拉伸运动,缓解肌张力,松解下肢。   瘫腿拿在手里好像死物,毫无温度,僵如钢筋,印央刚刚抬起栾喻笙的腿,那腿突然不听话地弹跳了几下。   脚和小腿绷成一条直线,扑簌簌地,又骤然落回床上,肌肉不受控,落下时松垂的脚趾抖出残影。   待双腿的痉挛过去,印央坐在床边,先活动栾喻笙的脚踝,一手握着,一手绕着踝骨旋转。   隐隐能听到生锈似的咔咔声,僵硬异常,可一松手,他变形的脚瞬间软晃晃地向着地面耷拉下来,连脚趾都萎缩了。   而后,印央起身,一手托栾喻笙的脚掌,一手扶他的膝盖,帮他做“空中踩自行车”的动作。   僵了一晚的肌肉开始抗议,一股抗力同印央作对,他大腿根的软肉轻微发颤,连带着软绵绵的小腹也抖了抖。   按摩完腿脚,印央又握着栾喻笙的鸡爪手掰了掰:“看,不谨遵医嘱做康复训练,指关节都挛缩了,本来每天按摩几分钟就能保持的事。”   睨一眼自己伸不开的废手,栾喻笙泄气地撇过脸去。   手部复健已经进行一月有余,奈何木已成舟,单靠康复训练那些个动作,很难恢复了。   揉热了他的手,外送也到了。   印央拎着一大袋用品回到卧室,一一掏出。   护理垫、纸尿裤、尿袋、导尿管、无菌湿巾、爽身粉……栾喻笙的余光将那些东西细数,喉结滑动,有些不安地吞咽着,她每掏出一样,他的尊严便撕下一层。   索性,他深深闭眼,一切交由她定夺。   将栾喻笙翻身侧卧,印央麻利地在他的身下铺好护理垫,再将他翻成正面朝上,褪去他的两层安睡裤。   味道难免冲鼻,他昨天进水少,棉絮上只有一小块焦黄骚腥的地图,安睡裤的后侧沾着稀稀拉拉的脏污,看来,昨日的针灸效果显著。   卷起安睡裤丢进垃圾桶,印央暂时没给栾喻笙包东西,她托着他的背慢悠悠地扶他坐起来。   公寓的床不像栾喻笙家里的床智能,床头能根据他的需求,十五度十五度地升起,以减轻体位性低血压带来的不适。   因此,尽管印央慎之又慎,栾喻笙仍眼前一黑。   天旋地转间,他的脑袋死气沉沉地垂在她的肩上,腰腹无承托力,整个人软在她的怀里。   “呼……呼……”   他难受得喘着气,胸口急急起伏。   耳内尽是嗡鸣,震得他眉骨发麻,约莫十分钟,听力才逐渐恢复正常,眼前的黑幕如烟消散。   身子爽利了些,栾喻笙这才感知到,印央正在摁压他头部和颈部的穴位,让他的头晕目眩尽快消退。   他按兵不动,贪恋她指腹的温柔。   “好些了吗?”印央手指都摁酸了,歪着头端量栾喻笙的脸,“栾喻笙,你晕死过去了?”   他不愿睁眼,面无表情仿佛真的昏迷过去,片刻,哑声道:“再两分钟。”   印央噙着栾喻笙的耳垂磨磨牙,待他的耳廓腾升绯色,才得意地收紧怀抱,继续按摩。   忖量着差不多了,印央手握成空拳在栾喻笙的后背轻敲,耐心地自下而上,反反复复,帮他咳出淤在肺里的晨痰。   她让他自己试着坐稳,奈何他颈部以下瘫废,且左手彻底报废,面条似的东倒西歪,印央只得作罢。   扶着栾喻笙躺倒,印央才空出手来在轮椅上铺一张护理垫,将他抱上高背轮椅,推进了洗手间。   将他转移上马桶,她一手搂着他的腰身,让他完全倚靠她坐稳,一手在他的腹部打圈,加速他肠胃的蠕动。   久坐堆积而成的赘肉在她手掌中缠绵,他的腰际线,印着淡淡一圈安睡裤勒出的红印。   “噗通”几声后,不再听见水响。   印央摁下智能马桶的冲洗键,替栾喻笙洗净污秽,抱着他回到轮椅,再推他折回床铺。   抱上床,扑一层爽身粉在他寸草不生的“黑森林”,做好消毒措施,给他插上导尿管,穿好衣裤,按顿在高背轮椅上。   印央连男士拖鞋都买了,包脚款的,保护栾喻笙的脚趾不因磕碰而损伤,她拆了包装袋,套上他松垂的一双瘫脚,把他的左右手都安置在扶手上。   全程,他垂敛眼眸,安静得令她有点心疼。   就好像……   他认定了自己会被她“解禁”。   “栾喻笙,中午想吃什么?”印央捞起内衣优哉游哉地穿,套一件睡裙傍身。   小腿玉润修长,她勾脚尖,涂了墨红色甲油的脚趾沿他的裤缝游移。   他目光跟着辗转,瘫腿感受不到她分毫,他佯装不痛不痒,故作洒脱道:“随便。”   “挑剔鬼,什么随便不随便的。我点的外卖你肯定挑三拣四,说吃不惯。”   他赏味刁钻,现如今体质欠佳,忌口的食物也多,思索着,印央握上栾喻笙搭在手柄上的右手,控制电动轮椅带他去洗漱:“能自己刷牙吗?”   “……”栾喻笙沉脸缄默。   “哦,啧啧,不能啊,那洗脸呢?”   “……”   “哦,啧啧,也不能啊,哎呦……”   “印央。”   低音炮肃穆而威严。   她走在他前方半步,回眸一笑:“好啦,好啦,我不闹了,我包揽栾总的贴身事宜。等下我做饭给你吃,我做的,你不许挑食。”   闻言,栾喻笙眸底闪过一丝明亮如斯的光,寡淡的口腔顿时便生出了些许滋味。   昨日今日的种种种种……   似只存在于他幻梦中的风花雪月,她纤细高挑的背影、与他相叠的手,他百看不厌。   “你做的饭。”他勾唇浅笑,“不敢恭维。”   “哦?是吗?”印央装傻回怼 ,“是谁谈恋爱的时候,我做什么就吃干净什么?吃山珍海味都他没见这么积极过,这人,放着别墅的大圆桌不坐,放着米其林大厨做的佳肴不吃,跑来我小小的破出租屋蹭饭。”   咋吧一声,她憋着不笑:“是谁呀?我怎么记不清了。”   栾喻笙:“……”   ……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有着轻微洁癖,养尊处优,却可以为了方方面面了解她而委身去体验她这个穷光蛋的世界。   *   印央蒸了鸡蛋羹,淋上一勺酱油提鲜,又简单地做了两个香肠三明治。   栾喻笙吃饭用的辅助手套他没有随身携带,他用不了普通的餐具,她便喂他吃了。   一口鸡蛋羹、一口三明治地喂栾喻笙,也兼顾着自己吃,印央还递水杯到栾喻笙的口边,监督他喝够水。   昨天他严重缺水,今天必须大量灌水冲洗他的膀胱,引起炎症可就麻烦了。   栾喻笙绑腿上的迷你尿袋为专门定制款,印央买的则是常规尺寸的尿袋,袋子较大,挂在电动轮椅的脚踏板边上,没一会儿,液面升了几刻度。   看颜色,印央又喂栾喻笙喝下一杯温水。   他家教优良,食不多语,可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有种心事重重的安静。   吃饱喝足了,印央的手在栾喻笙的眼皮子底下伸进了他的上衣里面……   “……不需要。”栾喻笙秒懂印央的心思,耸动右肩,抖抖索索地挥舞着右手想要驱赶。   印央看架势要给他揉胃,助他促进消化,肠胃活泛必有不雅之声响起,他抹下这个面子。   “好啊!你又打我!”蚊子咬似的力道挠着印央的手背。   见他气急败坏,誓死不从,深眸燃起愠怒的冷,她不惧,反而打算霸王硬上弓了。   推着他的轮椅风风火火地杀到卧室,印央把栾喻笙连拖带拽地挪到床上,她甩了拖鞋坐他身后,将他的双手反绞压在他的臀部下面,让其动弹不得。   “……印央!”栾喻笙怒目圆睁,火气窜出齿缝。   “哈哈哈,栾总息怒。”印央笑得我行我素,她双膝夹着栾喻笙的身子,前胸支撑他的后背,使他坐妥不倒,“一盘蒸蛋都是你吃的,不得好好消化一下?”   话毕,她摸到他的小腹,左三圈、右三圈地打揉,感受到他摧枯拉朽的肠胃在她的按摩下重拾生机。   挣了几下,无济于事,栾喻笙束手就擒。   “栾喻笙,其实,你每餐之后让护工给你揉一刻钟,你就不需要依赖针灸治疗了。”印央如实道。   印父瘫痪卧床多年,但因为这个法子,即便医疗条件远远不如栾喻笙优渥,也不曾困恼于排泄。   许是卧她怀里太美满舒怡,时间推移,栾喻笙眼皮黏连,困意渗出字句:“我讨厌,别人碰我。”   怀着怜惜,印央戳了戳栾喻笙柔软的小肚子,他反感旁人肢体上的触碰,如今却不得不凡事都假手他人。   她边戳边问:“那你也讨厌我碰你?”   午阳晴好的卧室,突然仅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你睡着了?”印央低声试探。   栾喻笙阖眼,却并没有入眠,半晌,他听似浑不在意地陈述:“你没让我‘解禁’。”   这话在印央脑子里提溜一圈,她心领神会,手开始有恃无恐地对他南风过境。   “你看看你,胸肌腹肌没了,瘦得干干巴巴,身子凉得我大夏天的都不用开空调了,你这腿比我的还细,全身上下称不出十斤肉……”   她不知死活地细数他的残态,听得他在一片心如死灰中怒火沸腾,自卑且愤恨。   可她忽地噗嗤笑,话锋一转:“换做我父亲,换作别人,我甚至害怕多看一眼,可栾喻笙,昨晚、今天,都让我确定了,抱着你的感觉……”   印央展颜:“还不错。”   没有预计中恨不得拔腿狂逃的惊惧。   没有设想中反胃作呕的生理性排斥。   倒也谈不上爱不释手,但至少……还不错。   他这幅破身子很糟糕,但抱着……还不错。   内心被暖流充溢的感觉……真的,还不错。   “现在,回答我那个问题。”印央下巴支在栾喻笙的颈窝,她精巧的鼻尖笼在呼出的湿热之中,贴附他的颈侧,“你也讨厌我碰你吗?”   “讨厌。”栾喻笙不假思索。   他扭转脸庞,侧颜清俊利落,光跃进他潭水般清幽的眼。   含着轻笑,他说:“我又怎么可能从昨晚留到现在?还惯纵你‘囚禁’我。”   虽不良于行,但想离开,他打通电话即可。   剖露残败之躯,抛掷粼粼傲骨,忍着耻辱与惴惴,只想换来与她哪怕片刻的亲密温存……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何谈讨厌呢。 第34章   肠鸣阵起,伴着几声打嗝,栾喻笙的胃部在印央的打圈摁揉之下消了胀。   饱食而欲寐,栾喻笙神乏,昏昏欲睡,撑着些身子的右手卸了力气,愈发软烂地窝在印央怀里。   “困了?”揉了一刻钟,印央停手,拽好了栾喻笙的裤腰,捋平展他的衣摆,问,“睡一会儿?”   眼皮好似坠着铅块,可栾喻笙难分难舍,提口气,尽量让语气不显困倦:“你好歹算个半吊子大夫,不懂最好用餐半小时后再睡?”   “……”印央捏栾喻笙的肚皮撒气,“栾喻笙,你再跟我说话说反问句,我就把你丢出去。”   他背颈顿时一僵,颈后的汗毛兵临城下似的竖立。   谈判桌上再运筹帷幄,再威风八面,让人忌惮他见他色变,攻手倘若是她,他猛兽秒变鹌鹑,逃不了屡屡打败仗。   喉间挤出一声纵溺而妥协的“嗯”,栾喻笙挪动右手,蹭了蹭印央的手背:“我……想抱抱你,就像你现在抱着我这样。”   他有些别扭地坦率道,半敛的眸中满是怀恋。   追忆往昔,从来都是他上她下,自背后抱个满怀的姿势,也是他前她后。   前者,他没可能再如山巍峨压着她倨傲征战了,至少后者,他还能一试。   “好。”印央轻笑,她也挺怀念的。   印央动用了屋里所有的靠枕、枕头、垫子,才把栾喻笙烂泥一滩的身子骨固定在床头。   他摆件似的纹丝不动,为了避免他往下滑,她把他摆得直挺,身子和腿呈现直角,然后,她分开他的腿,避着导尿管,栖身在了他单薄的怀抱。   肩头一重,一道湿热的鼻息向她如饥如渴地压来。   印央感觉到栾喻笙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他细嗅她的万千发丝,薄唇拓印她的肌肤纹理。   像个久旱逢甘霖的苦僧。   他将右臂甩到了她的身前,笨拙地环住她的腰,而后,调动全身的力量想要送左臂同样抵达她的腰际,试了几下,险些重心失衡摔倒。   “慢点,我来。”印央忙手伸向后方扶稳栾喻笙,摸到他薄薄一捻的左手,牵着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收紧他的双臂,“喘不上气了就告诉我。”   “嗯。”他染着困意的音色格外挠耳。   印央不敢把全部重量扔给栾喻笙,他的胸膛靠着跟搓衣板一样硌得慌,万一“咔嚓”一声,被她压得像搓衣板一折两段,他又要鬼门关走一遭了。   栾喻笙没穿袜子,镰刀型的瘫脚呈八字形外扩,消了水肿,显得他的脚掌越发下垂得厉害。   肤色惨白,腿骨嶙峋,印央笔直匀亭的一双美腿夹在他的双腿之间,他是富有的国王,却又被衬得更像可怜的乞丐。   这个姿势,让印央的记忆回溯到了过往。   望着自己嫩如豆腐的足部,印央绷直脚背,脚趾灵活地在栾喻笙的腿上走走画画,如果不是脚骨有轻微的变形,很难相信她曾是滑冰运动员。   “阿笙。”她小声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栾喻笙点头,如数家珍。   那天,时值中秋佳节,栾喻笙受父母之命来滑冰训练场抓栾哲佑回家,他站在观赛台眺望,   印央在场边读秒计时,她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他一眼万年。   而后,一切特别顺利地水到渠成。   印央眼神闪烁,音色不改慵懒:“那我们第一次……那个,你还记得吗?”   他的脸埋得更深:“那次,我们经验不足,却不失是种种莽莽撞撞的幸福。”   呼吸灼热,吹得印央痒呼呼的,她缩肩灿笑,笑容又悄然淡在唇畔,垂眸低声应:“是啊……”   *   初尝蜜果的那天,印央和男子速滑队的某名队员发生了口角。   如此不愉快不止一次了,旁人都看得出该队员和印央不对付,却不清楚原因。   原因,只有彼此心知肚明。   当时她已受伤退役,没学历、没背景的她找不到谋生出路,是栾哲佑出面,将她留在了滑冰队里当助理,还给她搞了张国外大学的文凭。   栾哲佑在文娱体坛不容小觑,常年是各大赛事的赞助商,滑冰队的训练开销、体育用具等等,都由他承担,因此,给印央安排个岗位小事一桩。   他说:“栾家看重学历,印央,如果你想去国外念书,我出资。把你包装好了,我家小老太太才能少一些挑剔,对你、对我,都省心。”   印央没理由拒绝。   而栾哲佑让她继续待在队里打的什么算盘,她也清楚。   至于出国留学之事,后来因为与栾喻笙相识而断念了。   印央自知不是读书的料,所谓的留学,不外乎拿着栾哲佑的钱去国外挥霍罢了,最后靠“钞能力”混一张毕业证。   她贪财,她渴望过好日子,但也没那么心安理得地散栾哲佑的财,毕竟,他们是合作关系。   最重要的是,她萌生出了新的想法——   印央发现,栾喻笙是个聪明的笨蛋。   还是个理性的犟种。   他会为了和她终成眷属而抗下所有的反对,她镀金与否,她有没有真才实学,不重要。   出国反倒浪费这天赐良机,她不如在国内,制造欲罢不能的诱饵喂给他,让他沦陷于名为她的彼岸。   同样能得到锦衣玉食的生活,比起各取所需的合作,栾喻笙,还附带独一份的、对她至纯至净的偏爱。   因此——   印央和那名男队员起冲突的那天,事情传到了栾喻笙的耳朵,他晚餐约她在玻璃塔吃大餐,借星空美景,扫去她的不悦。   酒过三巡,情欲浓烈,两人开了房,初学者们,凭生物本能交付了彼此的第一次。   他家教森严,却为她破了戒规。   而她,在床铺震颤时迸发出的兴奋不来自于身上的男人本身,而自于某种将扬眉吐气的爽感。   说不上是借此宣泄,释放了心里面的不快和愤怒,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还是栾喻笙有责任、有担当,他会对她负责,日后做她明面上的靠山,即便有栾哲佑罩着,那男队员也不能再对她耀武扬威……   言而总之,第一次欢愉,她不基于爱。   印央从来没跟栾喻笙讲过,他心目中难忘的第一次,那时,她甚至都不够爱他。   事后,待思潮褪去,印央慌张地把脚藏进了被子,她的一双脚布满老茧,刚才只顾着亢奋给忘记了,她这脚的肤感估计和砂纸有的一拼……   半晦半亮的氛围灯柔和了栾喻笙锐利的轮廓,他没说话,牵出她的脚,温厚手掌视如珍宝似的抚摸她脚上的茧子,她收脚,他却握得更紧。   “明天有空吗?”他问。   “干嘛?”她有些不自然地嗫喏,不看自己的脚。   “我有美容院的VIP卡。”他将她的脚捂得热乎,“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你去看看吧。以后,如果需要我出面,随时联系我,公司离训练场不远,我很快就到。”   “你……不介意?”印央不解。   “职业病而已,不介意。”   印央挑眉沉默片时,好奇发问:“男人不都喜欢内外都柔柔软软的女人?还有人说,脚、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而我的手和脚都很粗糙。”   “各花入各眼,凡事都不绝对。”栾喻笙指骨分明的大手插入发根往后拢,乱发规整,抬手间,他牵动肌肉,显得手臂愈发修长遒劲,“再说,入了眼,就觉得怎样都可爱了。”   印央噗嗤一笑,侧倒在床上。   海藻般的长发散落脸前,眼尾上挑的眼,如美人掀珠帘般娇柔望来,她全身通白,朱唇皓齿一字一顿,款款深情道:“阿笙,我好好好爱你。”   三分真的话她说得炉火纯青。   逼真得,让栾喻笙深信不疑。   *   这些片段像针将印央从回忆中扎醒,她眼皮震跳一下,耳后,栾喻笙的呼吸声平稳均匀。   他已熟睡。   印央轻手轻脚地翻身,侧着依偎进栾喻笙的怀中,耳朵与他的胸膛紧贴,聆听他的心跳。   “对不起呀,阿笙。”   被爱到印央内心有愧,她做出口型,无声说道,手覆盖在栾喻笙的手背,不再分开。   结婚前,她确实目的不纯,比起他这个人,她更贪享他为她带来的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人心是肉长的,爱意,在婚后他无微不至的给予中堆积。   此时此刻,她被幸福感笼罩的感觉是真的。   真的,货真价实。   印央摩挲栾喻笙的手背,小指轻勾他蜷缩的手指,呢喃:“我们以后好好的。”   *   栾喻笙成了公寓的常客。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公寓做针灸治疗,或是中午,或是下午,和印央共进一餐。   虽然喜欢吃她做的菜,但他不需要她为他洗手作羹汤,他给她雇了保姆做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就仿佛,她又当回了“栾太太”。   卧室的床被栾喻笙换成了订制的双人科技床,床头床尾可自动升降、辅助他翻身,他偶尔在公寓过夜,就不用印央半夜醒来给他换睡姿减压。   最近商界爆出两个轰动的消息。   一个是赵式集团的二公子,赵韫川,被曝私生活不检点,小头控制大头,仪表堂堂的君子形象瓦解,光公关费,赵家就投了小几百万。   一个则是栾氏集团吞并了“兴诚电子”。   栾氏稳固了其在新能源自动驾驶汽车领域的霸主地位,并和“总能达”新能源车企展开合作,研发新型车型。   栾喻笙想给谁点颜色瞧瞧,谁都如鱼落网逃不过的。   *   步入初冬前,印央进了新剧组,拍摄一部以女性成长为主题的年代戏,双女主,她是女主角之一。   拍摄地点在乡下,住宿环境艰苦一些,另一个女主演是当红“大花”之一,舒服日子过惯了,对拍摄环境挑挑拣拣,一场两人一同跳泥浆的戏,那女主演拖着不肯拍,非说等她的团队找到能泡澡的酒店了再开机。   现场一票人在冷风中耗了两小时,导演气不过,却又不敢得罪女主演。   于是提议先采用替身拍那段在泥中携手奔跑的戏,镜头只拍两位女主的背影。   女主演仰躺在保姆车里,降下指缝宽的车窗,冷风灌进开了暖空调的车内,她一边打寒颤,一边不耐烦道:“行行行!反正,到时候剪辑会看着办。好冷哦,我要关窗了。”   经纪人忙递暖手宝过来,陪笑:“他们在找酒店了,再等等,再等等哈。这部戏,立意好,题材好,有拿奖的可能,咱们就忍忍哈,咱们大红大紫了这么多年,从不缺热度、不缺流量,就差个演技奖了!”   “哼。”女演员鼻孔出气,隔着车玻璃傲慢地斜视印央,“要不是看剧本不错,谁要和这种小糊糊演员合作。”   印央环抱双臂,披一件厚毛毯取暖,她胯部一顶身旁的齐娉:“齐姐,同样是经纪人,怎么人家的经纪人给自家艺人端茶倒水,呵护有加,即是经纪人又是助理,而你啊,看看,霸道的,简直像我的后妈。”   屁股二话不说被齐娉呼了一巴掌。   “……啊!”印央向前踉跄一小步,捂臀皱眉。   “少油嘴滑舌的,快开机了,毛毯给我。”齐娉接过印央递来毯子收好,“你呢?拍完这场戏,你回酒店的路上得忍着一身泥,这里离酒店还挺远的。酒店的条件比不了城里,水压小,热水也不经用,洗澡洗不痛快。”   “齐姐啊齐姐。”印央一身朴素棉服,鼻尖冻得通红,手落在齐娉的肩头 ,扬起一侧嘴角,“你是太爱护我了呢,还是太小瞧我了呢?”   “又贫嘴。”   “好啦,我过去了。”印央笑容恣意,走了两步又折回,眨巴星星眼,“齐姐,杀青了咱们直奔温泉吧!我从开机就心心念念想泡温泉了。”   “行,瞧你那点出息。”齐娉失笑。   导演一喊开机,印央和替身便一头扎进了污泥。   *   村口,一辆不起眼的小型轿车停了许久。   车内,魏清自副驾驶座转过头:“栾总,再不回程,怕是天黑了路不好走,也不好预约航线。”   后排,栾喻笙被三根宽束缚带捆在座椅上,胸口、腰际和膝盖各捆着一条,普通车座于他而言好似坐老虎凳,不贴合他的身形,他后背尽是麻木的痛。   眼神却平静而柔和,手机支架架在他手边,他垂眸欣赏齐娉传来的印央的照片。   他坐私人飞机外加开车两小时前来探班。   不想大张旗鼓,引人瞩目,他没坐加长版豪华商务车过来,而是择了辆不起眼的小轿车。   照片中,印央糊得脏兮兮的,像个泥猴子,眸子清亮,眼神中透出大无畏的韧劲,那种在泥潭里倔强挣扎的女性形象,她诠释得细腻。   栾喻笙悠长地呼出一口气,浑身的僵痛被治愈了大半,单是看她的照片,他已不可救药地心情大好。   齐娉发来:【栾总,印央没有用替身。】   意料之内的事。   自幼食荼卧棘的人,她又是运动员出身,比一般人能吃苦,她也始终不是娇气的姑娘。   栾喻笙用眼神抚摸印央的面容,她当过衣来伸手的富太太,常说由奢入俭难,可该吃苦时,她照样能吃苦,他爱她这样随性而鲜活的生命力。   驱动右手,栾喻笙用小指指节敲下:【拍摄多久?】   齐娉回复:【栾总,满打满算四个月,现在刚开拍一周多。拍摄中途,您如果需要印央回去的话,我这边可以跟导演商量,把她的某些场戏加拍了。】   栾喻笙回:【不了,让她专心演戏。】   眸色微动,他盘算了下时间。   将近四个月,应该足够了,他手头上的要紧事也处理妥当了,是时候将那个计划提上日程。   “魏清。”栾喻笙语带疲倦,但有种说一不二的坚持,“你联系谢星辰,尽快安排吧。”   “栾总,您考虑好了?”魏清有些不忍。   栾喻笙微微颔首,从容而坚定,道:“魏清,让人多关照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请您放心,栾总。”   向村子里面眺望,低矮的房屋错乱排布,他看不见远在泥潭那边的印央,遗憾让他的神色黯了几分。   他收回视线,静盯自己关节挛缩的一双手,又动了动僵硬的肩膀颈部,沉声说:“出发吧。”   尘土在滚动的车轮底下飞扬,车窗外,乡村景色飞速倒退,日暮即将四合。   最后,栾喻笙费劲地拖动右手腕敲键盘,给齐娉交代:【如果有吻戏,给她找替身。】   *   三月开春,年代剧顺利杀青。   四个月风吹日晒的,皮肤干得像块荒地,印央亟不可待地想泡个矿物质温泉浴。   “安排了,瞧你那猴急样。”齐娉笑着啧一声,屈指扣车窗,“往这边看,你的温泉就快到了。”   “啊!我要活过来了!”印央探头瞅一眼。   隔着车窗,她随手拍了一张温泉度假村的照片发给栾喻笙:【锵锵!我给自己的杀青奖励!阿笙,我明早的飞机回去,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这四个月,因为忙,印央只偶尔和栾喻笙聊聊。   思念跟种子一样闷在心里,在这春天破土而出。   春节时,剧组为了赶进度只放了两天假,想着栾喻笙肯定在栾家面对一众长辈左右逢源,她便也没动回去见他的念头,留在村里沾了沾接地气的年味。   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栾喻笙回消息,印央思忖着,刚想给他拨个电话,车子便停靠路旁。   “央,到了。”齐娉下车给印央拉开车门,笑容耐人寻味,“下来吧,祝你玩得开心。”   “……唉?你不泡啊!喂!”   印央稀里糊涂地看着齐娉一个猛子跳上车,扬长而去。   她边骂骂咧咧边追着车屁股跑了两步,蓦地,意识到这偌大的温泉度假村似乎过分冷清了……   树林静谧,人迹罕至,貌似仅她一人。   “搞什么啊?把我拉到这噶我的腰子吗……”   印央警惕地左顾右盼,捏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间铃声大作,惊得她浑身一激灵,看眼来电显示,她寻到救命稻草似的忙接起:“栾喻笙,我被绑架了!”   “嘁。”   电话彼端,响起他染着宠溺的嗤笑:“过来。”   印央微滞:“嗯?”   “进大门直走一百米后左转的第一道门。”电流淬得他嗓音性感低磁,“我等你。”   挂了电话,明白过来的印央顿觉脚步有些虚浮,她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奔向栾喻笙告知的地点。   清雅别致的庭院前,一辆高背电动轮椅停在木板桥上,男人嘴角噙着淡茶般清冽爽口的笑:“说绑架也没错,印央,这次换我‘囚禁’你。”   栾喻笙微扬下颌。   印央看见,他脸前莫名有一根类似控制杆的装置,控制头置于他的嘴边,她茫然地视线下移……   他的双手被硬邦邦的固定器固定着,十根手指分开,平平展展地搁在扶手上。   “你……”印央失语。   “下周拆固定器。”   双手都被束缚带固定在扶手上,以防磕碰,栾喻笙唯一可控的右手也不能动弹了。   他下巴抵一下控制头,轮椅前进一分,缓缓向印央驶来:“骨头差不多愈合了,谢星辰让我再佩戴几天巩固一下。”   瞳色深深,他浅笑着深凝她:“下周,我能牵你的手了。” 第35章   夜风卷着水汽,见缝插针地穿梭于密林之间,庭院里,海棠花残香未了,缭绕于印央的鼻息。   一呼一吸,花香清幽,她眼眶的微潮带了些芬芳。   高背电动轮椅上的男人被束缚带五花大绑才得以稳坐,他孱弱枯瘦的身子披一身黑色浴服,几乎融于夜色。   可她那刻,竟觉得星河暗淡,独他耀眼。   “还没看够?”栾喻笙揶揄,溢出宠爱的味道。   额前的发随风摇曳,离了精干的侧背发型,他多了几丝比拟悠悠晚风的柔和与可亲近感。   被这感觉勾着,印央一股脑地迈向栾喻笙。   移开他嘴边的控制器,掀起轮椅扶手,她溜进他的怀抱。   “当演员好辛苦哦,栾喻笙。”双臂往栾喻笙的后腰绕,印央额头抵着他的胸膛,细声嘀咕,“真的好辛苦,我以为没这么辛苦的……”   “嫌累嫌脏?”栾喻笙收下颌,沉沉地望着印央的发旋,“我让他们以后只给你接轻松的戏。”   “我不是这个意思。”印央摇头,“进一次组,少说两个月。”   说着,她微凉的软手从他的裤腰探进,如融化的冰向上磋磨,停在他留有触感的手术后的那条“蜈蚣”疤痕。   指腹与他后背的疤磋磨,摸得他呼吸错乱,她从他怀中仰头:“阿笙,我想你,想得很辛苦。一想到日后拍戏进组,还会和你分开很久,我就更觉得辛苦了。”   “嘁。”栾喻笙侧开脸,轻嗤一声,“油腔滑调。”   可他眼底浮起的笑一望而知:“以后,我去探班。”   他回头半垂眼帘,凝视她:“多远都去。”   印央再次埋首进栾喻笙的怀中,对他的思念,在一寸寸地抚摸他的身体后终于止息。   玉手出了他的浴服,小心翼翼伸向他被动撑开的手,在触到冷硬的矫正器时,不禁一顿。   而后,她轻如羽毛般的落下手掌。   面颊磨他的前胸,把浴衣磨出褶皱,她闷声问:“不疼吗?”   怎会不疼?   遥想父亲临终前的那两年,肌体退化得厉害,每晚,印央给父亲拉伸手指。   看父亲因为痛苦而挤出满脸褶子,听父亲一边喊疼,一边骂她是故意的,骂她坏心肠、存了心弄疼他。   拉拉手   指,父亲就疼成那样,而栾喻笙的手部矫正手术活生生折断了他的十根手指,以骨折的方式让手重塑。   而且,他十分之九的身子知觉为零,仅存感知觉的部位则尤为敏感,痛感,被成倍地放大……   不敢想。   他有多痛。   “为了跟我牵个手就去做手术,栾总不愧是干大事的人,真豁得出去。”疼惜大过欣喜,印央呜呜囔囔,嘴里像含了块糖,“值得吗?不值得。”   印央自问自答。   “值不值得,我的身体,我说了算。”栾喻笙毫不迟疑,收缩下颌蹭印央的发顶,“值得。”   这辈子,那种与她指根抵指根的十指相扣,大手牵小手体悟彼此的温流渗透。   他渴求再感受一次。   闷了会儿,印央转回话题:“不疼吗?”   栾喻笙低下头,脸埋进她的柔滑黑丝丛林,嗓音附着风拂叶片般的沙沙磁性:“不疼了。”   他诚然。   昼醒难忍,夜不安睡的痛感,已经过去了。   “不是絮絮叨叨吵着一杀青就要泡温泉?”栾喻笙伸长脖子,咬住印央挪开的口控器,白齿紧咬,拖到他嘴巴可控的位置,“收脚,坐稳了。”   “带我飙轮椅啊?”   “不想试试?”栾喻笙挑眉。   “想啊。”印央眉开眼笑,像只窝在小窝里的猫,舒舒服服地蜷起长腿,搂住栾喻笙软绵绵的腰,脑袋枕他的左心房,“既然栾总都盛情邀请了,那我……啊!哈哈!”   一串欢笑夹着不时的惊呼,与夜风相濡相融。   栾喻笙不待印央说完,便咬着口控杆驶向VIP更衣室,轮子碾过前院的鹅卵石小路。   两人一同左颠右震,晃乱了彼此紧密交织的融融鼻息。   印央拥紧,笑着大喊:“栾喻笙你犯规!我还没准备好呢!哈哈哈!你不怕栽个跟头受伤啊?”   他把轮椅顺利地开到更衣室门口才松口。   望向她的眼神深刻但不凌厉,柔色光华栖息在他眸底,一弧威严而温柔的笑引人沉溺。   他回:“怕,也想试试。”   *   度假村按照顶级疗养院的配置打造,温泉水富含矿物质,水质珍稀,疗养身心。   印央纤细的肩披一件透肉的洁白浴袍,诱人曲线半隐半现,长发随意盘于脑后,她赤脚踩上热腾腾的地面,走在栾喻笙之前,他的轮子碾过她的一串湿脚印。   这私汤大得不像话。   快赶得上一个标准游泳池了。   “哇。”装饰风格情调昭然,俨然一座天然仙境,印央转身,浴袍和嘴角一并飞扬,“包场了?”   “明知故问。”栾喻笙松开控制口控杆的下巴,缭缭水雾沁得他眉眼朦胧。   他特意包了家与栾式完全没有关联的度假村,为了规避他和印央的约会走漏进栾松和宋蓉枝的耳朵里。   他和印央的关系尚未尘埃落定,还是低调些为好,也算护她周全,屏蔽可能的血雨腥风。   “栾总,豪气!”印央竖大拇指,折服于钞能力。   她屈膝蹲下,捧水往小腿上浇:“这温泉度假村可不一般,是多少顶流网红梦寐以求的打卡胜地,听说,这里还有全国规模最大的人造滑冰场。”   尘封的运动因子萌萌欲醒,印央的脚趾蜷起来,腓肠肌鼓起一个山包,扭头望栾喻笙。   “嗯。”他脑海闪过她曾经在冰面驰骋的倩影。   他虽没看过她比赛,但和她一起牵手滑过冰。   回忆甜蜜中夹一丝伤怀,栾喻笙垂眸扫一眼死寂的腿脚。   再次掀眸看来时,他已然波澜不惊:“冰鞋备了你的尺码,你想重温,随时可以。”   “奉陪吗?”印央撩水泼栾喻笙。   他躲无可躲,淋湿了面庞,长睫尖挂一滴晶莹水珠,带着不可理喻反问:“我如今怎么奉陪?”   “谁说你现在就不可以了。”印央引而不发,笑得神神秘秘,“就说,你奉不奉陪?”   栾喻笙锁眉睨印央,以沉默代答。   他从不曾拒绝过她的要求,倘若嘴上说“不”,也不过变个法子地满足她罢了。   “不拒绝就是答应!”印央语速惊人,食指贴着下巴指栾喻笙,显出几分孩子气,她起身,舒展筋骨,“好啦!我皮肤都干了,咱们下水吧。”   *   两人刚淋了浴。   栾喻笙的轮椅坐垫上铺一层护理垫,一条厚实的长毛巾覆盖了靠背和护理垫,用来吸他身上的水。   他没有系束缚带,轮椅靠背向后倾倒了约15°,保证他不头朝地摔下,身上裹一件抽绳浴袍,腹部软肉压着大腿根,鼓出圆滚滚的小山包。   他只穿一条泳裤,源源不断传送黄色温热液体的尿管从裤腿伸出来。   水压催尿,他本就失(禁),便插了尿管。   印央把栾喻笙的双手小心地叠放在他的小腹前,她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揽起他的腿弯,不费力地,就将他软若无骨的身子打横抱起。   “……印、央!”栾喻笙咬牙切齿地低怒喷热了印央的耳廓,“谁准你这么抱了?”   平时,两个护工都一个抬腿,一个抬上身,或者,要么背,要么搬,万万不敢“公主抱”他。   “呦呵,怎么?栾总害羞啦?”印央嘻嘻哈哈,还抱着栾喻笙颠了两下,“啧,一米八好几的人,轻成这样,我一个没怎么举过铁的小女子都抱得动你。”   他的细腿,像被狂风拔地而起的两根秸秆,在空中毫不受控地乱甩乱踢,牵动到废用的膀月光肌肉,小腹扑簌簌地微颤,印央拎在手里的尿袋液面加速升上。   “……”栾喻笙挣扎无能,厉眸冷瞪印央,咬碎了字斥她,“胡作非为!”   出口,竟是种无可奈何的认命语气。   印央耸肩,表情无赖:“栾总给的特权,我干嘛不用?”   “特权?”栾喻笙觉得好笑,“说来听听。”   “你爱我,就是给我特权了。”印央毫不羞耻地大落落道,“有恃无恐,没听过?”   “……这种恶心话,也就你说得出口。”栾喻笙冷怼,却不得不承认印央一语破的。   静待栾喻笙双腿的乱晃停歇,脚背直上直下地指地,脚尖静悄悄缩进足心,印央估摸了一下手臂上的重量,拧眉嗔怪:“栾喻笙,我不陪你,你就又不好好吃饭了?”   栾喻笙冷冽避眸,莫名憋着股火气。   “干嘛?这样抱你你生气了?”   “呵,我那么无聊?”他嗤出冷冷气音。   “啧啧,栾总的心思,海底针。”   啧啧舌,印央把栾喻笙抱到地上,后背无依托,他好似不倒翁东倒西歪,右手借不上力,他不自觉地压低上半身,佝偻背脊,试图稳下来。   “不会倒的,我在呢。”   印央搂着栾喻笙,利落地跳入池中的第一阶台阶,而后,她再次抱起他,直到两人浸入温泉水。   她修长匀称的双腿踩实池底,而他却如浮萍,不受控的四肢躯干立即上浮,她缓缓松手,他随她动作掀起的微波而飘荡,手脚外扩,呈现“大”字型。   右手拨了两下水,便因为水的阻力而偃旗息鼓,其余三肢愈是苍白细瘦,一动不能动。   倒不担心他泡着会溺水,如此残躯,趋同于浮尸。   他今天用了普通尿袋,积着薄薄一层的袋子浮在他的身侧,黄色液体缓慢流入。   印央不敢走远,就在栾喻笙身边撩撩水,还顾着、也让他泡不到的正面灌溉点温泉水。   “栾喻笙,就泡半小时,不然,你头   会晕的。“印央坐在第三节台阶,视线与栾喻笙持平,指尖描摹他俊朗的轮廓,“不舒服,就跟我说。”   他眼风好似雨夹雪,在她脸上冷怨地刮过,扭动脖颈,将脸庞转向了她的反方向。   ……这男人。   ……咋回事?   印央两指逮住栾喻笙的耳垂捏:“不是吧?栾喻笙!不就公主抱了一下,这么点小事至于斤斤计较?”   融暖的水汽将他氤氲成水墨画,好半晌,他声音朦胧道:“剧组的三餐,还算发放在饭点上。你几乎每一餐都在保姆车里吃,为什么……”   换口气,他问:“从没打视频给我?”   她分明,可以和他远程共进三餐。   可她却没拨过一同视频电话给他。   “……”印央愣怔一瞬,噗哧一声失笑,“哦,原来,栾总在耿耿于怀这个。”   他不屑冷笑,显得画蛇添足。   温软的手捧他的面颊,她将他像荡船桨似的拉到了自己胸前,他绵软软地荡。   印央低头前倾,后脑勺遮挡暖光光线,投下的阴影笼罩于栾喻笙的面容,他的一张黑脸更黑了。   “栾喻笙,我不打给你,那你主动打给我不就好了?”卷着香料味的鼻息向下靠近,她眼眸潋滟,媚骨天成,“好吧,既然栾总想我主动……”   话尾音拖出磨人心志的魅惑调调,她对准他的薄唇箭无虚发,每一次尽情的唇齿撒欢、卷着他的舌拖入自己的口腔四处碰壁,都比上一次更热辣。   他如一艘空载的船随她浮沉。   尝够了她的迎吻,他扭转攻守,化作辛辣激进的软刺冲击她的朱唇皓齿,呼吸纠缠不休,与她完美啮合共赴天长地久。   欲念被剥个精光,搅得水面阵阵波澜。   喘息愈渐失控凌乱,两人吻得不分你我,脑中只剩对方的吻传递而来的谷欠仙谷欠死的快感。   倏地,扑通一声!   印央的唇的力道在不知不觉间,大过了托着栾喻笙脑袋的力,她的眼鼻嘴猛然扎进水里!   “……咳咳!靠!”她惊醒,眼涩得睁不开。   “唔……咕……”而栾喻笙,他整个头脸都被水淹没,热流猝不及防地攻入他的鼻腔。   ……完了!   ……她把他的头按到水里了!   可怖的窒息感狠狠扒开了栾喻笙沉醉的眼,他的右手下意识拼命划水,可惜派不上用场,呛水呛得更凶了。   “嗬……呃……呃……”   “栾喻笙,别乱动!别乱动!”   印央一把把栾喻笙的头从水中捞起,只见他的脖颈被折断了似的向后耷拉下去,双目圆瞪,瞳孔收缩,旱地鱼儿般一抽一抽,汲取不到氧气。   心下悚然,印央慌得手打哆嗦。   “栾喻笙,坚持住!我马上救你!”   她着急忙慌把他往岸上拽,急到根本来不及把他的整个身子都拖出来。   他上半身软在地上,下半身仍漂浮于水面。   “一二三……一二三……”她数着节拍,有节奏地给他实施胸外按压,喊出了哭腔。   “……噗……噗……咳……噗……”连续好几口水喷涌出栾喻笙的唇缝,他肩颈蛄蛹蛄蛹着,胸膛急急起伏,渐渐地,惊惧交加的涣散双眸恢复光彩。   “印……咳咳……央……”栾喻笙眼神刀人,气若游丝还带着黏糊糊的痰音。   印央欲哭无泪地长长松一口气,急忙将栾喻笙抱离水中。   她扶他坐起,半握拳叩击他薄如纸片的背,帮他排出痰液,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对不起啊栾喻笙,我太投入了……吓得我都折寿了!”   “这……话……”一番折腾,他的腰腹愈是软滑如奶油,痰在喉管滑上滑下,无语回呛,“不……该……我……说?”   ……到底谁折寿。   “咳咳……呼……咳咳……”   叩了片刻,栾喻笙咳净了痰津。   每咳嗽一下,尿袋便涌入一股黄液,大腿根部的软肉随着膀胱的挤压而抖两下,他下巴枕着印央的颈窝。   “蓄谋……已……久。”栾喻笙喘气不赢。   “对不起,纯属意外!”印央又囧又心疼,捋栾喻笙的背,“谁知道,亲个嘴,还能溺水……再说了,你的嘴就跟吸盘似的,我甩都甩不掉。”   印央囔囔着呛声。   “……”栾喻笙气急,“等……等哪天,你真正……把我……气死了,你就……就高兴了?”   “栾总威武,我哪敢?”印央捞起水里的尿袋,抖抖水,自然而然出口,“反正我才没有要故意谋杀亲夫……”   手一顿,她眼珠子乱闪。   话毕,她才意识到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什么话。   印央有些尴尬地舔舔上唇,她感受到栾喻笙喷洒在她颈窝的呼吸断了一拍。   而后,一声低沉醇厚的轻笑敲打她的耳膜。   她肩头,他卖力贴近的分量又沉了几分。   *   夜色无垠,万籁都寂,庭院中点起的夜灯与月色银灰交织。   印央在外间做完面部护理来到里间的大客房,栾喻笙早已由护工们服侍着睡下。   圆形双人大床敞阔,而栾喻笙身形瘦骨伶仃,瘫手瘫脚藏在被单底下,倒也瞧不出重残模样。   坐着来温泉度假村舟车劳顿,又泡了一出险些“殒命”的私汤,力困筋乏,他便早早入眠歇息了。   中途护工还给他翻了一次身,从平躺位换成侧躺位,膝间夹上预防褥疮的软枕,慎之又慎地摆好他戴着固定器的双手,一前一后摆在他身前。   往时一搬动他的身子,他就算没有立马清醒也会有所察觉,今夜他属实体力透支了,全程安沉入寐。   印央踮着脚尖无声走来,探头瞅了眼背对着她的栾喻笙,他浓密长睫静静垂于眼睑。   轻轻掀开被单,她探手进去摸他的纸尿裤,裆部热气腾腾,不久前刚泄了一股,总体而言不满,暂不需要换。   “叮铃——”   乍然,栾喻笙的手机响铃打破静谧。   印央不出声响地急扑向床头,一指头灭掉了来电,电话是栾哲佑打来的,她扭头看看栾喻笙被吵醒了没。   他睡得安如泰山,一呼一吸,平顺而清浅。   吁口气,印央思唔着,栾哲佑会不会找栾喻笙有急事?   瞥一眼栾喻笙的后脑勺,她用“190909”解开栾喻笙的手机,给栾哲佑发消息:【阿笙他睡了,我是印央。哲佑总,你有急事吗?需要我叫醒他?】   顶栏显示“正在输入中”和空白循环交替。   很快,印央自己的手机震动一下,吓得她赶紧关了静音。   栾哲佑的消息进来:【我说呢!度假村的经理跟我说阿笙包了场,我还纳闷,阿笙他自己从来不在这方面上心,原来,是包场和前妻再续前缘啊。】   蛮不正经的“吃瓜”表情随后而至。   印央回了个把西瓜劈两半的动图。   栾哲佑寒暄:【戏杀青了?】   印央:【昨天刚刚杀青。哲佑总,等你看到成片,你会感慨你当时怎么拍板定下让我来演。】   栾哲佑:【你演砸了?】   印央臭屁:【我演得太好了。】   栾哲佑:【……不愧是我司演员,有我的风范。】   印央不闹了,问正事:【你也要来度假村?】   栾哲佑:【计划是的。省滑冰队今天刚结束了比赛,我打算带他们过来解个乏。谁知道,这度假村被阿笙预定了,我现在下不来台了……印央!】   印央:【我又不是菩萨,你喊我也不显灵。】   栾哲佑:【怎么不灵!你开了光了,你说什么阿笙都同意!】   印央:【哲佑总捧杀了……】   栾哲佑:【那我现在跟经理说,让我们进来。】   印央急忙回:【啊?栾喻笙包的场,我不做决定!他不喜欢人多嘈   杂,哲佑总,掉头回家吧。】   栾哲佑:【印央,我是你老板。】   印央牙痒痒,栾哲佑居然用地位压她一头!   栾哲佑折中提议:【这样,阿笙包场包到明晚,那今明两天,就我和子彻进来,就我和他两个人。度假村这么大,我们各玩各的,完全可以互不打扰。等阿笙和你离开,我再让其他队员入场。】   子彻……   印央神色一变。   黄子彻。   目光在这许久未见的名字上停留,印央大为不爽地挑起一侧眉梢。   旋即,栾哲佑的新消息将这名字顶了上去:【下部戏,可以考虑给你加钱。】   眸光熠亮,印央回:【等阿笙醒来,我转告他。】   印央见钱眼开,盯着“加钱”二字,情不自禁心情大好,轻手轻脚搁下手机,绕到另一侧爬上床,关了灯。   床垫下陷,栾喻笙绵软的身子跟着晃,印央尽量如羽毛轻扫般不惊扰他。   她慢慢靠近,将他绷直的手搭上自己的侧腰,与他冷冰冰的身体炙热相贴。   “晚安。”她做口型。   漆暗充溢客房,印央放松身心阖眸酝酿睡意。   可冷不丁地,一道低哑的气音好似幽浮游荡响在印央耳侧。   “印央。”   影影绰绰中,栾喻笙不疾不徐掀开眼皮,有种咄咄逼人的从容与深不可测的淡然。   他黑眸森冷锐利,犹如夜间蛰伏于隐蔽之处的凶残猛兽,一旦成功捕食猎物,便拨筋抽骨吞个干净。   “你刚才……”他深寒目光一瞬不瞬,“在和谁发消息?” 第36章   “……吓我一跳!”印央打个寒噤,拧起眉头搓软乎了冒出头的鸡皮疙瘩,“你醒了啊。”   ……他怎么知道她在发消息?   ……这男人后脑勺长眼睛了?   栾喻笙神色不详,眼底涌现不可名状的暗流。   印央一边掖被子盖严实两人的肩膀,一边说:“干嘛?用眼神吃我啊?被吵醒给我发起床气呢,还是我跟人聊了两句你吃飞醋呢?”   栾喻笙沉眸收窄一厘。   呵,果然。   他不过试着一问。   他背对她自然观察不到她的一举一动,只是他被第一声手机铃声惊动后,惺忪渐渐褪去,他耳朵铺捉到她手机的震动、和她打字时指尖与屏幕接触所发出的轻响。   似乎在与什么人聊天。   许是不看只听,感知格外漫长,他觉得她和那人说尽了话,和那日,她同郑柳青畅聊三小时二十四分钟零十秒时给他这个听客的折磨如出一辙。   而这次,他甚至看不到也听不到。   本就占有欲勃勃旺盛的栾喻笙心烦意恼,再次沉声诘问:“这么晚了,谁找你?”   “哲佑总,栾哲佑。”印央无所谓地如实道,“他今天想带滑冰队的运动员过来度假村玩,一问,才知道你包场了。”   “他就先打电话给你想商量商量这事,我说你正睡觉呢,他说那就不吵你了,让我帮帮他。”   “帮什么?”栾喻笙语带不快。   “帮他把面子糊脸上。”印央的细腻指尖驾驭暗色,在栾喻笙微垂的嘴角缓行,打着圈地上推,“堂堂栾家长子,总不能让人觉得他是夸下海口。”   印央轻语:“栾喻笙,我擅自答应了哲佑总,明天,他和黄子彻两人过来,他们不打扰我们,我们各玩各的。其他队员呢,等我们俩回去了,他们再入场玩。”   绵绵语调,娇得让人不忍苛责。   “就这些?”栾喻笙追问。   “什么就这些?”   “你和栾哲佑就聊了这些?”   “对啊。”印央戳栾喻笙嘴角的窝窝,觉得好笑,“不信我给你看聊天记录呗。这都要质疑、都要发脾气,栾喻笙,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小肚鸡肠。”   爱之深切。   哪怕薄物细故,他都欲亲自将她填满。   稍作思量,栾喻笙的猜忌收锣罢鼓,证据就在手机里,印央没傻到撒这种一戳即穿的谎。   他启唇,干燥性感的唇壁吮着印央的指骨寻享尽欢,他忽而回想到:“黄子彻是谁?”   “是栾哲佑的……朋友。”印央停顿一下,接着说,“男子滑冰队的现役主力。你见过他的,说名字你没印象,见了面,你就认得出了。”   栾喻笙兴致寥寥,却不无深意地抬眉问印央:“哦?你和黄子彻很熟?”   “可不。”印央瘪嘴,“以前没少吵过架。”   某个模糊的年轻形象如雾散开后出头露面,栾喻笙哼出一声了然的气声:“是他,那你还同意?”   “哲佑总说下部戏给我加钱。”   “你就这么缺钱?”栾喻笙莫名恼火。   “嚯!”印央大嚷,“拜谁所赐我才欠了6000万啊!”   栾喻笙语凝一下:“你还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忍。可其他队员不能来,不一样驳了哲佑的面子?”   印央佯装同样不理解:“哲佑总说这样OK那就OK咯。”   却心里通通彻彻:有时候就这样,只哄好一个人就够了。   噙一抹艳阳天般的笑,印央深深吻下来的灼热烫得栾喻笙悸乱难耐,他梗着脖子与她唇齿交融。   耳畔,他听她娇喘着的低喃:“阿笙,我没……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做决定了,你……不生气?”   他喘得更乱糟糟,羽睫疾速颤抖,恨自己被固定器束缚的右手不能勾描她的纤美曲线。   “随,你。”他吻得沉溺。   *   翌日天朗气清,昨晚未看清的满园春色,敞亮于印央眼前,日辉洗涤一片花红翠意。   这栋馆的客房位于三楼,恰恰好能赏尽美景,看得远,还能看得清。   印央肩披一条黑色睡袍,裙摆垂坠感极佳,蕾丝花边偶尔扫过她匀实优美的小腿肚。   一头秀发如瀑布自发顶飞流直下,盖住纤薄的肩背,发尾停在小蛮腰。   “栾喻笙,今天天气不错。“她回眸嫣然一笑,“要不要吃完饭后出去逛逛?”   “随你。”   栾喻笙侧躺在床上,面向落地窗,阳光正对窗户打进来,有些刺眼,他半眯眼,凝视光圈中印央半真半失的脸。   他右腿伸直,左腿屈起支在床面,以起到稳固重心的作用,瘫手安静放置,护工已给他排净了宿尿,净身后插上了尿管,换好了衣物。   床垫偏软,睡了一夜的腰背酸痛得仿佛断裂,护工正悉心地给他按摩着,不揉开了僵硬的肌肉,等下,他都无法坐轮椅,无法陪印央去户外逛一逛。   “嘶……”   他极力克制,可一阵又一阵激涌的锐痛席卷而来,好似刺猬在体内卷成卷地来回滚。   痛得他都无心看她了,咬紧牙关把脸深埋进了枕头。   护工吓得抬起了手。   “我来吧。”印央一边系睡袍的腰带,一边绕过床尾来到栾喻笙的背后,冲护工点点头,“你们去让浴馆的人准备一下早餐,一小时后端进来。”   “好的,夫人。”护工顺嘴而出。   印央也没去纠正。   “疼就叫出来呗。”待屋子里只剩她和栾喻笙,印央搓热了手掌摁揉他的腰,“栾喻笙,你就嘴巴能随意动动了,还管控着,我都怕你活活憋死。”   他疼得抽气,断断续续冷怼:“呵,大清早就……嘶……就提醒我是个瘫子,我死,嘶……也不知是……疼死的,还是被……你气死的。”   一股骨头被凿开的剧痛突然蔓延开来,栾喻笙低吼呻吟,不由地扭动肩膀想发泄,上半身一下子失控向前扑,被印央眼疾手快捞回来。   “这么疼啊,我轻点,我再轻点。”印央的手法愈加轻柔,感受栾喻笙冷铁板似的肌肉在她掌心软化升温,她思忖道,“那滑冰我们就不去了。”   “又……自作……主张。”栾喻笙扭脖子却看不到身后的印央,黑瞳往眼尾滑,“说了去……就去。谁像你   ……你一样……轻诺寡信。当初承诺……承诺的……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可真正当……”   如印央所愿,栾喻笙嘴巴喋喋不休。   而这些话,何尝不是他另一种方式的喊痛?   “印央。”吞口水润润喉咙,栾喻笙清嗓,一字一词像被捏住七寸的蛇亮出森森尖牙,呲呲吐信子,“你若再让我生不如死,我真的……”   “会杀了你。”   这口气绝无戏言。   栾喻笙也不是会口头上吓唬人的性格,印央背脊发寒。   但转念一想,他这破身体她都全然接受了,她今后应该也没什么能让他生不如死的了吧。   “栾大总裁,你这些私密事我都亲力亲为了,你还认为我会逃跑吗?”印央腾出手轻抚栾喻笙当年气切留下的圆形凹痕,“大早上的,咱们说些吉利话呗。”   栾喻笙下巴蹭印央的手背,一下一下,蹭出贪恋之味,嗓音重拾矜贵冷感:“下午,我们去滑冰。”   印央笑着应了声“嗯”,手掌黏着栾喻笙的胸膛一路向下走走停停,抵达他的小腹处,她爬山似的画出一抹弧线,问:“几天没出仓了?”   小肚子圆鼓鼓隆起,比往日的触感硬了许多,一摸便知里面藏污纳垢的。   “三……四天。”栾喻笙记不清。   他繁务缠身,这种事,向来是护工在为他操心。   “我进组的日子,不能天天在你身边,给你扎不了针,你怎么不再找个中医给你做理疗?”印央心疼地在栾喻笙的小腹打圈按揉,“干嘛非要等我回来?”   “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碰我。”栾喻笙仰脖子,后脑靠上印央软弹的前胸,语调淡淡,“没做针灸的那几年,不也这么过来的。”   印央又揉了一会儿:“我没带药箱过来。等晚上,我和护工给你排一下吧。”   自尊心立时拉响警报,栾喻笙缄默。   印央虽照顾过他排泄,可那些次,他都坐在智能马桶上,完事后自动冲洗,都不用她来擦,而这次需要借助KSL,甚至情况不顺畅,还需要人来扣。   “继续吧。”栾喻笙没表态,示意印央继续按摩。   他闭眼皱眉,忍耐腰背绵延的酸痛。   *   温泉度假村俨然是人间仙境,只是,设计师忽略了下肢残障群体的需求,小径多为鹅卵石、或草地间隔着镶嵌透水砖块,栾喻笙的轮椅寸步难行。   两人只能沿着大路走走看看。   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晃晃,清新的空气中混着草木芬芳,人造溪流水声潺潺。   “这里。”栾喻笙收下颌,下巴从口控杆上移开,轮椅停下,他眼眸往旁侧一瞥,“滑冰场。”   印央顺着栾喻笙的视线望去。   一栋占地面积很大的三层建筑,外观和浴馆的风格统一,恬静雅致,若不是挂着“冰驰山涧运动馆”的牌子,还真看不出这是个体育场。   “正好刚吃完午餐,去消消食?”印央瞬间来了兴致。   栾喻笙薄唇轻勾:“我倒想看看,你能让我怎么滑。”   “拭目以待吧。”她绕到他的高背轮椅后面,推他从无障碍斜坡进到了运动馆内。   前台负责租赁冰鞋护具的工作人员见到印央便拿出了一套全新的装备,她脚码的冰鞋、她尺寸的冰服与冰裤、和防护系数最高的一套护具。   “印小姐,下午好。”前台微笑欠身,恭敬地指路,“装备由我们的工作人员给您送到VIP换衣间。换衣间在这边,如有需要请随时告知我们。”   前台恭而有礼:“印小姐,祝您玩得愉快。”   印央颔首:“谢谢。”   继而转身,她背靠前台长柜,手肘反向支在柜面上,望向栾喻笙的眼神碧波荡漾:“谢了,栾喻笙。”   再次脚踩冰刀站上冰场,印央感慨良多,曾经睁眼闭眼就是在冰道上练习,梦想着有朝一日借此扭转命运,一晃,竟已过去了数年。   上一次滑冰,还是出事的那场比赛……   “印央,量力而行。”念着印央别又伤了腿脚,栾喻笙叮嘱道,她倘若摔倒了,他没能力扶她。   “这里又不是赛场,又没人和我拼个你死我活,我当然会悠着点的,放心啦。”   印央握住栾喻笙轮椅的两边扶手,将他连人带轮椅拖上冰场,仔细地收紧他腋下、腰际、膝盖、脚踝和双手上的六根束缚带,确保万无一失。   “这位帅哥。”一切准备妥当,印央昂首挺胸,立如一棵挺拔而坚韧的杨柳,手搭上栾喻笙右手的手背,俏笑挑眉,“可否有幸请你共舞一支?”   “嘁。”栾喻笙的轻嗤含着宠溺,眉宇间的柔色如春风拂柳,“你最会搞这些名堂。”   *   步伐生风,刀刃与仿真冰磋出碎鸣,印央的长发盘于脑后,鬓角的几缕碎发飒爽飘扬。   高背轮椅的四个轮子在她的带动下,灵动蜿蜒,似毛笔在宣纸上挥毫如龙。   轮子轨迹,与她冰鞋的印痕,一唱一和。   时而,她紧紧覆着他的手背,与他并肩而行;时而,她一个潇洒转身来到他身后,推着他灯下共舞;时而,她来到他面前,弯腰扶着轮椅扶手,四目相对,她倒着滑,游刃有余地带着他于冰场迤逦。   栾喻笙舒怡阖眼,感受空气在脸颊快速流动。   起初,因为速度超过了他平时驾驶轮椅的速度,他一颗心脏惴惴悬空,而此刻,在印央给予的安全感中,稳稳落地。   四肢很奇妙得变轻盈,似乎,他在奔跑。   “印央……”溜了好几圈,一阵晕眩夹杂着稍许反胃的感觉相继而至,栾喻笙叫停,“停。”   废物。   真是扶不上墙的一具废躯。   他喉结急急滑动,反复吞咽口水压制不适,眼神黯然而恍惚,透出对自己这幅重残之身的怨与无奈:“送我去场边。”   轮子在仿真冰面上打滑,栾喻笙无法靠自己驱动轮椅到场边。   印央赶紧送栾喻笙去休息区,喂他喝了杯温水,拇指点压他的太阳穴为他缓解晕恶。   “我没事了。”约莫两分钟,栾喻笙挪挪脑袋躲开印央的手,“难得看你大展拳脚,还算英姿飒爽,你继续吧。我做观众,你尽管玩尽兴。”   印央笑笑,把栾喻笙的束带松了松,怕他绑着勒得慌:“不舒服随时喊我,别忍着。我再滑两圈我们就回去。”   话毕,她手负在身后,蛇行于冰场,时不时冲他挥挥手。   *   “阿笙。”   倏而,熟悉的男声响彻在栾喻笙的身后:“哈哈,好巧啊,你和印央也来滑冰了。”   栾喻笙扭头,栾哲佑和黄子彻正拎冰鞋走来。   “哲佑。”栾喻笙音色带着威严的冷感,他侧目,视线蜻蜓点水般扫过黄子彻。   许是因为紧张,黄子彻回避视线喊了声:“栾总。”   “嗐,我还想这个时间你和印央正在做SPA呢。”栾哲佑的手搭上栾喻笙的肩。   他回头看一眼黄子彻,又转头对栾喻笙说:“怎么前台那小姑娘也没和我们说一声。你们继续,不打扰,我和子彻晚上再来。”   “换你们吧!”   场内传来印央渐近的喊声。   说再滑两圈就走,她也滑够了。   她“八”字型滑过来,有意无意地眄视黄子彻。   只见黄子彻同样一副臭狗屎脸,气得她猛蹬一脚冰刀发泄:“哲佑总你们玩,我和阿笙也玩累……”   一阵绞痛蓦地自刚蹬了地的小腿肚扩散,拧麻花似的,痛感一直拧到了膝盖。   “啊!”印央大喊。   ……靠!   ……抽筋了!   双膝一软,印央尖叫倒地,方才的滑行速度不低,她应急地用手护住头颈,咻地一下撞上了防护墙。   “印央!”栾喻笙顿时方寸大乱。   “印央!”栾哲佑吓得手一哆嗦。   闷重的剧烈心跳狂击栾喻笙的鼓膜,他胸膛急急起伏,喘得气不接续,下唇微颤,下巴急忙抵着口控杆往场内飞速行驶,马力开到最足。   可在仿真冰与地板的交界处,轮子便开始打滑。   他懵怔,立即不甘心地用下巴将口控杆推到了底。   奈何,只换来因为动力过足而使得轮子滑溜溜地打转,电动轮椅完全失控地转向了另一边。   眼前,他甚至看不到印央了。   “操!!!”印央抱着膝盖鬼哭狼嚎,抽筋的腿绷得笔直,身子蜷成圈,“我没热身!我抽筋了!”   这吃痛的叫喊好似匕首宰割着栾喻笙。   他双目发红,如同一头装在麻袋里的兽,不要命地挣脱,却只有右手手指可怜兮兮地震了震,下巴使劲拧着口控杆企图调转轮椅的方向。   没等他转过来,身后,栾哲佑好心地把他推到了空地。   “阿笙,别急,我这就过去看看!”   由于栾哲佑没打招呼的推力,栾喻笙的脑袋向前一晃,他的下巴直接将口控杆顶远了。   他失神地盯着远去的口控杆。   二十几厘米的距离,远得他竟无法企及。   同一时间,他的余光捕捉到两枚健全矫健的高大身影,两只自由的大雁,飞向了印央的方向,而后,他才恍然他笨重的电动轮椅刚才挡住了出入口。   他不仅施救无能,还是个挡路的累赘。   他们身姿的残影,停留在栾喻笙逐渐失焦的瞳孔中。   此刻,他无与伦比憎恨残疾的自己。   *   “嘶——”印央吸凉气,上半身扭成蛆,咆哮道,“轻点轻点!你到底会不会啊!”   栾哲佑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印央的小腿肚当面团揉:“等等等等等……抽筋是不是要掰脚趾啊?”   灵光一闪,栾哲佑要去扒印央的冰鞋。   一旁的黄子彻蹲下,利落掸开栾哲佑的手,带着股怨气瞪印央一眼:“一惊一乍的,谁没抽过筋似的。”   话毕,又忌惮这话传进栾喻笙的耳朵,黄子彻语气友善了些:“让我来吧。”   黄子彻脱掉印央的冰鞋和袜子,把她的大拇脚指往外拧,她打结的肌肉纹理疏散了开来。   深长地呼口气,印央仰躺在冰面上活了过来,眼珠子慢吞吞地寻到黄子彻,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谢了。”   黄子彻应得勉强:“不客气。”   “好了好了。”栾哲佑调剂气氛,问道,“印央,你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   “没有,我好着呢。”印央索性脱掉另一只脚上的冰鞋,穿好袜子跟个没事人似的站起来。   拎着鞋,她一瘸一拐呲溜溜地往出入口溜:“你俩的主场了,你们好好玩吧,我和阿笙回去了。抱歉啊,我吓了你们一跳。”   溜到出入口,印央穿上鞋,一抬头,看见栾喻笙的轮椅背对着她停放。   “栾喻笙。”印央快步上前,擦着栾喻笙的侧脸探头过来,讪讪笑道,“宝刀已老啊,让栾总见笑了……”   印央一瞬语滞。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肤色冷白如釉,他正襟危坐,轮廓清冷,还是副高高在上的优越样子,双目却难掩怅然与凄冷,恍如,瓷釉布满了裂纹。   他的唇色比方才惨白了许多。   “我……吓坏你了?”印央脸贴得更近,故意用睫毛去扫栾喻笙的脸颊,“你看,我没事的。”   “嗯。”卖力地挤压喉咙,栾喻笙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抿抿冰冷的唇,他故作古井无波,“走吧。回客房,让女护理师过来给你检查看看。”   而后他敛眸,沉默地望向遥远的口控杆。   印央大体明白了来龙去脉。   把口控杆移到栾喻笙的下巴附近,她忽然娇滴滴道:“让我坐你的腿上,你开轮椅带我回客房。”   他灰暗的眸底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光。   至少证明,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吧。   *   回到浴馆客房,栾喻笙唤来一位女护理师,仔仔细细检查了印央的身体。   除了膝盖有点磕青了,印央好好的。   晚餐后,印央给栾喻笙揉了一刻钟腹部,帮他消化食物,也助他等会儿的出仓顺利些。   护工在床上铺了三层厚厚的护理垫,正要脱去栾喻笙的裤子,裸出他干瘪的臀。   “印央。”栾喻笙屈膝侧躺,上背部垫着一个斜角靠枕,他的声音闷在枕头里面,“你下午脚抽筋了,去泡泡温泉,再去做做腿部的按摩护理。”   “现在?”印央手里捏着KSL。   “嗯。”他清浅的口气不带迟疑,字字清晰,甚至染着些乞求,“你回避一下。”   让他在无边无尽的挫败与自厌中透口气,自尊零落成泥,这最后的薄如蝉翼的尊严……   他想守着。 第37章   “印小姐。”   一声轻唤将印央的思绪拉拢回来,她长睫连续扇动几下,扭头望向技师:“嗯?”   “印小姐,您的腿部护理结束了。”技师微笑执礼,毕恭毕敬地摆正印央的拖鞋,“小心滑,请您务必当心。”   印央翻身,扶着被毛巾包裹的长发缓缓坐起,双腿上涂抹的舒缓精油已吸收个精光,她皮肤通透,肤若凝脂,抽筋的酸困余感已消匿。   “谢谢。”印央搭着技师的手臂下了美容床。   踩上拖鞋,她边整理SPA浴袍,边来到镜子前,一双细削滑嫩的长腿占据了半张镜面,柔暖的暖黄光,衬得她的腿如镀上一层金鳞,生气盎然。   和栾喻笙的腿云泥之别。   印央此刻的眼前还浮现着她关上客房门时,栾喻笙那嶙峋而清寂的背影,被摆成利于出仓的体位,久坐久躺,臀部扁平得仿佛遭到一刀切。   两条腿骨感分明,裤腿空荡荡,露出一截白得不健康的盈盈一握的脚踝,可见零星疤痕。   “央儿。”   正在印央迟疑不决时,栾喻笙背对着她轻声复述道:“我说,你回避一下。”   落水狗似的语气,还逞强装威慑叫两声。   听得印央既不适应又涌起一股酸楚的疼。   他从来都是上位者,被他压制惯了,她还挺喜闻乐见他脆弱的一面,从前,他生病时的黏人,现在,他身体不便时的溃败,让她时常有种“你也有今天”的暗爽。   可她如今越来越,见不得他脆弱了。   “行。我正好玩了一身汗,去泡个香喷喷的温泉。腿部护理不做白不做,我去美美体验一下。”印央把KSL递给护工,装作满满的钝感力,笑容爽朗,“这里,就拜托你俩了。”   不戳破他的敏感,他会好受一些。   装。   两个人都装。   *   “唉……”郁闷的气随着叹息释放出来,印央捶捶胸脯。   摘掉头上的毛巾,她手插进浴袍口袋,从SPA间出来,闷头慢挪,乘上电梯来到一楼的私汤。   回廊,一抹高大的身影倚墙而立,见到她时立即竖起进攻姿态似的整襟站直。   印央瞧见了地面上颀长的人影,抬头轻眺:“哟,你啊。”   待看清来者何人,印央神态不羁,懒得上前去,她在原地散漫地抱臂侧倚上墙体:“忍不住又来找我battle了?”   “栾总呢?”黄子彻深呼吸压下怏怏不悦,一直在向印央身后张望,“栾总没和你一起?”   “你管我。”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黄子彻判断栾喻笙不在场,他才有胆子说话夹枪带棒:“呵,冤家路窄。”   “啧啧。”印央咋舌,漫不经意打量刚护理过的脚指甲,“明明是你知道我在这儿,还硬要来找不舒服。‘冤家路窄’,这不该是我的台词?”   “我是不舒服,你也别想舒服!”黄子彻火药味十足。   印央呛回:“所以,度假村几十个浴馆,你非要来这尝尝我泡过的?”   黄子彻讽刺:“印央,你该不会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就对你着迷吧?真TM不要脸!”   硝烟四起,回廊空旷,只有剑拔弩张的两   人。   栾喻笙包了整间度假村,除他们四位外没有其他游客,晚间值班的工作人员各忙各的,不需顾虑谈话内容被旁人听到,因此,黄子彻言辞激进。   “你还是一如既往一见我就跟吞了枪药似的。”抬眸锁定,印央的眼神妩媚而凌冽,“小狐狸精,这么些年了,你是光修炼怎么拿捏栾哲佑,不修炼修炼你的臭脾气?”   “……你!”黄子彻脸色忽红忽白。   “道行太浅,小心栾哲佑某天厌倦了你的嫉妒心,再动了挑选个同妻结婚的念头。”印央故作在为黄子彻倍感苦恼,愁眉不展地手托颊,语气欠揍,“哲佑总对外的形象是花花公子,栾父栾母啊,早就想让哲佑总安定下来,也频频施加压力,况且,哲佑总自己也苦恼于自己的取向……”   显出四两拨千斤的狠厉,印央悠哉抬起食指,轻搭上媚笑横生着的绯唇:“嘘——”   *   撞破栾哲佑和黄子彻时,印央才入滑冰队没几个年头,那个时候,印央的父亲还在世。   午休时间,印央因前一晚被印父呼来唤去没睡个安稳觉,眼皮好似千斤重,于是,她偷偷找了间空置的休息室,打算补眠半小时再加紧练习。   迷迷糊糊中,有男人亢奋错乱的呻吟,柜子扮演气氛组嘎吱嘎吱响,多种陌生的声音钻进印央的耳朵。   印央脚步虚浮地飘过去,脑袋因为困而一团浆糊,眼睛只撬得开细细一道缝,她想都没想就一把拉开了发出噪音、吵得她睡不好的那间柜子……   顷刻,她双目圆睁。   两个高挑健壮的男人像线团一样缠夹不清。   困意,在目睹这逼仄空间的一出鱼水之欢时散到九霄云外。   滑冰队的教练们、队员们,午休时全都会去食堂用餐,吃完饭后回宿舍午睡,在此之前,从没人在这个时间来过这个休息室,这里,才成了栾哲佑和黄子彻寻求刺激、逃避世俗、纵享欢愉的“伊甸园”。   当晚,训练结束,栾哲佑找到了印央。   栾哲佑的来意摊在了桌面上,他面不改色,仍是往日那游戏人间的姿态,递一张纸给印央,笑得风流:“小央儿,别客气,数字随你填。”   印央第一次见支票。   轻悠悠一张薄纸,承载能改变她命运的厚重意义。   “一亿。”印央狮子大开口,彼时她尚显孩子气,顶着张不施粉黛的稚嫩脸庞,像极了小屁孩乱要玩具,“我要一个亿,你能给我吗?”   闻言,栾哲佑笑得肚子疼。   “小央儿,你知道一个亿是多少钱吗?”揩眼角的泪,栾哲佑眼神渐冷,“一个亿纸钞,能把你活埋了。”   印央捏着支票,仰头沉默地望着栾哲佑,素净柔嫩的模样,却显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   “小央儿,我听教练说,你和父亲相依为命。你父亲还瘫痪在床丧失了劳动能力。”以为印央年纪小,拎不清,栾哲佑倒也没太计较。   他道:“这样吧。你父亲的医药费一概由我承担,你家的正常开销、你以后读书的费用,我都包了。以及每年,我额外支付给你10万人民币。而且,我可以让你继续留在滑冰队。我只有一个条件……”   栾哲佑罕见得严肃:“你守口如瓶。”   他的提议利好双方。   印央嘴巴抿得很紧,似在深思熟虑。   “据我所知,你父亲最近出院回家,不是因为病愈,而是因为支付不起住院费用吧?”栾哲佑趁热打铁,他点燃一支烟,两指间的烫红跃进他的瞳孔,“病可耽误不得。小央儿,哥哥劝你,别因为贪心而失了眼前的机会。”   口中的袅袅烟雾还未吐净,栾哲佑看见印央伸过来的、归还支票的手。   “哲佑总,不要给我钱。”印央拒绝。   “……呵,你嫌少?”栾哲佑只觉得印央无厘头,他嗤笑,“没料到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胃口倒不小。”   “你理解错了。”见栾哲佑愣着不收,印央硬塞支票回去,“我是说,哲佑总,你现在不要给我钱,我现在真的不想要钱,我说一亿只是说说而已。”   现在,当下。   她当真不想要钱。   “你不要钱,你拿什么给你父亲治病?”栾哲佑仍认为这是印央的迂回战术,情绪高亢,火红烟芯抖落一截,“拜托!你要眼睁睁看你父亲放命……”   兀地,栾哲佑恍然了什么似的噤声。   蚊蛾围绕路灯玻璃罩乱糟糟地飞,偶尔一只扑向灯罩被烫死在上面,残尸焦黑。   印央下巴尖锐,瘦到双颊微微凹陷,在灯下更显一丝冷色,黑眼圈兜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   十几岁花样年华,她面貌却像开败的花,可眼神又蕴含倔强不甘的蓬勃,欲荒漠上破开一片葳蕤。   “你……”栾喻笙讶异,“那……你曾经拒绝国家的资助……不是因为自尊心?”   “自尊心,穷人不配有这种奢侈品。”印央道,“穷人,也更应该懂得及时止损。”   “我妈十月怀胎辛苦地生下了我,她离家前的那些年,也一直是我家生活、赚钱上的主力。我妈生了我,养过我,所以哪怕她丢掉我了,我也接受。”印央目光放空,“我爸呢,他不爱我妈。”   “他也不爱我,他只不过在爽歪歪的时候顺便提供了一颗精子。他或许在我婴孩时期照顾过不能自理的我,而我,照顾不能自理的他第十年了……”   空泛的目光飘向自由的遥遥星空,她低声呢喃:“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还真应了这古话。当然,我依然会尽心尽力照顾好我爸,直到他离开。”   不粉饰自己的卑劣与自私,她笑容释怀而苦涩:“我太累了,就当我还清了吧。”   栾哲佑大为震惊,久久无言。   “哲佑总,你现在知道我的秘密了。”印央无比平静,“我当然知道,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不在一个重量级,我不过是穷苦家庭的孩子,没人在意我。”   “我也知道,你有一千种方式让我死都死不明白。我不想死,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过上好日子,我也没有自尊心。我告诉你我的秘密,就是在表忠心,哲佑总,放心,你的秘密……”   印央的手做出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可栾哲佑却被大大小小的老茧和创口夺去了注意力。   “哈哈!”栾哲佑像是见着新奇玩意儿般的搓下巴冁然,“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我这个人,还就喜欢刺激。印央,你还挺有意思的。”   “栾总也喜欢女人?”印央斜向上仰望栾哲佑,如此角度在观者眼中,她美得无懈可击。   “倘若这样,我这辈子啊,就没烦恼了。”栾哲佑苦笑着掸走聚积的烟灰。   他与两个弟弟有所不同,栾晔磊和栾喻笙事业至上,皆怀揣熊熊野心争抢栾松的交椅。   而他只想在兄弟争权中获得一亩三分地,毕竟,哪怕只争到旁支业务,也保他下半生恣意挥霍了,努力斗争,不过是装给栾松和董事会看罢了。   争不赢,有态度在,就能得个荣华富贵。   因此,取向,则是栾哲佑唯一的烦恼了。   红色烟粉卷在夜风中弥散于栾哲佑耳后,他浅吸一口烟,扔地上踩灭。   “你对我感兴趣?”栾哲佑眉眼佻达。   他唯爱“绿叶”,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也没少流连于万花丛中,千奇百怪的花样花招他见多了,况且十几岁的印央,撩汉技能尚显稚拙,他忍不住笑。   “我只对你的钱感兴趣。”印央直言不讳。   “很好。”栾哲佑重回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样,由此,某个念头在他的脑中成型。   倘若此生无法和同性成婚,那至少,要寻个有意思的“妻子”给苦闷日子润润色。   “印央,我会持续观察你。”   “你还不放心我?”   栾哲佑摇头:“观察你的欲望,观察你懂不懂见好就收,观察你演技如何,观察你擅不擅长逢场作戏,观察,你是不是和我合作的最佳人选。”   “合作?”   “我需要一位同妻,迟早的事。”栾哲佑手插裤子口袋,慢条斯理踮脚捻烟头,“你外形条件服众,非常有运动天赋,在国际赛事上拿块奖牌不是难事,再由我来包装你的背景。我想,我那古板的父母,会乐意迎一位有光环、有荣耀、   各方面都完美的美女运动员进门。”   他继续道:“既然是合作,你我就互相考量,我这人,不爱玩强迫那一套。如果日后,你我有更合适的人选,那今天的这场对话就当没发生过。”   他问:“做得到吗?”   印央郑重点头:“嗯,做得到。”   *   回廊,复古窗柩洒进月色,印央的侧脸染上银辉,愈显几许清锐的攻击性。   “说吧,黄子彻。”移开食指,印央懒洋洋掀眼皮睨过去,“你特地跑来这个浴馆,你的目的,该不会只是无聊到家了,跑来和我吵架吧?”   黄子彻被说中,攥拳质问:“你为什么又出现了?是因为阿佑这两年回国发展了吗?”   “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症!”印央白眼翻上天,“拜托!栾哲佑他在国外还是在国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栾哲佑不是因为我才回国的,我也不是因为他回国了才又出现的!黄子彻,你怎么还把我当情敌?!”   印央忍不住大骂:“神经!”   狠剜黄子彻一眼,她愤愤地大踏步与其拂袖擦肩,走向回廊尽头的私汤。   “我一想到你当时差点和阿佑结婚,我就感到恶心!”黄子彻怒气冲冲吼。   印央脚步骤然顿住,扭头怒视黄子彻。   “我愿意为阿佑做任何事情,可是,我却不能成为阿佑名正言顺的另一半,而你……”   黄子彻颤抖的手指恶狠狠指印央。   “是!我肤浅、我庸俗、我物质,我比不上你们纯爱战神,行了吧!”印央上前一把打掉黄子彻的手。   她横眉怒视:“你搞清楚,没有我,栾哲佑他也会物色一位合适的女性做他的妻子!和栾哲佑结婚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不是我!我从来不是你的假想敌!你不满栾哲佑就去找他理论,TM的少来冲我撒野!”   顷刻,黄子彻如被凉水泼醒的装睡之人。   他手指颓靡垂落,而后紧攥裤缝攥到指甲渗白,失神低头,脸上暗影漆漆,又忽地扬唇讥笑:“印央,我真羡慕你,为了钱就可以和不爱的人结婚。”   印央瞳孔一震,却不输气势仍旧回瞪。   “你选择栾喻笙结婚,是因为阿佑只能给你钱,而栾喻笙既能给你钱,还能给你爱。”黄子彻满目轻蔑,耻笑,“印央,你个贪心的空心人。”   *   印央讨厌黄子彻。   因为黄子彻热衷于对她开启唇枪舌战,另一方面,也因为黄子彻脑子有“病”,金钱与地位,栾哲佑都没给他多少,名分更是水中望月。   他却傻逼兮兮地心甘情愿做狗。   汪汪叫,也不过求栾主人只养他这一条狗。   纯爱赤忱得很。   比起来,显得她是个纯恶人。   “哼。”印央勉力撑起嘴角。   作出无坚不摧的无赖样,她挑眉冷笑:“少拿你的为爱奉献来要求我。既然看我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都告诉栾喻笙,随你便吧。”   “我不会说。”黄子彻捋一捋皱巴的裤缝,“说了,栾喻笙会迁怒阿佑,对阿佑不利的秘密,我都会死死守着。谁像你一样,只顾自己。”   轰——   似有一道天雷击头劈下,印央脑子霎时间劈天开地,攻碎了她赖以自洽的围墙,残垣断壁之中,有个立碑赤裸裸显形,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忽视。   碑刻“自私”二字。   “我妈不要我,我爸作害我,我最亲近的两个人,他们都对我不管不顾,我自己顾自己,我有什么错?”音色染上沙哑,印央梗着脖子不落下风,“还有,黄子彻,你听清楚了。我的确不爱栾哲佑,但栾喻笙,结婚前,我就是爱他的,只是我爱我自己比爱他多。”   “随便。”黄子彻掸开印央的手,冷冷警告,“除了工作,你以后离阿佑远远的,别动歪心思。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们以后见面都绕路走吧……哦,最好别见。”   “呵,正合我意。”   *   泡完私汤,印央蔫头耷拉地乘上电梯上到三楼,耳畔,和黄子彻的争吵仍言犹在耳。   ——“贪心的空心人。”   ——“谁像你一样,只顾自己。”   栾喻笙,你眼光真差啊……   爱上了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暗自腹诽着,印央踱步到客房门前,拍拍脸颊,重振精气神,作出浴后心爽神怡的样子。   “我回来了。”推开门,印央巧笑相迎。   空气中尽是清雅安恬的淡香,嗅不到一丝一毫腌臜之味,大床上的男人闻声望来。   “怎么这么久?”   “……”印央微顿,把半湿的长发拢到一侧肩头,又拿下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拭发尾,“泡得太舒服了,就多泡了一会儿。怎么?想我啦?”   栾喻笙浅笑不语。   许是出仓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面色白得透明,好似一张纸片压在被单下面,身子骨随时都可能坍垮。   “累坏了吧?”印央上前,手指插进栾喻笙的发轻细抚柔,“辛苦啦,阿笙。”   “去吹头发吧。”栾喻笙唇畔轻扬。   印央点点头,说了句“等我”,便去到洗手间吹湿发,门没关,她的背影敞亮在栾喻笙眼前。   吹风机热风鼓鼓,印央微微低头吹脑后,脑子里再次盘旋黄子彻的嘲讽,她全然管不到身后——   栾喻笙平和的笑,一厘一毫地,扭曲得阴狠而骇人。   一双深眸如同鹰隼锁死她,目光巴不得化作淬了毒的针,铺天盖地将她扎个千疮百孔。   情绪激涌,他的瘫脚埋在被子里无助地颤抖,唯一能动的右手企图握拳来泄愤,却只有指尖抖三抖。   栾喻笙这辈子听过最残忍的三句话——   “小笙,你听爸说……你……你颈部以下……都瘫了。”   “栾喻笙,我们离婚吧。”   以及……   眼眸愈收愈紧,倘若能立即将她夹成碎片,他必做无疑。   暴怒飚至极限,火星肆虐的瞳仁又在下一秒,被一层咸咸的雾气遮天蔽日,好似有火球在他眼周滚了一圈。   他的喘息压抑得听似逼近窒息。   望着印央的背影,他红了眼眶。 第38章   三小时前。   伴着印央关门离去的声响,栾喻笙肩颈骤然卸力,身子愈是如奶油摊一滩,瘫在床上。   他没气力,也不必再维持可怜的端方。   两个护工戴上医用手套,默契地打配合,虽有斜角靠枕顶着栾喻笙的背部,但仍不够固定他的亻本亻立。   一个护工便扶着栾喻笙的胯,不让臀往下坠,另一个则蹲在床边,进行一系列的清洁与消毒流程。   “啊……”   细弱的痛口申吟碎在口腔,栾喻笙的右掌拍打床面,手部矫正器将柔绵床单刮出细痕。   冷不丁地,栾喻笙的腹部向前一挺,他身子瞬间绷得像一块反弓的铁板,弯曲的双腿陡然伸直,瘫脚翘在空中抖出残影,脖颈失控地往后仰。   “嗬……嗬……”   他粘稠的痰音卡在喉咙。   “栾总!”   “栾总!”   两个护工连忙对栾喻笙实施急救。   一个抱腿,一个护头,将近五分钟过去,这场声势浩大的痉挛才画下休止符。   栾喻笙属于软瘫,不常痉挛,但一   旦痉挛寻上门来,于他的残体而言则是一场盛大浩劫。   KSL是万万不敢再塞了,护工一遍遍地轻叩栾喻笙的背,助他咳出堵在喉管的浓痰。   “不……不了。”栾喻笙得以开口,喉结无力地滚动,喉间塞着棉花一样,“明天……回家再……再弄。”   气丝游离,却又格外不容辩驳。   花好月圆夜,还是别弄脏了和她一起同眠的床铺吧……   俩护工面面相觑,最终听令:“好的,栾总。那……我们给您收拾一下吧。”   刚才的一出痉挛,垂在床沿的(尿)袋充盈了一股接一股,就快要够到排放红线。   星夜攀上枝头,反正也已到了给栾喻笙包纸(尿)裤的时候,护工于是把栾喻笙摆成(平)躺位,做好消毒和水囊抽水,撤离了(尿)管。   拔出的一瞬,几滴(黄)液飞溅,玷污了纯白的护理垫。   栾喻笙钉死在床上,如两潭死水的盯着天花板的黑眸,颓丧地渐阖,眉宇缠绕哀凉。   苒苒熏香盖不住便溺的气味,越是在意,越是嗅得丝丝清晰。   每口呼吸,尊严便被破穿一个洞,凉风灌进胸口,时不时,小腹还传来咚咚水响和咕咕肠鸣。   护工窸窸窣窣地在他身上操作着,他全然无觉。   视、听、嗅、触。   他被全方面地凌迟。   还好……   他让她回避了。   今晚,他不想再让她目睹他的无用。   位高权重又如何?   人人敬他惧他又如何?   他栾喻笙,还不是个连冰面都上不去的瘫子,是个连屎尿都不知的废人,是个没人打理他,不出三天,就会憋死渴死烂死在床上的残废……   借由赶她走来维持重残者的自尊,而这自尊,是孔洞斑斑的一扇破布,他还要逞强披身。   而后,栾喻笙被护工搬来抱去、沐浴更衣,他闭眼假寐,仿佛装睡就能显得不那么悲惨。   沐浴露清香飘逸,他的发稍随着每道呼吸而散发清爽劲香,可他仍叮咛:“藤条多加两枝。”   即便,空气中的异味已消遁。   他不愿她回来,被他的肮脏染污哪怕一丁半点。   *   护工按照栾喻笙的吩咐,给香薰又添了两枝扩香藤条,然后给栾喻笙进行每晚的睡前按摩。   “栾总。”护工细瞧栾喻笙的小腿,“您的小腿有点淤青,我给您上点药吧?”   许是昨日泡温泉时磕着碰着了。   另一个护工一边活动栾喻笙另侧的腿脚,一边接话:“栾总,谢医生前两天刚给您开了化瘀消肿的药膏。谢医生说是国外的最新技术,药效好得很……”   “怎么不早说?”   栾喻笙闻言睁眼,眼神又沉又锐:“找个女员工,去把药膏送给印央。这个时间,她应该还在做护理,正好让技师用手法给她上药。”   两名护工有些摸不着头脑。   ……您、您也没问啊!   他俩向来不敢过问栾喻笙的生活,更不敢乱打听,因此,两人并没听说印央滑冰摔伤了。   “好的,栾总。”护工去医药包里翻找药膏。   “等等。”栾喻笙出声打断,沉眸闭闭睁睁,“不用找人了,扶我到轮椅上。”   “栾总,现在吗?”   “我不想说第二遍。”栾喻笙声色冷硬。   等她做完护理,他和她一同去私汤房,一个人浸浴难免无聊,他陪陪她。   如此心想着,栾喻笙被护工推着抵达了SPA间,却得知印央的护理大约在三分钟前就已结束,估摸着她去了私汤,他和护工便乘电梯去到一楼。   电梯缓开,忽高忽低的对话自远处飘来。   栾喻笙只偶尔拾得几个词,但他一秒辨别出,其中一个音色属于印央。   另一个,是男性的嗓音。   栾喻笙敛眉,压低眼皮。   他厌恶任何男声和印央的声音混一起。   不等护工来推,他用下巴前推口控杆,控制轮椅匆匆碾过电梯地坎,轮子前颠后颠,颠歪了他没系束缚带的双腿,两膝并拢歪倒向一边。   上半身被一条横在胸口的束缚带捆着,倒是坐得端正。   电动轮椅的细微机械声淹没在越来越近的争吵中,栾喻笙不声不响地停在最近处的拐角,掩在墙体后面,微转脸颊,将听力最大限度暴露。   哼,他倒要听听。   大半夜的,这孤男寡女的在闹什么。   ——“因为阿佑这两年回国……收一收你的被迫害妄想……你当时差点和阿佑结婚……我从来不是你的假想敌……少在我这撒野……”   护工惊得目瞪口呆,更加不敢吱声。   巨大的信息量如蜂群乌泱泱地往栾喻笙的耳内横冲,他在不敢置信中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的大哥和同性有长达数年的地下恋情……   他的前妻竟然曾有可能成为他的大哥嫂……   呼吸愈渐短促,栾喻笙的脑袋死死抵着头枕,背叛感,化作无形的绳索勒住他的咽喉。   “印央,我真羡慕你,为了钱就可以和不爱的人结婚。”   栾喻笙一瞬呼吸悬停。   黄子彻的话继续清晰地纳入他的耳畔:“你选择栾喻笙结婚,是因为阿佑只能给你钱,而栾喻笙他既能给你钱,还能给你爱。”   为什么……   她没有否认?   瘫脚哆哆嗦嗦地踩着脚踏板,栾喻笙忙用右手去摁压,二次痉挛的痛,让他的青筋自脖颈爬到太阳穴。   可他屏息拼命地听,渴求听到她的否认。   “和不爱的人结婚”,指的一定是栾哲佑,而并非也是他吧?她爱他的钱,但一定也是爱他的人的吧?和他结婚,一定是对他存在爱情的,对吧?   一定是的吧?   是吧?   可栾喻笙却迟迟,等不到印央一句反驳的话。   痉挛蔓延至全身了,他也只等到了她满不在乎的冷笑:“少拿你的为爱奉献来要求我。既然看我这么不爽,那你去把一切告诉栾喻笙,随你便吧。”   为什么……   她没有否认?   黄子彻前面的质问她都一一呛回,可为什么偏偏这一句,她不替自己辩驳?   为什么不说一句,她印央是爱他栾喻笙的?   为什么?   因为真的……不爱吗?   重锤敲打他的心,胸口塌陷似的疼,脉搏抡起鼓锤重击耳膜,他满脑子嗡嗡嗡,眩晕让他瞳孔稍显涣散。   痉挛的幅度变得猛烈,双腿在空中弹跳,足底僵冷,挂在包子似的瘫脚上的拖鞋险些甩得老远,护工快要摁不住栾喻笙,轮椅咯吱咯吱叫。   回……   去……   眼见暴露在即,栾喻笙机械地一下一下扭转脖子面对护工,无声做出口型。   他眸光重新聚焦,眼底霎时卷起狂风骤雨。   廊灯晦朦迷离,他笼于灯下冷戾阴骘,恐怖如斯。   护工头皮发麻,生怕自己的小命不保,推着摇摇欲掉的栾喻笙冲回了客房。   束缚带一解,栾喻笙便烂泥一样往下溜,两个护工着急忙慌地抬他上床。   身子接触床面的一瞬,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他整个人抽搐得犹遭电击,痰音混浊,出气长进气短,咳嗽憋在胸口,蹬着一双怒气熏天的眼。   衣摆上卷,露出震颤的腹部(软)肉,像有人对着果冻在吸,月夸下渐渐丰腴。   等了三分钟,二次痉挛止不住,护工只得给栾喻笙打一支抗痉挛的针剂,又给他拍痰。   平息后,他如同一块被撕碎的纸片,快要散架,鬓角淅出的冷汗打湿了枕巾。   栾喻笙望着天花板眼睛一眨不眨,隐藏在怒火之下,更深更压抑的情绪——   恨与绝望。   他明明那么那么爱她。   印央进门与他对视前的0.01秒,他都满目含恨。   *   “我吹完啦。”印央关上洗手间的门,手指作梳子,理顺一头墨色长发,“栾喻笙,你有没有等我等睡着了?”   掖着亏欠,不自主地,她今夜格外顺从与温柔。   “没。”栾喻笙如往常深沉内敛,嘴角似有若   无的微笑弧度也瞧不出半分端倪,他眉梢轻扬,“我不困。”   “还说不困呢。”印央落座床边,床铺塌陷,栾喻笙的身体顺势更向她贴近,她拇指轻揩他的眼周,“看,你眼睛都红了,还说不困。”   “看到你就不困了。”   印央揶揄:“怎么?我是你的兴奋剂?”   他笑而不语。   是该命令禁止却又欲罢不能的违禁品。   “央儿,上来。”栾喻笙眸子压缩得仅剩一缕的薄光,却因睡眠灯营造出的暧昧。   恨,被异化成了欲说还休的调忄青。   印央灵巧地钻进栾喻笙的被子,他瘫痪的肢体不释放热量,被窝似冰窖。   她解开扣子,脱去睡袍,皮(肉)相贴,黏上他触手生凉的双腿,用融融的体温暖化他,如蛇缠(绕)密不可分。   她抱着他的姿势还算规规矩矩。   上午一事,印央明白,栾喻笙这自尊心强上加强的人,肯定心里面烙下刺了,她便没有施展手脚加以撩拨,别在男人(雄)风上,又戳痛他一回。   “央儿,关灯。”栾喻笙音色低哑。   印央关了睡眠灯,刚准备道声晚安,一阵轻细的摩擦声欺近,她的唇忽地被两瓣冰凉的柔软含住。   暗色迷蒙,栾喻笙挪动脖颈寻到了印央的嘴唇。   为避免夜间渗漏,他晚八点之后便不再饮水,此刻,他的唇壁稍显粗糙。   他由缓到急的吻,像有人翩翩有礼地叩开门,进门后却肆意扫荡,叫她措手不及。   他侵(略)她口(腔)的每一寸,与她滴滴点点交融,他单薄的胸膛不停地忽起忽落,气喘不休,残兵败将了,却仍誓要插旗做主,他越吻越狂肆张扬。   吻得,像没有明天了一样。   吻得,像不给她明天了一样。   “栾……喻笙……”印央缩缩脖子,双唇被他钳制着,连吐字都含含糊糊的,“你当心……心点,呼……别上不来……气……呼……了。”   有点怪。   他虽然强势,但没吻得这般霸道过。   看来,上午的事,当真把他刺激得够呛啊。   *   印央的躲避,让栾喻笙倏地晃神怔愣,他保持去够她嘴唇的伸脸的姿势,下颌角锋利,半眯的眼缓慢睁开。   眸色如墨。   墨层下盘踞着一条溃烂的蛇,隐在黑暗中。   不等她看真切他的眼神,他再次噙攫她的唇,上下牙齿咬合,拖着她回到他能掌控一切的姿(势)。   “……疼。”印央呜呜囔囔。   栾喻笙松口。   上次,她喊疼,他立即停下。   而这次,他只是暂时的休整。   疼?   他不疼吗?   他身心都疼,痛不欲生。   欲求不满的唇沿着印央的下巴、下颌、脖颈,一直吻到肩头,吻到了他这瘫废身子能够到的最大极限,如狼似豹般地吮口及她滑嫩的皮肤。   种下一片象征征服的草莓旗帜。   浅粉、鲜红、紫绀。   他以唇在她肩颈狂恣地着色,毫无口下留情。   “嘶!轻点儿!”印央疼得直嚷嚷。   但因内疚与心疼,她难得逆来顺受,由他胡作非为了。   而在她视线不可及之处,他半闭半睁的眼冷锐似针尖,把她的皮肉当布料,细细密密地钉针脚。   一针,一吻,罚你胆敢不爱我。   一针,一吻,罚你是个空心人。   每想起一次她的沉默和不反驳,他便情绪溃穴一次。   瘫脚第三次阵挛,震颤沿着脊髓爬上来,他上半身也随之一颤一颤地,却仍吻死她不放。   印央只当栾喻笙过度劳累诱发痉挛了,一双大长腿攀上他皮包骨的腿。   他大腿上的棉花肉,脱骨似的垂落,在她腿间抖,纸(尿)裤愈渐热气腾腾。   *   直到吻到肺里不余留一丝氧气了,栾喻笙才呼哧带喘地撒口,大口大口地吸氧。   “疯够了?”印央哭笑不得,捏栾喻笙发肿的嘴唇,“大半夜的把自己累成这样,栾喻笙,我看你明天怎么起得来。”   可栾喻笙仍嫌不够:“央……儿。”   他灰蒙蒙的瞳孔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眼神胶黏,好似吸附至深的水蛭:“给……我,就……现在。”   “现在?”印央诧然。   “现在。”   印央觉得栾喻笙今晚疯得可以。   黑暗中,她摸到了他禁锢在矫正器里的右手,喃喃:“可是你的手……”   “你不愿意?”他极力将这句冷讽包装成了征求。   “栾喻笙,你小瞧我了。”翻身跨坐上他裹着纸(尿)裤的腰间,印央摸索到魔术贴。   一撕、一扒、一扬、一扔,地板传来湿甸甸的重物坠地之声。   “愿不愿意,不该由我来问你?主动权不在我这里?跟我装什么强硬呢。”她指甲刮擦他仅存知觉的锁骨以上,语调极度蛊惑,蛊惑到听的人朝不保夕,“栾喻笙,你乖乖躺好了。”   呼吸混着她独有的芬芳,她俯身欺近:“我来了。”   “嗯。”他细嗅,“别开灯。”   “哟,栾总今天有兴致玩个不一样的?”   “想试试,毕竟今天……”他的停顿别有深意,“是很特别的一天。”   他不过担心藏不住欲把她拆吃入腹的眼神。   “阿笙。”她乱摸一通,“你……你的……小肚子,怎么还……还鼓鼓的?没排干净?”   “嗯。”他瞳色沉沉,望着她淡然说假话,“等了很久,可实在……疼。”   印央猫腰俯身趴在栾喻笙的胸前,疼惜道:“等我们回去了,我给你扎针。扎针就不疼了。”   *   那夜,彼此只辨得出轮廓,殷红玫瑰,在一具活(死)人身上娇艳欲滴。   他死寂地瘫着,原本也不打算配合。   上次暮雨朝云,他怕不能讨得她的满意,而自甘抛弃傲然,用手代偿,卑微地去承欢献媚。   印央,这次……   换你来取悦我。   蜜喘连绵,伴着床垫起伏,一声比一声放浪。   对他而言本该美妙的声音,竟变成火车呼啸而过的尖锐嗡鸣。   然而,该死的,他不争气,贪恋依旧,他还是对她一触即起(反)应。   畅爽、愉悦,掺着滚沸的怨恨,情绪像打翻了调味品。   恨,恨她真是好样的,在一个不爱的、随时可能污秽横流的(瘫)子身上都能演出爽快样。   恨,恨她的欺瞒与满不在乎,恨她收放自如。   怨,怨自己对她溺爱成性,学不会向她一样,他爱得起却放不下……   空荡的度假村很适合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可他舍不得。   想严(刑)拷(打)逼问她什么不反驳,却只敢生生憋着。   有魄力将她捆绑(囚)禁,却没胆量问一句“印央,你爱我吗”。   恨。   但也真的,真的,好爱好爱她。   许是夜,将挣扎放大,栾喻笙再度烧烫了眼眶。   睡前,骨软筋麻地,印央汗津津地躺回被窝,在栾喻笙耳边灌送的甜言蜜语。   于他而言,是钝刀子在割。   *   温泉之旅结束的第三天,印央收到了一份来自栾喻笙的意想不到的礼物。   ——当年他们结婚时的婚戒。   准确来说,是她的那一枚。   因为被人忽悠,投资失败,不仅存款打了水漂,还欠了一笔巨额债务,栾喻笙送她的全部珠宝首饰,都被她拿去抵债了才勉强还清。   虽然显得凉薄,但的确包括那枚婚戒。   “你……”印央手捧方方小小的精美礼盒,惊讶问,“从哪找到它的?”   “我想找,自然有办法。”栾喻笙西装笔挺,四肢规整地摆在轮椅上,衣裤不显一丝褶皱,语气都矜贵,“做过养护了,不输当年的质感。”   印央五味杂陈。   抚摸硕大的钻,她沉默良久,才捏着戒指环套进无名指,尺寸严丝合缝。   “阿笙,谢谢。”印央旋即又脱掉戒指,“我……不知道,我合不合适戴着。”   换做以前,印央早呲开牙花笑了,价值连城的宝贝哎!栾喻笙敢给,她就敢立马揣自己兜兜里。   可是那日和黄子彻的争执,发酵了她对栾喻笙的负疚感。   平心而论,栾喻笙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最体贴、最无私的人,远远胜过血浓于水的父母。   她的私欲,不该投掷于他。   “印央,解开我衬衣的纽扣。”栾喻笙突然道,他眸子下望,示意印央照做。   “怎么?   我们栾总,大白天的也克制不住了?“印央嗲声,葱白玉润的手指先在栾喻笙的人中落脚,自薄唇滑向喉结窝,“等一下哦,我去拉窗帘。”   “回来。”   栾喻笙叫住已经窜起来的印央:“坐下。”   他眸色略显玩味:“到底是谁大白天的动了歪心思?”   手还没拆矫正器,固定在轮椅两侧的扶手上,他向内拢双肩强调:“解扣子。”   “哦。”   印央解到第二颗纽扣时,一条项链便闯进了眼底,再往下解,栾喻笙正戴着他的那枚婚戒。   指头萎缩得厉害,戒指已然太过松脱,挂不住,他只能借以项链的形式佩戴。   “你这就戴着了?”印央像被烫到似的躲开视线,眼珠子乱转一圈,嘴里拌浆糊,“栾喻笙,你……我都把我们的婚戒给……给抵押了,你……不生气?”   “既然找得回,追究就没什么意义了。”栾喻笙笑容莫测,“我们都戴着吧。”   印央不再犹豫,郑重点头:“那我……也做成项链戴着呗?戒指招摇,大部分的活动肯定会被要求摘掉,项链还能藏衣服里。栾喻笙——”   把戒指比在胸骨正中,她的笑颜风情万种:“我会一直戴着的,你也要一直戴着。”   “好。”栾喻笙沉声应道。   回味着她方才神色中的愧疚,甚至自惭形秽,如陈年的酒,越品味越回味无穷,后调,是看她心里不好受而获得的那种类似报复的快感。   “央儿,一言为定。”   他笑里藏针,掩饰得滴水不漏。 第39章   市中心,栾家公司总部。   合同文件齐齐整整垒成叠,办公桌前,栾喻笙正戴着辅助手套审阅着。   手部矫正器已卸下,但由于损伤了颈椎神经,他手臂内外侧肌肉的张力不同,手指仍呈现蜷缩状,往手掌心里攥空拳。   不过,指骨重塑后,他右手的活动度提升了一些,可以借助勾腕来做简单的抓握动作。   比如,端起装一半水的纸杯,或其他轻质易握的东西。   纸页沙沙,他晃动手腕,用小指外侧的指节翻页,专注的眼神一目十行。   “栾总,您该休息了。”   魏清叩门进来,身后跟着两名贴身护工。   自文件中抬眸淡淡望去,栾喻笙轻瞥时钟,已经中午十二点一刻钟了。   “魏秘,让人把午餐送来办公室。”栾喻笙阖上酸涩的眼睛,用力闭了闭,“对了。”   他将右手划拉着纸页拖下桌面,软绵地垂落到大腿上,接着提肩抬臂,送右手上扶手,手指环住控制杆,操控电动轮椅从容腿空间出来。   “栾总,请您吩咐。”魏清垂手恭立。   “把信号接过来。”栾喻笙背光,眼神更显得幽深,浑似雪山之巅晒不暖的一汪冷泉,盯着桌上的耳机,“我远程参与参与,明星的生活。”   一抹讳莫的冷笑漾起。   等待转线和佩戴耳机的过程中,栾喻笙向外眺望,又忆起了多年前的小插曲。   某次,他去训练场找栾哲佑,无意间遇见了从一间休息室里出来的栾哲佑。   印象中,当时,栾哲佑的皮带有些歪。   与他四目相对,栾哲佑先是一愣,而后,栾哲佑捂着后脖子大步向他走来:“阿笙?啧,见哥哥也这么守时啊。来得早,我也要罚你请客的哦。”   一贯的落拓不羁。   “哥,脖子怎么了?”栾喻笙打量。   “落枕啦。”栾哲佑恶心巴拉地吐舌头卖萌,揽住栾喻笙的肩,“走吧,边走边聊。”   栾喻笙嫌弃地侧视栾哲佑,余光,他瞄见一道男性身影悄然从那间休息室出来。   那身影走向相反的方向,两步后,回头,状似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   正是黄子彻。   而栾喻笙,下意识与黄子彻目光相触,却在接触的一瞬,黄子彻回头匆匆避开,加快了步伐。   如今想来……   正午阳光凝成金耀耀的光柱,有些刺眼,栾喻笙敛眸,周身散发出寒峭似霜的气场。   当年栾家的三子争权,最后一道考量,是董事会分别给栾家三子每人5000万,谁在两年内用这笔起始资金赚了最多的钱,谁就能获加分。   某日用餐时,栾哲佑提了一嘴:“爸,最近,(耽)美市场如火如荼的。我懂点影视方面的,我就想凑个热闹,我的提案就是拍部(耽)改剧。”   “(耽)美?”栾松刀叉不停,不抬头问,“那是什么?”   “就是……”栾哲佑的解释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边说,他还边往自己盘里夹菜,菜越堆越多。   “混账!”   栾哲佑话毕,栾松厚掌一拍餐桌:“伤风败俗!我栾松不准许我的儿子参与那种东西!”   “……”栾哲佑往嘴里大口塞东西,笑得没心没肺,“爸,我就说说,就随口说说。”   栾松发威动怒:“真不知道这些东西拍出来是给谁看的!要是我的儿子如此有伤风化,我栾松,打断他的腿!他也别妄想从我这里继承哪怕一分钱!栾喻笙娶了个没名没户的,已经够丢我栾松的脸了!”   桌下,栾喻笙牵住了印央的手。   印央一副事不关己态,不受影响地享用美食。   而栾哲佑立马嘻嘻哈哈地切换话题,自那,他没再提过相关的。   栾哲佑常常一拍脑门,想一出是一出,他的奇思妙想大多不成气候,被栾松严厉否决乃家常便饭。   因此,栾喻笙只当听了耳旁风,不成想竟是栾哲佑佯装漫不经心的试探。   “栾总,信号已经切过来了。”魏清取出耳机,“我给您把耳机带上吧。”   栾喻笙闭目点头,问:“黄子彻查清楚了吗?”   “栾总,那边说这周前出调查结果。”魏清回,“您放心,等结果出来,我整理好后第一时间拿给您。”   “好,辛苦了。”   耳机入耳,栾喻笙控制手推杆,降下靠背,抬起脚踏板,以半躺的姿势减压。   背景音嘈杂,男声女声交织,耳机传来的音又隔一层壳,他在混闹中专心捕获却依旧有些听不清。   “魏清。”栾喻笙眉心悬针,“音量调大些。”   魏清马上行动:“好的,栾总。”   都已养成习惯了,每日把这当做餐前开胃菜,以及休憩时的助眠曲,在躁动不安中寻一丝隐秘的痛快。   *   “咔——”   拍摄现场,导演抬手示意:“荷梓,休息十分钟!打光我还是不满意,我和灯光组再沟通一下哈。”   “嗯,好的,大家辛苦了。”   镁光灯汇聚,印央站在光圈中心,摘下墨镜却被明晃晃的光险些闪瞎眼睛。   ……我的天。   ……电不要钱的吗。   眨动酸涩的眼,印央扭着腰肢走出镜头之外,工作人员乌泱泱地围上来。   “荷梓姐,喝口咖啡吧!刚买的,热乎着呢!”   “荷梓姐,墨镜我帮您拿着吧!”   “荷梓姐,您披肩外套吧,别冷着了。”   ……   “不了,谢谢你们。”印央谢绝这些贴上来套近乎的,笑颜礼貌而明媚,隔着人群与齐娉相视一笑,道,“你们忙,我去见一下我的经纪人。”   印央正在拍摄她的第一支广告。   某高端潮流墨镜品牌,出道尚不满一年的她,便获得了时尚大牌的青睐,可谓未来可期。   都市剧《发光的我们》正在热播,印央饰演的女三号艳压女一女二火出了圈。   外加“星魅”的营销火上添柴,印央从娱乐圈“查无此人”,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女新星。   出名了,周围全是热脸人。   印央倒   是平常心,反正她进入娱乐圈的初衷便是赚快钱,尽快还清6000万,并无长远发展的打算,明星,不过是资本包装华丽的商品。   印央只想当个自由的人。   等赚够了钱,她就隐退。   “齐娉,有没有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印央将齐娉无实物壁咚,媚眼拉丝,蛊惑,又带一丝孩子气的贪玩,“别否认,女人,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没大没小的,我隔夜饭都吐出来了。”齐娉冷脸嫌弃,冲化妆师招手,又对印央说,“眼妆都晕了还撩人呢?你这跟不剃鼻毛就撩骚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印央小指揩拭眼睑:“灯光太强了嘛,第一次拍,我不适应,眼泪都出来了。”   “补补妆吧。”齐娉柔和下来,她挺享受这种和印央这种你撩我怼的相处模式。   把吸管插水杯里递给印央,齐娉问:“央,有个内衣品牌想和你合作,你意向如何?”   “内衣?”印央嘬吸管喝一口水,眉梢跃动,臭屁道,“挺有眼光的嘛。”   “我看了品牌方的策划,就是常规的内衣拍摄,不露骨。”齐娉抱臂,“这个商务,挺适合巩固你在大众心目中现有的形象的,媚而不俗。”   齐娉问:“我接了?”   “接吧。”印央上翻眼球,化妆师正在给她补下眼影。   眸子一转,她改了口:“等等,齐娉姐,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比较保守。”   “……”齐娉眯眼瘪嘴,“信你个鬼。行吧,你不愿意,我找个理由推辞了。”   印央无所谓,女性展示身体没什么可羞耻的,想秀,就大大方方自信地秀,只不过,她刚才想象了一下栾喻笙看到内衣广告成片的表情……   哄好他好难。   还是别自寻麻烦了。   化妆师着重又对印央下巴的一颗小痘痘盖上两层遮瑕,齐娉看着问了句:“长痘了,上火了?”   “没,快生理期了。”印央对着镜子努下巴。   “我知道一家厉害的中医馆,调节阴阳平衡、气血和畅、脏腑功能样样精通。”明星靠脸吃饭,姨妈痘能避免最好避免,齐娉提议,“等拍摄结束,我带你过去号个脉,开几副中药给你调理调理。”   此时,导演招呼印央回去拍摄。   印央等着服装师熨平衣裙,应道:“行啊。齐娉姐,记得提醒修图师把我的下巴痘P掉。”   *   “寿益堂”装潢古朴典雅,位于闹市区显得格外闲云野鹤,雕花木门染着淡淡的药香。   馆内陈设雅致,廊道悬挂几副水墨山水画,一壁药柜、一尊青铜香炉,草药味混着恰到好处的檀香。   红木长桌前,郑柳青刚送走了一位看诊的人。   “下一位,请进。”   他将脉诊摆端正,一位高挑袅娜的女性掀开布帘进来,她头包纱巾,眼遮墨镜,默默坐上木椅。   “您好,请问哪里不舒服?”郑柳青撩开素色长袍的衣袖,并指微曲,做出把脉的前奏。   他觉得女人装扮奇怪,但旁人的私事,他无权多问,便将注意力落在看诊上。   “柳青。”   耳熟而思念的声音,让郑柳青在顿神后急忙抬起头。   眼前,女人唰地一扯头巾,长发如瀑布倾泻,她食指搭在墨镜鼻托上懒洋洋地向下一滑,一双笑盈盈的狐狸眼分外素净,却别具冲击力。   “嘿,我就知道是你家的中药馆。”印央得意洋洋。   “……央央!”郑柳青惊喜,伸出的手一时间不知该往哪搁,又忽地神情严肃,“你不舒服?还是栾总不舒服?”   “我和栾喻笙都没事儿!我就找你开副中药调一调。”印央的细腕搭上脉枕,“顺便给你签个名。虽然我还没大红大紫,但也小小的火了一把。”   印央比“一点点”的手势,笑得落拓:“等我再红一点啊,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去哪就去哪了。”   “恭喜你,新剧的热度和口碑都非常不错。”郑柳青拉开抽屉,取出常年伴身的笔记本。   “你看剧了?”印央问。   翻页的手停了一下,郑柳青温和带笑:“我妹妹在追,我和她都住家里。我闲来无事,便随她看过一些。”   印央笑笑,没再深入往下聊。   看诊后,郑柳青交处方单给印央,印央还亲笔签名给郑柳青,签的是“印央”二字。   “柳青,你晚上有空吗?”印央收起头巾,头巾本来也就是她拿来逗郑柳青玩的。   “有。”郑柳青脱口而出。   “太好了,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呗?”欠的人情,貌似只能通过请客吃饭来还了,印央问,“你想吃什么菜系?”   “我不挑口。”   “让我想想啊……”印央托脸思索,“我知道一家人流少、环境好的餐厅,叫……叫‘玉堂私厨’。偏广式口味的融合菜,行不?对了,这家的鹅肉特别好吃!分部位烹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腻,中波的肉质更是一绝。”   “可以的。”郑柳青翩翩温润,“我还有十二个号,央央,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   印央起身笑道:“停车场等你。”   *   与此同时。   医馆的停车场内,栾喻笙正坐在一辆普通车型的轿车上,座椅后倾约30°,才稳住他软溜溜的腰腹不倒。   座椅偏矮,他长腿外撇,材质巧夺天工的西裤掩不住他细瘦双腿的畸形,膝盖格外凸起。   他闭目不语,呼吸匀顺,却并非心平气和之下的颐养之态,更类似极力逼出的克制。   耳廓,挂着入耳式耳机。   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暗影,睫毛规律地微抖着,但不可控的瘫手却搭在鼓起的小腹上,遵循主人云翳翻滚的内心,惊天动地地抖。   “开车。”   栾喻笙睁眼,眉压眼更显他冷锐如冰锥。   嗓子涩痛像有刀片在割,他吞咽,音色听起来些许撕裂:“打电话给妈。”   不久,电话接通,宋蓉枝嘘寒问暖:“小笙啊,怎么了吗?什么时间回来吃晚饭啊?”   “妈,你和爸不必等我,我今晚不回家吃。”栾喻笙反复润喉,好让声音趋于平常,“妈,你上次提起的郑茹雅……”   “郑茹雅?”宋蓉枝立时兴致高昂,“小笙啊,你是不是认可妈说的话了!”   栾喻笙不置可否,一声轻笑溢出唇齿,讥讽昭然,却又夹着几分自嘲之意:“妈,麻烦你帮我问问郑茹雅今晚方便吗?我能否邀请她共进晚餐?”   “好好好!”宋蓉枝乐不可支,忙应,“茹雅她肯定有时间呀!没问题,妈马上给你们安排见面!哎呦呦,你说订在哪家餐厅合适呢?让妈好好想……”   “‘玉堂私厨’吧。”栾喻笙口气轻快,神色却显全不匹配的嗜血寒凛。   “‘玉堂私厨’?”宋蓉枝念叨,“谁家新投资的酒店吗?妈怎么没有耳闻?”   “这家店人流少,但环境很好。”黑眸幽灼,栾喻笙抬右腕,内扣的手指蹭着胸前的婚戒项链,“一家,偏广式口味的融合菜,鹅肉特别好吃,分部位烹饪,前腿瘦而不柴,后腿油而不腻,中波的肉质更是一绝。”   “没问题,妈啊,这就预定!”   笑意凝在嘴角,只余眸色冰寒,他道:“妈,麻烦你了。”   *   晚七点半,印央和郑柳青说说笑笑走进“玉堂私厨”,由领班引路向内厅走去。   “哥?”   倏而,一声清甜水柔的女声自旁侧传来。   郑柳青拉座椅的手凝滞一下,他讶然扭头望去:“……茹雅?真巧,你也……”   他兀然噤声。   印央顺着郑柳青略显错愕的眼神投去视线,她拉椅子的手更是咯噔一抖。   只见郑茹雅起身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挂着腼腆而激动的笑,而她的对面——   坐着栾喻笙。 第40章   餐厅满座,服务生忙忙碌碌穿梭其中,交谈声混着餐具碰撞发出的脆响。   四人间的空气却短暂地固结。   “栾总。”郑柳青率先打破沉默。   他向栾喻笙颔首问候,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润而泽:“游轮之旅结束后,我便一直在为医馆忙活。瞧我,都忘记了该问问栾总,您的身体好些了没?”   “无恙。”栾喻笙气宇沉敛,微微侧头,冲郑柳青轻点,“多亏郑医生相助,我才得以顺利回   程。我理应面谢的,却一直忙于工作抽不开身,还请郑医生谅解。”   “哪里的话!”郑柳青不敢当,忙摆摆手,“栾总,郑家‘玉蝉’也是因您才认祖归宗。论恩情,我哪里比得上您的?我代郑家,再次向您致谢。”   “郑医生,不必客气。”   栾喻笙唇畔的浅笑甚是沉稳,自然而然流露出钟乳石般沉淀良久的气魄。   他扫视四周:“这家店向来客少,我喜清净,便约茹雅来这里吃晚餐,没成想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还碰上了郑医生,当真缘分使然。不知郑医生和……”   他目光与印央一触即移开,笑意不减:“这位小姐,是否介意与我们邻桌?”   ……栾喻笙约的郑茹雅?   印央琢磨栾喻笙的话里行间。   ……相亲?   ……宋蓉枝逼的?他同意了?   ……妈的!   他还装不认识她!   胸口噼里啪啦地炸火星子,他这雍容闲雅的嘴脸,她越看越不顺眼,面上却天衣无缝。   “栾总您好,我是演员荷梓,久闻您的大名。”印央彬彬有礼,“如此缘分当真千载难逢,我非常乐意,我想,柳青他应该也很愿意的。”   语毕,印央捂着胸口向栾喻笙微微欠身,长发,自后背俏皮地逃向胸前,她甩头,根根发丝如红酒擦拭过的玫瑰刺,又冲郑茹雅扬眉巧笑。   “茹雅你好,我常听柳青提起你。”印央在郑茹雅的同侧落座,笑吟吟,“我呢,一直都很想有个妹妹,更何况,是这样漂亮聪慧的妹妹。”   印央笑容如旋涡:“真羡慕柳青。”   “荷梓姐,你好。”郑茹雅飞快地扭身朝印央打招呼,回身,腼腆的神色更添几分羞涩。   听言,栾喻笙在心里冷笑。   呵,真行,已经不分男女老少地撩人了。   以及……   “常”听?   他克制愠怒,瞥向坐在斜对侧的印央,尽力只当看一眼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骤然瞳孔一震。   借着方才捂胸欠身的动作,印央衬衫裙的纽扣开到了第三颗,她此刻V领敞肩,天鹅颈淋满灯光,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欲露不露,令人遐想联翩。   坐她对面的人眼中,更别提是怎样一幅秀色光景。   “……”栾喻笙脸色沉得如黑云压城。   “栾总,如果您哪里不舒服,请不用有所顾虑,尽管第一时间告诉我。”察觉出栾喻笙的神色变换,郑茹雅笑着关切,“栾总请我吃饭,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她坐姿端庄,收腹挺背,双手扶膝,眉目温婉,俨然书卷气浓厚的大家闺秀。   “好,麻烦了。”栾喻笙自知有些失态,忙敛起怒意,淡笑道,“我吃饭麻烦些,需要你帮我夹菜。我请客,却尽不了请客之谊,茹雅,抱歉。”   “栾总,您客气了!”郑茹雅连连摇头,“每个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您帮我家找回了‘玉蝉’,还分文不收,正如我哥所说,这是大恩大德。我这只不过夹夹菜什么的,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的。”   温暖而不炽烈,带着医者仁心的亲和与慈悲,郑茹雅是清池里纯白的莲。   栾喻笙笑笑,不自主将余光投向印央,她魅惑张扬,是明知采摘时会被扎得满手创洞,却仍上瘾的野玫瑰,鲜血直流,也愿嗅一时芬芳。   语间,栾喻笙一桌上来了前菜。   “柳青,你想吃什么?”印央很大声,偷偷看向栾喻笙,他有备而来,已经戴好了辅助手套。   “都行,央……”郑柳青及时收口,面容稍显愁色,“荷梓,你点吧。我刚看了菜单,感觉都很不错。”   “那我决定咯。”印央手机扫码。   “嗯,好的。”郑柳青望向斜对面的郑茹雅,他绝望地发现郑茹雅的手机虽摆在桌面上,却倒扣着。   自幼,长辈便教导他们和别人一起吃饭时不要看手机,尤其和比自己年长,或身份尊贵的人,更是不能失了礼仪,因此,郑茹雅的手机估计静了音。   这顿饭,出于礼仪,郑茹雅会全身心地关注栾喻笙,他想给妹妹递个眼色都难。   而刚刚,郑柳青装作在看菜单,实则给一无所知的妹妹发了条微信:【雅雅,栾总和荷梓曾是夫妻,他们关系比较复杂。你说话注意分寸!】   *   卤狮头鹅酱香四溢,郑茹雅用公筷拆下一块肉,放入栾喻笙面前的盘子:“栾总,我来之前查了查这家店,看到这家的鹅肉很好吃,您尝尝看。”   “谢谢,你也尝尝。”栾喻笙抬肩,将右臂晃到桌面上,掌心插着他自带的轻质叉子。   他抬手腕,瞄准鹅肉叉了三次才叉中,小臂搭在桌沿休息了几秒钟,积蓄了力气准备往嘴里送,可鹅肉上的卤汁饱满,一滴接一滴落入盘中。   担心染脏衣裤,他抬腕再落下,反反复复。   当然,这其中掺着静待郑茹雅发现的心思。   “栾总。”郑茹雅不负期望地感知到了,她拿起手旁的方巾,小声问,“您的衬衣价格不菲,样式也好看,染脏了多可惜。您介意我……”   很体恤地,郑茹雅没把话说透。   “谢谢,茹雅,又要麻烦你了。”栾喻笙勾唇角,笑得干净,瞧不出半分杂质。   他操控电动轮椅离桌面远了点,明摆着为了方便郑茹雅过来给他围方巾。   印央暗中侧目,将两人头对头、脸对脸的画面尽收眼底,鼻翼抽抽,她瘪瘪嘴,不屑地默嗤栾喻笙。   嘁,小伎俩。   懒得跟他计较,可耳朵却忍不住去听他们在聊什么,一个个深晦的概念和高学识的话题,完全涉及她的知识盲区,他们聊得自在而投机。   印央端起水杯猛灌半杯,可解不了喉头堵得慌。   哼,读过书了不起?   拎起茶壶,印央给自己灌满水,又给郑柳青添一点:“对了,柳青,我新电影在淮西瞿山沟拍的,就是你上次去给孤寡老人做义诊的地儿。”   “真的?”郑柳青惊讶,“这么巧!”   印央手肘支于桌面,下巴抵在相交叉的手背上,瞳仁泛着曜石般的光泽:“对呀,谁说不是缘分呢!”   正在同郑茹雅畅聊的栾喻笙忽而顿了一下。   而后,他波澜不惊地立即续上话题,彷如波澜不惊。   “淮西瞿山沟还真如你说的那样,条件特别差。不过啊,我们找的那几位小群演,可个顶个的机灵。”印央扬嘴角,“可不是那种暗戳戳使坏的机灵,不是那种一肚子坏水、心眼子比芝麻还小还多的机灵,是那种……又听话、又温驯的机灵劲儿,相当讨人喜欢。”   这话,听得栾喻笙险些发笑。   呵,指桑骂槐。   他装作充耳不闻,礼貌地吃着郑茹雅夹来的食物,哪怕不和他胃口的,言谈丝毫不受影响。   “荷梓,那你拍新电影应该吃了不少苦吧。”郑柳青道,“我们去做义诊,接受到的,都是当地最好的待遇。而你们演员为了尽可能还原风土样貌,体验到的,和当地山民的真实生活大差不差吧?”   “戏里是那样。甚至为了凸显立意,还要更艰苦,不过戏外休息时就好很多了。”   菜上得七七八八了,印央招呼郑柳青开吃:“来,尝尝。推荐先喝一碗老火靓汤开开胃。烧鹅沾乌梅子酱可好吃了,柳青,快试试!”   印央筷子攫了一块鹅腿肉,裹上薄薄一层乌梅子酱,放进郑柳青的盘子。   甚是无微不至。   “……”栾喻笙的停顿比刚才延长了两秒。   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辛辛苦苦喂进嘴里的狮头鹅,尝出了酸苦滋味,在唾海里被他碾成碎末,瘫腿藏在深灰色的丝绒长毯下,抽动了两下。   腹部下方突然强烈地收缩,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在体内游走一圈,栾喻笙右腕抵着桌沿喘了几口气,很快,痛感消散,仿佛不曾来过。   *   望着盘里的鹅肉,郑柳青受宠若惊,又如坐针毡:“谢谢,你也吃。”   一抬眸,竟对上了郑茹雅吃瓜的眼神,他寻到了救星,忙说:“荷梓,我妹妹很喜欢你演的那个角色,你最近播的那部剧,她每天都追。”   “是吗?”印央挑眉,面向郑茹雅道,“谢谢呀,茹雅。没想到我能有如此高质量的剧粉一枚。”   “荷梓姐,你演得好棒!”郑茹雅赧然称赞,“那个角色真的被你演活了。”   “野心十足,善于伪装,靠美貌和花言巧语从底层爬到上流圈层的狠角色……”   醇厚低沉的嗓音响起,栾喻笙语气里没有调笑的意味,望向印央的目光却暗暗促狭。   “若不是从哲佑总那里了解过荷梓小姐的为人。”他笑容阴晦不明,“我还以为,荷梓小姐,是本色出演呢。” 第41章   呵,没事找事。   印央唇畔快掩不住的冷笑,索性飞扬,被包装成了一出喜出望外的笑颜,夸张得甚至笑弯了眼。   “我的演技能得到栾总的认可,我荣幸之至。”她笑得露齿,吹捧的话术张口就来,“不愧是栾总,对角色的理解比我这个出演了的还深刻。”   “经验之谈。”栾喻笙眉梢轻跃。   他着一身墨色西装,做工细腻精良,在灯光映照之下,浮动着类似冷血动物鳞片般的光泽,与他那与生俱来的冷峻高傲,相得益彰。   他的假面也不遑多让,仿佛真的再讲些不痛不痒的。   暗流涌动,郑柳青愈是坐立难安,他正深思熟虑着该说点什么才能缓和气氛。   郑茹雅先一步讶声问:“栾总,您也看电视剧吗?您也看了荷梓的剧?”   栾喻笙收回视线,不矜不伐道:“哲佑总提起,星魅出了个‘紫微星’。我身为星魅的股东,自然高兴,我也慕名欣赏了荷梓小姐的演技。”   他掀眸望向印央:“大把大把的明星怎么捧都捧不红,荷梓小姐的气运,叫多少人羡慕。当然,这份红气,也归功于荷梓小姐炉火纯青的演技。”   白瓷盘上倒映出栾喻笙凌冽的轮廓线条,极其随意的一眼,带着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似,欲划开伪装的镰刀。   “栾总,您过誉了。”印央装得谦卑温顺,“我不过依傍了一个好的平台罢了。若说红气,也全全是沾了栾家的光。多谢栾总对我的赏识。”   “荷梓小姐,不必客气。”栾喻笙噙着笑意,却冷眼端量,印央何曾对他如此恭顺过。   此时,服务员走来两桌间的过道给茶壶里添水。   印央和栾喻笙望向彼此的视线被阻挡,这场暗中的争锋相对才得以缓息。   “栾总,我还以为,您平日里只关注财经类,或是时政类的新闻呢。”郑茹雅拈起公筷,扶着未执筷那一侧的衣袖,夹起剔了骨的鹅腿肉放进栾喻笙的盘里。   道了声谢,栾喻笙荡着右手上的叉子去叉鹅肉:“娱乐方面的新闻,我偶尔也会关注。”   面对郑茹雅,栾喻笙的语气未变,仍是冷冽的调调,但印央听得出来他明显亲和了许多。   闷着股火气,印央又灌了小半杯茶水,开始胡吃海塞。   “我哥也是。”郑茹雅悄悄地瞥郑柳青一眼,粉唇浅抿,“鲜少关注娱乐圈,看剧,更是一年到头都看不了一部,可荷梓姐演的这部剧……”   见栾喻笙貌似不反感这个话题,他看了剧,还和荷梓聊得有来有回的,他对郑柳青也尊重有加,郑茹雅便多说了几句:“他看得比我起劲。”   目光带着兴奋的探索欲,克己守礼地在郑柳青和印央之间来来回回,郑茹雅没留意坐她对面的男人,面色霎时阴沉,却又眨眼间扫去阴云。   “我……”郑柳青忙解释,鬓角急出薄汗,“没怎么看过这种类型的电视剧,有新鲜感。再加上剧本、演员都很到位,我就……不自觉就看进去了。”   “啊!”印央边吃边笑,“你说你跟着你妹妹看剧,我还以为你随口说的呢,原来真看了啊!”   “我哥哥他何止看了。”郑茹雅掩嘴笑,细声细气道,“有些片段他看了五六遍呢。”   “雅雅!”郑柳青难得严厉。   而郑茹雅抿唇偷乐,只当自家哥哥是羞恼了。   *   栾喻笙缄默着,将对话悉数纳入耳畔,齿尖咬住鹅肉不疾不徐地渡入口腔,缓慢咀嚼。   什么片段?不言而喻。   当然是有印央参演的片段。   虽手不灵光,可他吃相的斯文矜贵不减,光影明暗分界,他的下颌线在阴影中绷成锋利的弦。   “柳青,看来我给你的签名不白签!”印央睨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栾喻笙,乐呵道,“以后啊,如果我办什么粉丝见面会之类的,一定给你和茹雅留VIP席位!要那种,我第一眼就能看见你……们的位子。”   印央刻意的停顿,让栾喻笙喉结的滑动兀自中断了一拍。   他吞咽的节奏被打乱。   “咳咳……咳……咳咳……”   腹腔无力,栾喻笙咳嗽的动静病病歪歪的。   印央洋洋自得的笑凝了在脸上,她的身子跟着栾喻笙的声声轻咳而挺直起来。   “栾总!您、您快喝口水!”郑茹雅急忙扶正了栾喻笙茶杯中插着的吸管,方便他口衔。   “咳咳……咳咳……”栾喻笙面色微红,低头咬住吸管,一边身体颤着一边连喝了几口水,急迫又小心地咽,喉管的食物残渣顺利冲下,呼吸重新顺畅。   他脑袋后仰,枕着头枕稍作调整,右手轻微痉挛了几下,叉子滑出了辅助手套,掉在了腿上。   “栾总,我来。”郑茹雅正要起身。   栾喻笙操控电动轮椅往后挪了寸许,方便郑茹雅捡叉子,可就在他低头的瞬间,深灰色毛毯晕开的一片湿渍,猝不及防地刺痛他的眼球……   围绕着他的当部扩开一圈狼藉的圆。   ……他尿(失)禁了。   或许那时,他下腹部一阵刺痛便是开端了,而他浑然无知。   方才的呛咳压迫了膀胱,腥液便成股成股地涌,他依稀嗅到,饭香里混着他不雅的腌臜之味。   登时,栾喻笙脸色煞白。   他右手将操控杆推到底,猛地撞上了桌子腿,装作是调整轮椅方向时失误了。   杯身摇晃,他甩起右臂,佯装去扶茶杯,实则将杯子打翻,茶水泼了他一裤子。   “呼……呼……”他喘息紊乱。   谢天谢地。   水正好洒在了裆部,与那片湿漉相融相和,没有把他岌岌的尊严撕得粉碎。   “栾总!”郑茹雅跨步过来。   “栾总!”郑柳青蹭地起身。   印央的屁股也离了椅子,悬空片刻,又堵着气坐下。   “抱歉,我失态了。”栾喻笙以淡笑掩饰。   情绪没流露出半分波动,可他虚垂在腹部的右手抖个不停,內蜷的手指白得透明,指尖摩擦着粗糙的魔术贴,不时,便肉眼可见的红。   郑茹雅拿掉栾喻笙腿上的杯子,忧心道:“栾总,我陪您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多谢好意。”栾喻笙的礼节维持得得体,勾了勾苍白的唇,右手搭上轮椅的操控杆,“我的护工就在外面。茹雅,很抱歉,我失陪一下。”   栾喻笙稳稳地驾驶轮椅穿过过道,坐姿挺拔,仍气质斐然,冷傲而不可一世。   可却连余光,都不敢再触及印央一下。   *   洗手间内,无障碍设施还算完善。   轮椅靠背降下,脚踏板抬起,栾喻笙平躺在   上面,高定西服的衣摆浸湿了明晃晃的一圈。   而下半身,不着(寸)缕,只垫了一张护理垫,地上搁着淋了瓢泼大雨似的西裤,湿得无法入目。   “怎么回事?”栾喻笙喉间灌满铁锈味。   “栾总,是……尿管漏了。”护工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栾喻笙瘫痪三年,导尿管渗漏的状况发生的次数,少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多发生于他受伤初期,夜间也用导尿管,夜里翻身时,偶尔碰松了管口。   白天,这还是头一次。   “栾总,可能您今天坐的那辆车不合您的身子。”另一个护工猜测道,“您腿长,一直窝着腿,尿管夹口容易移位。栾总,都是我们的错!没给您检查仔细了!”   害自家总裁颜面尽失,俩护工就差跪下了。   “罢了。”   事已至此,苛责无用,他也无力苛责了。   栾喻笙眉眼缠绕颓气,不愿眼前又尽是那白花花的天花板,他闭眼:“尽快给我处理干净。”   “没问题,栾总!”两护工忙得火热。   泡在潮湿里久了,他的大腿(根)部和那处捂得发红,还有零零星星的小疹子。   护工用清洁湿巾不漏缝隙地给他擦拭干净,一碰到红疹,那块的松(软)皮肉便抽动两下,替主人表达痛,而后,护工再扑上含芦荟成份的爽身粉。   清洁干净了,护工又做好消毒措施,换了根新开封的尿管,预备给栾喻笙插上。   可管头刚一连接,一截艳艳鲜红的液体自栾喻笙体内流入管中,闷哼接踵而来。   “唔……”   栾喻笙眼睫不安分地快速扑动,眉心挤出针尖。   最敏感处,似火烧火燎,又似万千根针同时刺破皮肉。   他的额头顷刻间铺满一层晶莹汗珠,该敏感时,它毫无感知,但偏偏又对疼痛特别敏锐。   他死死咬牙,将痛呼憋在齿间。   “糟了!栾总!”护工慌神,“尿道划伤了!”   呵,又要住院了。   洗手间的熏香味浓烈,如檀似麝,盖掉了骚腥,可栾喻笙竟幻嗅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睁眼,疲倦浓酽:“替我穿好衣裤吧。”   “好的,栾总。”尿管是万万不可再插了,护工备好纸尿裤,见栾喻笙的小腹鼓胀,便搓热了手掌,按在上面压出余尿,“我给您再排一下。”   刚一接触,还没使多大的力,他的小腹猛然收缩,瘫腿好似陆上的鱼,毫无章法地弹跳起来!   “嗬嗬……嗬嗬……”   嘶鸣响彻,呼吸幅度跟不上供养,栾喻笙呼哧呼哧喘粗气,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高背轮椅咯吱咯吱直响。   绵软的手臂滑下轮椅,垂在扶手外侧荡悠,右手佝偻在胸前,伴随痉挛,急急地敲打脆弱的胸膛,皮鞋脱了,黑袜没脱,袜子蹭到了脚后跟。   “栾总!呼——吸,呼——吸——”   护工掰正栾喻笙的头,让他保持喉管正位,喊口号让他规律地一呼一吸。   渐渐地,他整个人归于死寂,护理垫上延展的黄液掺着丝丝淡红色,那处又红又肿,在护工慎之又慎地摁揉下,磕磕绊绊地吐干净了。   而后,护工两人合作,给轮椅更换新的坐垫,给栾喻笙换好洁净的衣裤,穿好鞋袜,在他麻杆一样的腿上盖上新的毯子,将他送回餐桌前。   “久等了。”栾喻笙入座,笑笑,“菜都冷了,茹雅,你再点点热的吧。”   他仍气度非凡,透着威严与倨傲,可即便只字不提,他面容溢出的倦意显而易见。   郑茹雅用餐巾不沾染口红地擦拭嘴唇,柔笑潋滟道:“谢谢栾总的盛宴款待,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此时,她的手机已成了正面朝上。   她点亮手机屏看时间:“栾总,时间不早了,您明天还要忙工作呢。我家里人管我也管得严,说来难为情,我都这么大了,还有门禁时间。”   “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栾喻笙心领神会,“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送你回家来抵消我的不周到?”   “麻烦栾总了。”郑茹雅拿起手包,笑容温雅,“荷梓姐,哥,我和栾总就先回去了,你们吃。”   *   直到出了餐厅门,栾喻笙都不曾再看印央一眼,印央愤愤地追他的背影追到又气又失望。   回头来,她筷子一通乱戳,把鹅肉分得支离破碎:“嘁,发什么神经!”   抱歉,抱歉,抱歉!   一口一个抱歉!一口一声茹雅!   他栾喻笙都没对她印央这般客客气气过!   “央央,狮头鹅挺贵的,你这种吃法很浪费。”郑柳青无奈笑道。   “哦。”印央停筷子,又把碎肉拢在一起,闷闷地嘟囔,“对不起啊,柳青,没想到会碰上栾喻笙!今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饭都不好吃了……”   “我倒没有。”郑柳青将筷子放在筷托上,和煦如晨曦,“我就是来吃饭的,我觉得饭很好吃,我没受别人的影响。”   印央心头一震,听出了话中的深意。   他神色中有落寞,但释然与真诚更甚:“央央,栾总和你是同样的心情。”   “才不一样呢。”印央不服输,她又不是来相亲的。   “好了,喝碗汤解解气。对了……”   感情之事,旁人不便干涉,郑柳青主动聊起了别的,继续旁观者清。   *   星幕高悬,豪华商务车穿梭于斑斓的霓虹,初夏的风,柔得像丝绸,抚摸车窗上栾喻笙沉冷的侧影。   “茹雅,我今天说的,还希望你能仔细地考虑。”栾喻笙被束缚带捆在座椅上,手脚摆得端正。   “嗯,我会的,栾总。”   他的旁侧,郑茹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我祖父那边,可能有点难说通……”   “我知道,所以,我第一个找你聊。”栾喻笙薄唇启合,“你祖父守旧,抗拒现代科技进入传统中医药,就连医馆,都采用最传统的挂号、叫号方式。”   他转过头来:“一成不变未尝不可。中医,是老祖宗几千年智慧的浓缩,该保留的,一定要保留。但在守好根源基础上,有所创新,也未尝不可。”   郑茹雅认同:“我自幼学中医,但读大学时,也辅修过经济与金融,所以,我略懂一二。栾总,就像你所说,未来,康养产业有巨大的发展潜力,能和栾氏合作去做科技养生项目,是我们郑家的荣幸。”   “郑家耕耘中医药事业多年,有口皆碑。”栾喻笙诚恳道,“是我合作的最佳人选。”   “栾总,我会跟祖父旁敲侧击的。”郑茹雅放在膝头的双拳微微紧攥,“也会委婉地向祖父建议。祖父最疼爱我,我想,他会愿意听听的。”   “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   卸下上位者的姿态,栾喻笙平等地和郑茹雅对话,他拿出了十足的诚意。   郑茹雅也松弛了许多,聊起:“我妈跟我说,让我务必重视这场晚餐。因为这不仅是场相亲,也是栾总想找专属中医了,是对我的双重考量。”   笑得含蓄,她显然也松了口气:“可是栾总,这两项,您一项也没提。”   因为这两项,他都有不可撼动的唯一人选,他愿意为她力排众议。   自看了郑柳青发来的消息,郑茹雅便懂了,为何栾喻笙约她约在了这家店,为何约今天,也懂了,他为何不找郑柳青,而是找了自己。   同时,郑茹雅也倍感庆幸自己没太多嘴,没撮合荷梓,和自家那闷不吭声却明着暗恋的哥哥。   情敌啊情敌。   自家哥哥居然被堂堂栾总当作了情敌。   “抱歉,茹雅。”又是一声致歉,栾喻笙道,“这顿饭,我利用了你。”   摇摇头,郑茹雅握紧手机,双颊晕开浅淡的绯色:“栾总,是我要谢谢您呢。要不是您请我吃饭,我哪里有机会加到荷梓姐的微信。”   哪怕只是听到她的艺名,栾喻笙的心口都紧缩了一下。   他音色如夜深沉:“你回去,可否告诉你的母亲,你和我聊不来?或者其他的任何理由都没关系。”   残疾、年长、无趣,都无所谓。   “你不必担心这事会牵连到郑家,我也会找个理由说我和你不合适。”   “嗯,好。”郑茹雅如释重负,笑脸相应。   夜色攀上嫩绿枝头,更浓俏了几分,栾喻笙脸上闪过路灯明明暗暗的光影。   此番见面,既满足了宋蓉枝想让两家孩子见面的心愿,又能彻底断了宋蓉枝的这个念想,他还和郑家当家祖父最钟爱的孙女聊了合作,只待对方的意向发酵。   以及,还刺激到了他想刺激的人。   栾喻笙,最喜欢做一箭多得的事。   他享受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感觉,仿佛站在上帝视角赏一盘棋,可偏偏,他爱上了一条滑不可握的鱼。   把郑茹雅送到家门口后,魏清对司机说:“张司机,去医院。”   “等等。”栾喻笙抿干涸苍白的唇,抿到嘴唇有些血色,驱走满脸的病气。   他眺望漆静夜景,向着心中的那个方向沉声道:“先去去中心城的公寓。”   *   印央对栾喻笙这大半夜的来访并不感到意外。   “干嘛?扫我一次兴致还不够?又来扫第二次?”印央抱臂,不耐烦地斜倚门框,低眸冷瞪栾喻笙,“还是刚才嘲讽我没嘲讽痛快,打算继续?”   楼道空空,只有他笼在灯下瘦削的身影。   许是体力不济,轮椅椅背向后倾斜了约莫15°,他微微扬起的下颌愈是深邃如刀割。   “说到嘲讽。”栾喻笙溢出的低笑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印小姐不遑多让。”   “栾喻笙。”印央重重闭了一下眼,换了个更显烦躁的站姿,“如果你是专程跑来和我吵架的,那么不好意思,我没兴趣奉陪!慢走不送!”   印央握住门把手,正准备把门拍个响天动地,栾喻笙的质问钻进耳朵。   “为什么单独约郑柳青吃饭?”   他瞳孔深处燃着幽蓝暗火。   “我和谁吃,是单独吃,还是一群人一起吃,都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吧?”捏着门把手,印央的手心又燥又热。   挑衅地,她挑起一侧唇角:“倒是你,栾喻笙,雇了一帮子人坐满‘玉堂私厨’,安排我和郑柳青坐旁边,看着、听着你和郑茹雅相亲!”   气得声音抖得都变了音调,印央高声质问:“栾喻笙,我才还想问问你,你为什么?”   “你看出来了?”   印央火气疯长,冷嘲热讽:“拜托!你栾喻笙什么时候吃饭坐过大厅?”   “还不算太笨。”他勾唇。   这抹笑极浅极冷,像刀锋掠过冰面留下的划痕。   他神色坦然,本也没对这拙劣的伎俩抱有侥幸心。   “少转移话题!”印央低吼。   他愈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她愈是火冒三丈,诘问的话像熔岩喷发:“回答我!你为什么和郑茹雅相亲?是谁口口声声答应过我不会去的!”   “生气了?”他不答反问。   而她的理智一瞬间归了位,该死,上套了。   “让你感受感受我的心情。”他眼眸深邃如潭,煎熬中,又有得逞的爽感,“在游轮上、在宴会厅、在‘玉堂私厨’,我都是,你此刻的这种心情。”   印央哑然:“……”   齿尖刮着下唇,她眸子闪烁,又忽地气笑了:“好,你要跟我算旧账是吗?那你尽管去找女人好了,我无所谓,我只会为你生气这一次。”   说罢,她猛地一拽门把手,厚厚的门扇出冷风,掀起栾喻笙刘海的一角。   他额角的汗凝聚成豆大的滴,吹起的发落下,盖住了那片不正常的汗涔涔。   “我没,去,相亲。”栾喻笙的气音短促。   “哦。”印央怪里怪调的,“那敢问您是去干嘛了?”   “谈生意。”   “鬼才信。”印央冷脸,“你这瞎话也编得够冠冕堂皇的,我看说谎这方面,栾总也不遑多让。还有,我不知道你买通了我身边的谁来监视我,给你通风报信,栾喻笙,你听好了,我讨厌被监视。”   拍上门前,印央的怒火余波震荡,一字一字重重地咬:“你别太过分。”   *   回到卧室,印央一把揪住颈前的戒指项链一顿撕扯:“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磨出一圈红痕也没拽下来,没耐心也没心情去找卡扣,她抄起一把剪刀索性剪断了链子。   “砰——”   一掌把戒指重拍在化妆台上。   再也不戴了!   栾喻笙你去找别的女人和你一起戴吧!   喉头堵得好似卡了根鱼刺,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印央坐在一片漆暗中闭目思索,而后,拨通了齐娉的电话:“齐娉姐,说好的携手闯天下呢!间谍!你个间谍!”   “大半夜的,发什么疯。”齐娉听起来睡意正浓,“间谍?你想拍谍战戏了?啊呜——”   哈欠声不绝如缕。   “没有,没有。”印央摁揉酸痛的太阳穴,冷静下来缓声道,“冒昧了,你就当我发羊癫疯了吧。齐娉姐,那个内衣广告还来得及接吗?”   “变卦了?”   “嗯,管他的呢!老娘要赚钱!”   *   时钟走至凌晨一点,万家灯火与喧嚣皆封存于浓厚的夜。   印央在窗台吹夜风,乌发随性地盘于脑后,素色头绳,更添几丝不修饰的慵懒美感。   两指间的女士香烟泛着点点猩红,如烟似纱,向高空腾升,印央阖眼,迎着风向,唇缝间慢慢吞吞地送出烟雾,让眼鼻唇都沾满烟味。   谁让栾喻笙讨厌她抽烟呢。   抽着抽着,焦杂的心绪倒也没那么闹腾了。   小茶几上的手机兀然震动,印央闻声递去视线,烟在丰盈的唇又浪了一遍,她踩着烟云过去一看。   ——栾喻笙打来的。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难不成,他躺在被窝里思来想去刚才的吵架他没发挥好?不解气他还想再吵一遍?   摁掉,他打来。   再摁掉,他再打来。   一遍遍摁掉,他一遍遍打来。   到最后,他执着得让印央乱了阵脚。   “干嘛?”接通电话,印央摆出了不胜其烦,“有话快说,要是还跟我吵架,信不信我拉黑你。”   “第一集4月16号播出。播一天,看一遍,播两天,看两遍,播三天……”   絮絮叨叨,迷离如一场梦境中的呓语。   从一数到今天,他好似糊涂之人三不五时地数错,却依旧数得无比虔诚,呼吸渐渐力不从心。   “今天……第……二十二天……我看……看了……二十二遍。”   “胡说八道什么呢?”印央蹙眉,嘴上呛他,耳朵却更贴听筒,“栾喻笙?”   “央儿……”   彼端之人,那一贯的字字珠玑变得含混不清,霸气全无,他虚弱而凌乱地对她轻语:“我……”   “发烧了。” 第42章   他的声音很轻。   尾音,轻得如同清风中盘旋向下的叶片,连坠地都听不见一丝声响。   暮夜静谧,印央骤然加剧的心跳频率撞击着她的耳鼓膜,扰乱了这份安宁。   “发……烧?”印央哽涩一下。   短暂的两厢沉默过后,栾喻笙:“嗯。”   他喉音暗哑,染着几分令她陌生又熟悉的依恋。   香烟悄无声息地烧了大半,夜风忽而旋绕阳台,吹短了印央指间的烟,她两指一松,用拖鞋去碾。   “栾喻笙。”她眼睛盯着脚尖,“发烧了,就打电话给谢星辰,打电话叫救护车,打电话,给顶级的医疗团队上门为你服务,随你的便,你爱使唤谁就使唤谁。你打给我,是想听我说风凉话给你降降温?”   讽刺的话说得毫不客气。   “过来。”栾喻笙口气一转。   “不去。”   听筒中灌满了沉默,而后,嘟嘟作响。   他挂了电话。   印央久久保持接电话的姿势,静立于夜风之中,似乎,心里头也没有多痛快。   搞什么……   他怎么还是一病了就满世界找她,跟个舔爪子的狮子一样又乖又凶,呲着獠牙跟她撒娇。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满盒的女士香烟只余了寥寥几根,印央浸在自己吐出的白色烟海里,慵懒地翘着二郎腿,赖在藤椅中,营造出悠闲自得。   却又猛地一打挺坐起来,抓起手机拨了通电话:“魏清!”   “半夜好,夫人。”魏清秒接,直言道,“栾总病了,现在正在医院住院。”   “我知道!”终于按捺不住,印央抓乱头发,问,“怎么回事?他晚上不都好好的吗?”   魏清没瞒着:“栾总划伤了尿道,大量尿血,并且还引起了严重的尿路感染,高烧烧到了四十度。”   “他要死了?”   魏清被问得一愣,再次开口语带薄怒:“……印小姐,   栾总还没到那种险境。”   “哦。”印央往椅背一倒,刚才死死抓地的脚趾此刻驰然翘起,胸口轻盈了些许,“他吊水了没?”   “吊了两瓶消炎药,也口服了治疗用药。”   “现在体温多少?”   “降了一点,半小时前测量是39.2℃。”   “哦,我睡了。”   挂断电话,还不等手中的香烟掐灭,印央便收到了魏清发来的定位:【住院部28楼VIP病房,探病需要申请。印小姐,您来之前请给我消息。】   印央摁灭手机,抽完最后一支烟。   换了身运动服,她到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两罐啤酒和一罐黄桃罐头。   栾喻笙对食材的新鲜度要求极高,不吃过度加工的东西,而他这辈子第一次吃饱含添加剂的食物,是印央喂给他的,一勺甜腻腻的糖渍黄桃。   那时候,他们交往不久。   听说栾喻笙感冒了喉咙痛,印央便买了黄桃罐头去探望他,她买的,还是货架上最便宜的,她拧半天拧不开,还是病体虚弱的栾喻笙徒手开了罐头。   “太甜了,不健康。”   他如此反复吐槽,却连果肉带糖水地吃见底了。   自此,生病时吃两口黄桃罐头,竟成了他的仪式感。   *   夜半三更的街道空旷无人,印央拎着购物袋,纤细的影子被路灯拖得格外长。   还没走几步,一道影子疾步追上她的影子,脚步声之急切,咻地闪现在了她的面前!   “荷梓!啊!荷、荷、荷梓!”   结结巴巴的惊呼给静夜划了个口子。   印央吓得一激灵,袋子里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叮铃哐啷地响,她摸手机以备不时之需:“你……”   “荷梓!不不不……”这人原地蹦跶,像见了香蕉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印央!是我啊!”   “你是谁啊?”   “我啊!我啊!”这人委屈地嚷嚷着,一扭头跑去了路灯下,好让印央瞧个清楚,他抬头挺胸站军姿,活像个在心仪女生面前装逼的小男生,“你不记得我啦?”   印央定睛细看,眯起的眼忽然放大:“啊!你啊!”   指着路灯下那青春洋溢的面孔,惊讶之后,她环抱双臂起范,摆出防御姿态:“搞假证的小子,你来找我干嘛?怎么,要封口费啊?”   印央的游轮邀请函和假身亻分证,就出自他手。   这小子莫不是见她出名了,就跑来勒索钱财。   “我叫高雷!”高雷懊恼地噘嘴吧,屁颠颠跑过来,“我上次忘记做自我介绍了。荷梓姐,不,印央姐,不,荷梓……哎呀!我该叫你哪个名字呢?”   “随便。”印央警惕地打量高雷,“你跟踪我?”   高雷闻言摆手摆得像摇拨浪鼓,又旋即塌肩点点头,声音细如蚊蝇:“我去‘星魅’去了好多次了,荷梓姐,我超想见见你,但每次都被保安拦下。”   “你见我干嘛?”   “荷梓姐,你千万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要封口费的!你办假身亻分证登游轮的事,就是放狗咬我,我也不会外传的!我绝对保密!因、因为……”   扭扭捏捏地,高雷鞋尖碾着水泥地:“你来找我办假身亻分证的那天,我就觉得你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就像个明星!没想到,你真的当了明星!”   他在左心房给印央比了个爱心,笑得娇滴滴:“荷梓姐,我是你的头号粉丝!你演的电视剧真好看,你演技真好!”   “……”印央将信将疑地斜睨高雷,愈发不解,“那你大半夜的……啊!你是我的私生饭!”   一个蹦子跳开,印央解锁手机大声威胁:“你别过来!我要报警抓你这个私生饭!”   “荷梓姐!你听我说嘛!”高雷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杵在原地急得挠头,“我不是私生饭!我找到你的住址,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白天晚上都在这附近,就是想有机会见到你,然后和你当面说清楚!”   “你要说什么?”握着手机的手在身侧垂下,印央扫描一脸诚挚的高雷,且知觉也告诉她,高雷没有说谎。   勾勾手指,印央往唯一亮灯的便利店走:“来吧。正好我也烦着呢,陪我喝一罐。”   *   店员缩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印央和高雷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周围再无其他客人。   “说吧。”印央把啤酒摆上桌,推给高雷一罐。   砰的一声,她开酒罐的动作恣爽利落,稍稍仰头灌下一口,白皙的天鹅颈仿佛精雕细琢,没有刻意卖弄,可性感,自骨子里往外潺潺地冒。   “收收口水吧。”印央看一眼一脸痴汉相的高雷,“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你大半夜鬼鬼祟祟埋伏在我家附近的事,可就过不去了哦。”   高雷眼观六路,眼珠子骨碌碌转,手挡在唇边:“荷梓姐,大事情!”   他神秘兮兮,把背包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掏出笔记本电脑:“我冒着小命不保的风险跟你说这些话的哦!你让我当你粉丝会的会长,行么?”   “看你说的话的含金量咯。”   “行嘞!”高雷笑呵呵,“首先我得道歉,荷梓姐对不起!”   “怎么说?”印央愿闻其详。   “你当初找上我办理假的身份证,还有你花钱在我这儿买的游轮的邀请函,都不是偶然。”高雷压低嗓门,脸往前伸,“是有人吩咐我这么做的!”   印央灌啤酒的手一滞,视线从易拉罐缓挪到了高雷的脸上:“你说……什么?”   “对啊!你想嘛!”高雷忙压下去高起来的嗓门,瞥了一眼打轻鼾的店员,活像特务交接,“那种富商云集的拍卖会哎,安保设施能允许人作假么!而且,我一个接小私活的,哪有手段能搞来真的邀请函。”   啤酒罐落桌面,被印央的手指捏出坑槽。   “虽然……”高雷小臭屁道,“我确实能造假的身份证、假的护照之类的,我有技术,可我没胆子。就算我胆大,敢冒险,我一张邀请函才卖你七万块哎,也太不划算了!”   他嘀咕:“怎么也得再添两个零吧,卖你七百万,然后我拿着钱跑路到国外。就算你露馅了,就算你出了什么事,也连累不到我的头上……”   “滋啦——”   易拉罐被暴力捏扁的噪声惊得高雷虎躯一震,店员的呼呼鼾声也随之骤停。   “荷梓姐……”高雷吓得不轻。   印央抽几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淋满啤酒的手:“高雷,是谁吩咐你这么做的?”   “我不知道。”高雷沮丧,“我和那个人只通过电话联系过一次而已,那人还用了变声器,是男是女,我都搞不清。但我知道那人巨有钱!”   他十分确信:“那人给了我超多钱!那人说,只要我把邀请函卖给你,再给你一张假的身份证,就算完成任务了。其他的,那人没多提过。”   不知酒精上头,还是惊愕于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瞬间,印央天旋地转。   扶着额角,她眉心的褶皱挤压到逼仄:“那人怎么确定,我一定能找上你?”   “荷梓姐。”高雷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面朝印央,“只要你动了上游轮的念头,你自然会想到假借身份。而只要你动了假借身份的念头,你就会上网打听。而无论你在网上找到哪个办假正的连接,最终……”   高雷在电脑屏上圈圈画画,音调似雨夜沉闷:“都一定,是跳转到我这里的。荷梓姐,这是那人在互联网上给你织的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紧张得直咽唾沫:“你一定会登上邮轮的,因为,那人要你登上去。”   雨季已过,初夏的晚风干燥而清爽,偶有蝉鸣轻快地引吭,印央的额角却渗出冰冷的汗。   空气,闷得像拿湿毛巾蓄意地捂住了口鼻。   “高雷,你……”寒凉的指尖深深嵌进掌心,印央握拳,松开,再握拳来加速血液循环,抵消寒意,“那个人的……电话号码,能给我看看吗?”   “荷梓姐,那号码是一次性的。”高雷苦闷地托腮帮子,“等   我打回去的时候,该号码已是空号了。不过!”   他振奋地咧嘴笑:“我追踪到了那号码的定位。”   “在哪里?”   “海拓大厦A座。”   “……”   印央呼吸停滞,密密匝匝的森寒自尾椎骨张牙舞爪往上爬,顷刻间,凉透了全身,声音卡在喉咙,她像个报废的录音机,半晌才出声:“海拓……大厦……A座?”   “嗯呢!我技术很好的!保真!给你设套的人就在这大栋厦里上班!缩小了范围了,我们慢慢查呗。”高雷一口一口,喝琼浆似的抿着印央给的啤酒,“荷梓姐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这是粉丝会会长应该做的!”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毛线球,而印央已经找到了那截线头,只待一圈一圈抽丝剥茧,她沉声说:“海拓大厦A座,那是栾家总公司的大楼。”   换言之,是栾喻笙的办公地点。   而那个来电之人,不知是魏清,还是栾喻笙本人。   可不论是谁,都是栾喻笙授意的。   细细想来——   恰逢游轮之旅前,出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人引导她掏出全部的家当去投资。   投资好巧不巧地失败了,而她适逢其会看到了拍卖会的新闻,刚刚好又瞧见了办假正的小广告。   又恰好,郑茹雅和另一位女士缺了席,她和贺佳琪就那么赶巧地冒名顶替了。   印央还当是自己的运气值爆棚……   而这,竟是一场针对她精心设计的围猎圈套。   自以为是风姿绰约的猎人埋伏于待宰的肥羊群,真相赤裸裸,她印央才是那浑不自知的猎物。   破产、登船、碎裂的玉蝉、背负6000万欠债而签的当明星的合同……   还有谁有能力与财力搞这么大阵仗?   皆由他策划。   “疯子!”印央捏着胀痛的山根咒骂。   冷笑,像开闸的水库倾泻而出,她笑得肩膀直抖:“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在他的身边当个明星?这算哪门子报复……”   蓦然,她笑容僵如厚雪里的冻尸。   “高雷,帮我个忙!”印央失了声调,某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你查一下那趟游轮之行的路线!”   “哦,好,好!”高雷不明所以,但听话地上网检索,“……我找到了!荷梓姐,你看!”   印央拉过电脑,将地图的比例调大,发抖的手指滑过那航线所经的海域……   有一片公海。   印央头皮发麻。   ——“你若再让我生不如死,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句并非气话、并非威慑、并非危言耸听。   把她扔海里,不是做戏吓唬她,他当真想让她喂鲨鱼!   栾喻笙……   他真的对她动过杀心。   “高雷,罐头给你吃吧。”印央抓起手机起身。   “真的吗?可以吗?”高雷眼泛亮晶晶,一把搂住黄桃罐头,“荷梓姐,罐头真的能给我嘛?”   “嗯,今天谢了。”印央快步往外走,“别当收藏哦,好好吃。这罐头很贵的,货架上最贵的。”   *   白色墙壁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更显苍白,消毒水味充斥鼻腔,将栾喻笙腌入味了。   一连几日,他睁眼在枯等,闭眼在企盼,可印央没现身过哪怕一面,消息也不回一条。   他似乎真的把她惹恼了。   夕阳渐沉,栾喻笙纸白色的面庞映着窗外的彩霞,斑斓,却了无生机,他倦容深重,身形又清减了几许。   那晚,他烧迷糊了。   由于脊髓断了,汗腺丧失了功能,连发烧排汗都是奢望,他颈部以下的躯体触手生凉,头颈烫得犹如火烤,侧颈的血管突起,在绯色的皮下蜿蜒蠕动。   手机在枕边,不知怎么地,铭记在心的那个电话号码,无知无觉中就拨了出去。   执拗地,想证明他在她心里占着一方天地。   印央的拒绝割得栾喻笙耳朵疼,也让他清醒,通话结束后他竟感到欣慰。   好歹,她接了他的电话。   刚受伤的那年,高烧反反复复不退,左手报废,唯一残存模糊功能的右手尚不能靠自己挪到脸前,肌肉记忆,让他想唤她来喂一口甜得牙疼的糖水。   手机在枕边,昏头昏脑地,他靠鼻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戳她的号码。   只得到女声机械又残忍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混沌的大脑被一盆凉彻骨的水浇醒。   所以,拒绝。   总比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强一些。   *   “栾总。”病房门开,护工推着医药车进来,“时间到了,我给您排一下。”   护工戴好无菌医用手套,用生理盐水冲洗他的尿道,通常一周多就能康复的尿道损伤,因为他身子瘫废,愈伤功能奇差,直至今日,还能淌出血来。   冲洗完毕,护工捂热了手,在他软乎乎的小腹处摁压打转,力道比平时重一些,才能彻底排空膀胱里的尿储留,慢慢减轻他尿路的炎症。   疼得栾喻笙腹部的软肉抖如吸溜果冻,右手和双腿绷直,小幅度地痉挛着。   细嫩的足跟刮擦着棉布床单,一下比一下磨得红,抖的,右手的手指被动撑开,以扭曲的形状压在床上,手掌又干又瘪。   他眼前一片花白。   淅淅沥沥滴了几滴带血丝的,卡壳,憋得发直,抖两下,又继续艰难地一滴一滴地挤。   每两小时用腹压式排一次尿液,栾喻笙痛得满头大汗一次,还不到汗完全干透,小推车轱辘那哗啦啦的动静又由远及近,剧痛将至。   住院几日,服多了消炎药,本就脆弱的肠胃经常反酸水,还时不时痛如把他的肠子当毛巾拧。   “栾总,您的排尿结束了。”护工摘掉手套扔进垃圾桶,端起床头的一杯温水,将吸管递到栾喻笙嘴边,“栾总,您体内的炎症未消,还需大量饮水。”   “好。”   栾喻笙别无选择,熬过难捱的眩晕,他才看清吸管在哪,侧着头噙住,小心翼翼地喝完。   “魏清。”他碰了一下右手边的呼叫铃。   魏清的声音在扩声器里响起:“栾总,您有何吩咐?”   “有访客吗?”   稍作停顿,魏清如实答:“栾总,已按照您的示意,除栾家亲属以外的人士前来探病,一概婉拒。祖夫人上午刚刚来过,哲佑总前天来过,晔磊总昨天来过,所以……”   他不无遗憾道:“栾总,没有新的访客。” 第43章   监测仪细微的嗡鸣,在死寂的病房内,大得好似切割金属时的锐响,栾喻笙的颅腔一阵钝痛。   他眉头紧锁,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他大口呼吸,这起伏带着右手的手指打着哆嗦地往掌心攥,冰凉凉的指尖,因心寒,而愈是又冷了几分。   持续了好几个日头的低烧,此刻有复燃的趋势。   “医院的正门、侧门都派人盯着了?”   “栾总,是的。正门和侧门都有人员驻守,24小时监控附近。监控摄像头也没拍到过……”魏清弱声,“都……没看见过印小姐的身影。”   栾喻笙的太阳穴好似针扎:“……”   印央动过探病的念头,她在医院门口徘徊过,但最后又狠下心肠离开了……   他的安危,她并非一点儿也不在乎……   可魏清的答复,打碎了栾喻笙的这一幻想。   自那日之后,他的耳机里便悄然无声,无论调多大的音量都听不到她的动静了。   想必,是她因为生气而摘掉了那个装有窃听装置的项链。   她曾变卖掉的那一枚婚戒,被他包装成了监视她一举一动的华美的锁链。   他不分昼夜地 ,紧紧攥住锁链的一头,攥得满手鲜血,也没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爱他”的字眼。   监听。   除了满足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以及用这种阴毒的手段发泄对她的恨,他也抱着那么一丝丝的期翼。   或许,某时某刻,他能听到她不带目的的、说一句类似爱他的话。   *   “魏清。”栾喻笙贴着床面将右手挪到了脸跟前,用蜷起来的手指指节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她最近在干什么?”   “齐娉说,印小姐她在正常工作。”魏清紧接着道,“栾总,需要我派人再盯紧一些吗?”   ——“栾喻笙,你听好了,我讨厌被监视。你别太过分。”   印央的话言犹在耳。   栾喻笙阖眼,借这个动作敛去眼底五味杂陈的情绪。   一声叹息滑出他毫无血色的唇:“罢了。还有……”   他喉结无力地滑动:“魏清,关闭监听系统,终止对她的监听。”   “好的,栾总,我马上去办。”魏清继续汇报,“栾总,黄子彻已经醒来了,药效也已起效,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需要我现在把画面切给您吗?”   栾喻笙睁开双眼,眉间的皱痕深得熨不平,红血丝迅速攀满他的眼球:“切过来。”   *   当瘫在床上、全身**的黄子彻出现在画面中之时,栾喻笙的冷笑不可遏制。   “杀人犯。”栾喻笙的那抹笑像极了滴血的镰刀。   “谁!”黄子彻疯狂扭转脑袋,望着门口的眼睛目眦欲裂,“谁在门外面!给老子进来!”   “呵。”栾喻笙的嗤笑喷在传声器上,他目光如冲着猎物俯冲而下的鹰,句句狰狞,“不对。我这么定义你未免有失偏颇,毕竟你当初想杀死的人,现在还活着。”   闻言,黄子彻一瞬停止挣扎:“……你……是你!栾喻笙!你要做什么!”   “记性还不算太差。”栾喻笙的瞳孔收缩成危险的针芒。   “你对我干了什么!”黄子彻如一只疯狗撕扯嗓门狂吠不止,陌生的虚无感让他恐惧到极点,他抖着声音叫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动不了了?啊!”   “恭喜。”栾喻笙眸子下压,眼神可怖,“你以后,也不用自己走路,不用自己吃饭,不用自己穿衣。好好享受吧,那种有人二十四小时照顾你的生活。”   “啊!!!”黄子彻歇斯底里。   不知为何,再怎样拼命,他颈部以下的躯体动不了分毫,连感知都极其微弱。   驰骋在赛道上的健硕双腿,此刻,死物一般,八字型摊开。   一双宽大厚实的手,呈鸡爪状蜷在手心,摆设一样死静地搁在他的腹部,小腹鼓起,盈满尿液。   “我一向礼尚往来,讨厌亏欠于人。”栾喻笙语调忽然一变,俨然正人君子,他彬彬有礼地轻笑一声,“我得到的,我也信奉要加倍奉还。”   画面中的黄子彻,随着栾喻笙语毕而如惊弓之鸟。   “栾……栾总……求你……”黄子彻天上地下地用眼珠寻找声音的来源,头发在枕头上摩擦,凌乱不堪,眼泪乱飞,满脸白色的泪渍,“我求求你!栾总!求你了!”   他哽咽着央求,想做出双手合十的姿势,可手只是在小腹处抖了两下:“整件事是我一人策划的!与阿佑没有一点关系!是我干的!是我一个人干的!阿佑他毫不知情!栾总!求你,不要伤害阿佑!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呵,真是感人至深。”栾喻笙满目鄙睨。   他语调淡淡,面色却露出截然相反的阴郁与沉冷,道:“除了‘礼尚往来’,我还信奉‘爱屋及乌’。”   闻言,黄子彻的哀求变得撕心裂肺。   栾喻笙的薄唇贴近传声器,他咬字轻巧,却骇人至极:“我为你量身打造了一场聚会,黄子彻,你……”   “一定要玩得开心。”   画面中,十几个身形魁梧,肤色各异的壮汉排成了一列,肉山似的站在墙边,各个袒(胸)露怀,只穿一条丁(字)裤,兜住那规格惊人的长(物)。   他们井然有序,一个接一个地把黄子彻翻来覆去。   而黄子彻痛得涕泗横流,四肢和躯干仿佛不是自己的,可偏偏下面倍加敏感,后面也肉眼可见地红月中且松弛起来,泡在一片恶臭的污秽中,求死不能。   “聚会”刚拉开序幕,栾喻笙便对魏清说:“魏清,关了吧,脏眼睛。”   “好的,栾总。”   画面下一秒黑屏,倒映出了栾喻笙阴沉而悲凄的面容,他双目空洞,气切口那凹痕格外刺目。   自以为栾喻笙识破了栾哲佑的秘密,自以为栾喻笙会以此为把柄把栾哲佑踢出兄弟争权,自以为栾松暴怒之下,栾哲佑将直接被逐出家谱。   于是乎,黄子彻秘密设计了那一场车祸。   消灭掉知晓秘密的人,秘密方能永不见天日。   幸,抑或不幸,栾喻笙死里逃生,却落得重残之躯。   害他屎尿不知,害他度日如年地做活死人,黄子彻竟只是为了守护所爱之人。   黄子彻,竟然只是为了让栾哲佑,能够无忧无虑地继续当胸无大志的公子哥。   而他的大哥,栾哲佑,虽然不是幕后主使,但却在知情后选择了包庇黄子彻。   当年车祸一事,警方判断为意外事故,而现下想来,黄子彻之所以没暴露,是因为栾哲佑帮其善后了。   他的大哥,这些年一直在装聋作哑。   *   栾喻笙微红的眼,冷冷一瞥挂钟,时针接近傍晚八点了。   他按下呼叫铃呼叫护工,又对魏清说:“过段时间,你把录像带寄给栾哲佑。我很好奇,栾哲佑他这次,会不会也旁观他的‘金丝雀’的苦难?”   就像眼睁睁地旁观他的苦难一样。   讥讽出口,他口腔里余一丝咸涩。   护工推门进来,把床头升起来,给栾喻笙的胳膊两侧垫好支撑用的垫子,让他身体不歪斜,又在他的小腿下方垫上枕头,抬高他的脚,给脚后跟减压。   躺了大半天,体位性低血压寻上门来,约莫过了三分钟,栾喻笙的视野才逐渐清明。   映入眼帘的,是护工正抱着他的一双瘫脚,活动他朽木一般的脚踝,他的脚腕还不足护工的手腕粗,瘫痪后他没再穿过短裤,也鲜少晒太阳,肤色死白。   “可以了。”栾喻笙厌恶自己的小细腿,他移开目光,“你把视频打开就出去吧。”   “好的,栾总。”   护工手一松,栾喻笙的瘫脚瞬间脚尖相对,脚背拱起,脚丫子萎缩成了两弯月牙。   “栾总,有事的话,您随时按响呼叫铃。”护工打开投影,毕恭毕敬地退到了门口。   白墙作荧幕,播放起了《发光的我们》的最新一集,每晚八点准时蹲更新,已成了栾喻笙的常态。   而今晚,视频APP的开屏广告极其霸占眼球——   内衣女郎发丝飞扬,乌檀木色的长卷发如绫似绸,光泽流转,她白皙无暇,白得自上而下,白得一览无余,白的,只有胸前和臀部的两片遮拦。   两片浅肤色的遮拦,与她仿若浑然一体。   “……!”栾喻笙愕然瞪眼。   那张他闭上眼都能看见的脸,赫然于广告中放飞自我,在他的视网膜上灼烧,如同淬火后的刀锋一下一下地劈砍,他眼球又烧又疼。   搔首弄姿,矫揉造作,狐媚放荡……通通与她无关。   可她分明全方位地展示着热辣性感,一种,罂粟满山盛开,随风自在地慢摆轻摇的感觉,魅惑得随手捏来,危险,又充满了可恶的诱力。   性感得毫不廉价。   性感得明摆着要把某人气死。   “咳咳咳……嗬……”被一口口水呛到,栾喻笙后仰脖子,一抽一抽地发出痰音,眼睛死死黏在投影上,“咳咳……嗬……播……咳咳……”   五秒的开屏广告一晃即逝。   护工还没离开,忙疾步折回来,把栾喻笙揽在怀里,叩拍他的脊背:“栾总!您别激动啊!您跟着我的拍子用力咳!三二一……咳!三二一……咳!三二一……”   “咳咳……播广……咳……”一口痰液飞溅到被单上,栾喻笙无暇顾及,粗喘着说,“播……呼呼……播广告……呼咳咳……完整版。”   *   栾喻笙看了才知,完整版的内衣广告,印央搭档了一名健硕英俊的男模特。   俊男靓女,每一次的肢体相碰,守分寸,却又性张力十足,皆擦出暧昧涌动的火花,隔着屏幕,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得栾喻笙皮开肉绽。   画面一转,是男模的单镜头。   他倒三角形骨架,匀称紧致,胸肌饱满但不厚重,肌肉线条无比清晰,肤色呈健康的古铜色。   栾喻笙呆滞的眼神定格在男模紧实的臀腿上,他浑身烧得燥热难捱,却又转瞬间,冷得他牙酸。   忽地,他脖子脱力耷拉下来,眼神飘向床尾。   那里,他松垮的腿脚没被被子完全遮住,残态昭然。   “……栾总!”护工惊呼。   一副枯骨因为受到刺激而不停地打摆子,下腹一阵激痛,鼓囊囊的裆部变得湿重。   白眼上翻,栾喻笙漆黑的瞳孔被软白所替代。 第44章   “小笙怎么还没醒来?”   “宋夫人,栾总他因为情绪过于激动……”   “我知道!所以,我问你,他为什么还没醒来!谢医生,我栾家付你那么多工资,不是来听你说糊弄话的!”   “宋夫人,您、您先别急啊……”   ……   栾喻笙再次醒来,已是三日后。   门外,宋蓉枝对谢星辰的高声苛责显得聒噪而无理取闹,刚悠悠醒转,栾喻笙被吵得脑袋嗡嗡响。   “妈……”   他想出声,可喉咙如龟裂的黄土地,只喉结滚动,便牵起撕裂般的疼。   昏迷三天,他滴水未进,护工每隔一段时间拿沾湿的棉签给他润润嘴唇,靠营养液续命,本就寥寥无几的肌肉量迅速流失,他若再不苏醒,难逃下胃管了。   舔舔起皮的唇,栾喻笙连舌头都干燥,他晃着右手,艰难地去碰呼叫铃。   病体虚弱,他准头不够,碰到第五次才按响。   “小笙啊!我的小笙!你终于醒来了!哎呦!”宋蓉枝不顾雍容风范,泪眼婆娑地扑上来,“妈都快要被你吓死了!哎呦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妈……我……睡……”栾喻笙口干舌燥,每个字都咬得艰涩嘶哑,“多……久……了?”   “三天了。”宋蓉枝半跪在病床边,抚摸栾喻笙塌陷的面颊,“你都昏睡了三天了,瞧瞧,又瘦了。小笙啊,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脑胀痛,像濒临爆破的水气球;视物不清,视网膜前似蒙着一面脏玻璃;腹部堵得慌,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游走的神经痛,和口干舌燥。   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的。   可如实说,只会换来宋蓉枝对谢星辰的批斗,不光谢星辰,他栾喻笙今天也别想一个人静静了。   他摇头:“我……没事。妈,我想……喝……水。”   “小笙要喝水!”宋蓉枝扭头催护工,连连招手,“快点哟!赶紧倒杯温水过来!”   啜着吸管,侧着头,栾喻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两杯水,喉间的灼痛干燥才稍稍缓解。   他乜一眼扒在病房门玻璃上向内偷看的谢星辰,谢星辰龇牙咧嘴的,他看不太清楚谢星辰的口型。   似乎有什么事要对他说。   “妈,我已经没事了。”栾喻笙转眸望宋蓉枝,“这里有最专业的医生护士,我不会有事。谢星辰看着不靠谱,但他在照看我这方面,没出过岔子。”   他声音半虚半实:“妈,你回去吧。”   “就知道赶妈走!”宋蓉枝坐上床边的一把椅子,毫无去意,“你们仨小时候,哲佑闹些,晔磊闷些,你早熟早慧又稳重得很,你比你的两个哥哥更像小大人。你什么事啊,都能自己扛,也从不仰赖旁人。”   握着栾喻笙的手,宋蓉枝一根根捋直他萎缩的手指,叹:“但是啊,就属你生病了最粘人。”   配合着勾了下唇,栾喻笙看着自己的手指蜷回手心。   “亲近谁,就黏谁,喜欢谁,就黏谁。以前,你最黏我,再后来啊……”怅然喟叹,宋蓉枝拍拍栾喻笙的手背,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小笙,真正在乎你的人,不会明知你病了黏人,还把你丢医院里,这么些天了,不闻不问的哟。”   “妈,你和哲佑,和晔磊不是都来了吗?”栾喻笙眨眼,清散眼前的雾蒙蒙,“爸也,打电话给我了。”   “那是自然,咱们一家人,同心同德。”宋蓉枝话头一转,“你那前妻哦,你大病了两场,她一面都不露,太冷心冷血!我光想想就寒心!”   “妈,别说这些了。”这老生常谈,栾喻笙听得耳朵起茧,他转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劲,“你……”   两场大病?   他这次住院,宋蓉枝不应该知道印央拒绝了前来探病,他和印央再续前缘的事,他一直妥善地瞒着,栾家除了栾哲佑,不该有其他人知晓。   莫非……   正揣度着,他听见宋蓉枝无奈的责备:“你们三兄弟,也属你最犟!”   语气渐重,宋蓉枝气闷地把栾喻笙的手塞回了被窝:“你其他事都张弛有度的,脑子最灵光,但偏偏就在感情上一根筋,在感情上犯傻!”   “妈,你在说什么?”栾喻笙试探。   “小笙啊,你、你居然还瞒着妈,又跟那个女人好上了!”宋蓉枝高声点破,嚷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嫌被伤得不够深吗?同一个陷阱,你非要踏进去两次、非要摔个粉身碎骨,你才肯罢休吗?”   “妈。”栾喻笙涣散的眸子渐渐恢复神采,他清清嗓,“你派人跟踪我?还是派人调查我?”   “……”宋蓉枝一时哑然。   她替栾喻笙掖被单,掖好了却还在掖,闪烁其词:“一家人,说什么跟踪不跟踪的?调查不调查的?多生分。妈,就是……就是以为你另觅新欢了,想给你把把关,怕你又遇人不淑,让坏女人给骗了。”   确有其事。   陷入恋情的男人的状态,骗不了人。   有那么一段时日,栾喻笙的精气神格外饱满,他自内而外散出一种怀揣着希望的幸福感,不再为了活而活,仿佛,他重回瘫痪之前。   重回和印央做小夫妻的那些日子。   母子连心,栾喻笙还是宋蓉枝疼进骨子里的小儿子,宋蓉枝怎可能感知不到他的变化?   于是,她委托私家侦探去探探风,看看栾喻笙是不是被爱情滋润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印央!   这狐媚坯子阴魂不散!真逮着栾喻笙这一头肥羊狠狠地宰!   她竟还有脸让栾家捧她做明星!而栾喻笙,不知入了什么魔道了,居然以深情应她的无情!   气不打一处来,宋蓉枝哎吆了两声头痛。   她手肘支在矮柜上,手扶额角:“小笙啊,这次,你一定一定要醒悟!你看新闻怎么报道印央的?网上都在声讨她!都说她是狐狸精,坏得很呢!”   “……”病体恹恹,栾喻笙的思维有一瞬的迟钝,而后,他眉间挤出褶皱,“什么新闻?”   他心里咯噔一下。   宋蓉枝拿起矮柜上一早便备好的平板,打开某社交平台:“小笙啊,网友的眼睛是雪亮的,印央品行如何,所有人,都比你看得清楚。”   【震惊!新晋小花荷梓夜会男导演!再现夜光剧本???】   【还没大红就翻车了!风骚,荷梓的代名词!】   【荷梓的男粉有福了!深扒荷梓的历任前男友,她真的不挑!】   ……   诸如此类的炸裂标题,将热搜点燃至沸腾。   网友的评价呈两极分化,骂印央的,刻薄毒辣的话抹了辣椒油似的,而挺印央的,言辞同样激烈如角斗士。   *   顷刻间,意识宛如被丢进搅拌机里翻天覆地地打碎搅拌,栾喻笙再度头晕目眩。   他甩头,驱赶眩晕。   森森深眸紧盯那一条条爆炸新闻,他耸动肩膀带   动右臂,掀开了被子一角,抬起内勾的右腕,用小指的外侧指节划拉,继续往下浏览。   “假的。”栾喻笙斩钉截铁。   “魔障了!魔障了!哎呦呦,我的心脏哟!”宋蓉枝夸张地捂着胸口,“你还替那狐媚胚子说话呢!”   “断章取义。”愤怒染红了栾喻笙的瞳眸,“这些照片,一看便知故意挑了刁钻的角度拍摄的。这张和导演的会面,明显裁剪掉了同框的其他人。”   “胡说!”宋蓉枝忽然激动,神色有异,又立马平声静气下来,“这些都是真的。小笙,有图有真相,媒体闲得慌吗?报道这种假新闻?都是真的啊小笙!”   “……”栾喻笙默然沉思。   他胸膛震得厉害,唇周的肌肉绷得很紧。   谁干的?   谁泼脏水给了印央还刻意引导舆论?   印央入行不久,行事还算收敛,应该没有树敌。若是有对家眼红她的花路势头猛涨,也理应忌惮“星魅”背后的栾家,而不敢如此高调地铺天盖地发黑通稿。   印央隶属于栾哲佑旗下,栾哲佑虽无心事业,但也不可能任这丑闻高居热搜榜首,大肆发酵。   想必,是有一股势均力敌的势力在从中作梗……   “小笙啊!你、你真要急死妈了!”宋蓉枝雍容失色,“你居然还向着她!你居然还不想着和她彻底断干净!”   啪叽一下,思绪犹如电路通路,骤然明晰。   栾喻笙墨色瞳孔缓慢滑向宋蓉枝的方向,他没转头,斜目模样更显凛若冰霜。   “妈。”他悲凄而哀怨,“是你做的。我信,则合了你的意,我不信,你也没损失。”   他冷涩道:“因为,印央会以为是我干的。”   *   彩霞漫天碎开,天际杂糅着赤橙红粉,艳丽得仿佛只美这最后一回,有种不问明日的毁灭之感。   床头半升起,栾喻笙半躺半靠,蜷缩的右手久久握着手机,手心握出了涔涔汗水。   印央又失联了。   他拨不通她的电话。   印央不是那种会被舆论影响到的人,她绝不会选择通过封闭自我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外界的声音再嘈杂,她依然自洽自爱,可以活得非常好。   因此,她关机……   单纯就是不想理他。   门嘎吱一声响,栾喻笙循声立时转头望去,只见来人是魏清,他眼底空寥的期待,又淡了几许。   他宁愿她怒发冲冠地杀来病房和他大吵一架。   “栾总。”魏清走近。   “有她的下落了吗?”   抿抿唇,魏清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闪过一瞬暗淡的光:“还没有,栾总。印小姐不在公寓,她今天也没去‘星魅’。我还问了齐娉,齐娉也试着联系了印小姐,也一样联系不上。那个窃听系统……”   顿了顿,魏清接续:“栾总,我重启了窃听系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我猜,印小姐把戒指收了起来,没有随身佩戴,很难依靠窃听去追踪她的去向了。”   “……”   叹气都有些力不从心,栾喻笙深深阖眸,胸口沉重如压了千斤重的钢板。   枯坐许久,背脊僵痛,他眉宇间的痛色浓稠,敛眸沉声:“继续找。魏清……”   某个残忍的念头盘亘于他的大脑,似荆棘榛榛缠绕,每次思索等同于去触碰那密密匝匝的刺,扎得他伤痕遍体。   “去查她的出行记录。”栾喻笙声似刀割,“还有,派人蹲守各个偷渡口。”   *   同一天。   东方欲晓,倒货贩子大清早,便开门红了。   门铃叮当响,席老板边摆货边抬眼瞧去,一道高挑靓丽的身影掀门帘阔步走来。   “呦呵。”席老板瘪唇配黄牙,三角眼眯成缝,“贵客啊!哪阵风把您又吹来了?”   印央衣着朴素,休闲服运动鞋把存在感降到最低,说笑道:“是自由的风,席老板。”   语间,她来了柜台,拉开斜挎包的拉链,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绒面小盒:“我和这宝贝缘分不浅。”   席老板抓一旁的毛巾擦手,掰开盒盖,张嘴瞪眼,不可置信地惊叹:“……哎呀!怎么……这稀奇玩意儿怎么又回你手上了?这这这……”   怀疑自己眼花,席老板低头伸脸,眼睛几乎镶在了那枚大得离谱的戒指上。   印央的婚戒。   她卖了又被栾喻笙寻回的那枚婚戒。   “你就说巧不巧吧。”印央侧身倚上柜台,垂眸,羽睫在泛着乌青的眼睑处投下阴影,望着那戒指轻语,“不知该说是缘分,还是孽缘。”   “要我说啊,有钱赚的就是良缘!”席老板满脸堆笑地搓手,“你啊,就是我的良缘!”   “席老板口才了得。”印央笑笑。   “这次打算卖我什么价格?”席老板压眉抬眼,显出狡黠,“话说前头,这稀奇玩意儿二次倒卖的话,风险可大着呢!所以,价格啊,必须——”   他做出砍的姿势:“大砍!”   印央笑而不语。   环视无人的店铺一圈,她葱白食指轻盈一勾,席老板意会,伸脖侧耳凑过来。   “好说好说。”她咬耳朵,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柜面,一抹浅笑意味深长,“我八折卖给你。我呢,再额外付你500万,你做个高仿的给我,如何?”   “高仿?”席老板大吃一惊,“你要高仿的戒指做什么?”   “当然是还给送我这戒指的人咯。”   “价值上亿的宝贝,你还个假的给人家!缺德啊缺德!”席老板嘴里骂着,脸上却笑开花,拉开抽屉取出计算器,叽里咕噜地算起账来。   印央皱鼻回怼:“你倒的货都不怎么干净吧,被你说缺德,我还真有点不爽。”   还有栾喻笙。   可恨的栾喻笙,他不念旧情扣她屎盆子,诋毁她的形象,抹黑她的清白,就因为她没有听话地去探病!就因为她拍了个尺度稍大的内衣广告!   论缺德,他和她半斤八两,谁比谁高尚了?   离婚后,他设圈下套诱她现身,眼下,又步步紧逼。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印央不想再和栾喻笙拉扯了。   卖了戒指,再加上拍戏、拍广告收入囊中的钱,6000万不足挂齿,甚至她还拿得出违约金。   “良缘,你等等啊。”算账算得红光满面,席老板搁下计算器,腰板一挺,派头很足,“这戒指啊,我得好好鉴定鉴定。谁知道是合浦还珠了,还是你弄虚作假呢。”   “随你咯。”印央耸肩。   语毕,席老板翻出鉴定设备,侃了几句闲话:“瞧你,眼圈子黑的哟,咋了?八卦闹得沸沸扬扬的,闹心闹得睡不着了?我就说你缺德吧,嘿嘿。”   “席老板这就外行了。”印央懒洋洋靠着长柜,细眉上吊,“这世道,流量为王。虽然一部分网友把我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这个啊……”   印央拇指在其余四指上搓,笑得明快:“他们骂他们的,我赚我的。我原本还担心广告商和我解约,没想到,货反而卖爆了,预售都排到三个月后了。”   内衣广告本就火爆,桃色新闻又添了把柴,该内衣广告品牌嗅到商机,推出了捆绑销售策略,买三件男士内衣,随单附赠印央的同款内衣一套。   印央的支持者大多为男性,该策略大获成功,内衣卖脱销,品牌赚了个盆满钵满,根据合同,印央超额完成带货量,他们还付了印央一笔。   “挺行啊你,心态挺好。”席老板打趣,边忙活边唠,“那咋熊猫眼了?熬夜数钱咯?”   印央不置可否。   挂一弧漫不经心的笑,背转身去的瞬间,她的笑意消散,指腹揩拭因夜难安睡而干涩的眼球。   烦死了。   栾喻笙烦死了。   印央不止一次想过索性气死栾喻笙算了。   早死早超生,拖着那么一副废躯苟活于世,气死他,让他赶紧再去投个好胎,她何尝不是做了件善事。   可夜深人静之时,半梦半醒间,她梦见自己相隔遥远地参加了他的葬礼……   惊醒时浑身盗汗,那夜,她抱紧被子没敢再入眠。   自那日至今,她好些天没睡过踏实觉了。   或许,换个全新的环境,她能斩断对他的这一丝挂念。   “哎,良缘。”席老板笑呵呵,把戒指放入仪器中,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看得仔细,顺口问,“你红人一个,出没我这种地儿,不怕被人瞧见了?”   “无所谓。”   正好,这明星,她   也不打算当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着,莫名,身后席老板的应话变得越来越含混迟缓,印央困惑转身。   “良缘……”席老板从屏显中抬起头来,异常严肃的神情不像装的,他凸嘴蠕动,“这戒指里头……”   “别有洞天啊。”   *   正午的阳光直射而下,好似熔成液态的沥青,炽烫得印央愈加难睁双眼,脚步虚浮。   扶着墙,她脑袋沉沉向下低,影子从脚边向路边延伸,在她失焦的视线中浮动扭曲。   ……栾喻笙!   他一直在监听她。   难怪,难怪那次她和郑柳青吃饭能和他撞个正着!   他此分此秒,是否仍密不透风地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极寒,自脚底席卷宇内,印央脚踩大地,却恍惚中感觉踏在尖锐的冰碴子上,她手脚冰凉发麻,骨头缝里都凉津津的,然而,胸口郁结一腔怒火。   震怒填胸,她听见自己在吱吱磨牙。   还没。   栾喻笙应该还不知道她的计划,不然他不会按兵不动。   印央借席老板的手机,特地跑来室外,远离那枚戒指给高雷打去电话:“喂,小雷子,计划有变……说来话长……嗯,我想麻烦你问问那边,可不可以提前到今天……嗯,对的,越早越好,谢咯。”   *   夜幕拉开,某港口。   混着机油味的海风咸湿黏腻,扬起印央的一缕碎发,粘在她微微出汗的脸颊。   “荷梓姐,你保重!一路顺风!”高雷装作洒脱地挥手告别,可掩饰不住哭唧唧的表情,下一秒,他蔫头塌肩,“呜呜呜!我第一次追星,就追没了!”   “小雷子,我又不是真没了,哭丧什么。”印央接过假的护照,揣包里,拉好拉链,拍拍高雷的肩,“谢咯,等我安定下来,写信寄给你。”   “真的?”高雷嘴角由下转上。   “嗯哼。”   印央藏身于货船的阴影之中,锚链粗粝锈蚀,船体霉斑点点,她着一身与夜不分你我的黑衣黑裤。   行头轻便,长发紧束,面容素净,她美得清旷且利落。   高雷掀开厚重的粗布罩子,一股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他的手在鼻前扇风:“……咳咳!荷梓姐,偷渡嘛,只能晚上发船,白天的话风险太大了。委屈你要在这破烂货仓里待上十天半个月了,我的心好痛啊,呜呜呜……”   “嘁。”印央忍俊不禁,撸小动物毛似的撸一把高雷的头发,“小雷子,我有船坐就不错了。”   印央没有私家车,其他合法合规的出行方式,购票、检票,都用到身(份)证,证件一刷,即变相告知了栾喻笙她的行踪,她只能出此下策。   “荷梓姐,你真的不留在国内当明星了?”高雷依依不舍。   “不了。”印央恣意挑眉,“我要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个栾喻笙找不到我的地方,当个快乐的富婆。”   原计划准备拿去解约的那笔钱,印央要带着它去海角天边。   事已至此,解约与否,有何重要的?   *   “开船喽——”   洪亮嗓音和着海面荡起的阵阵波澜,回荡于一望无际的海。   “荷梓姐……”高雷眼泛泪花。   “小雷子,我走了。”印央颠了下肩头的背包,使其背得更稳,手扶船体钢架,抬起长腿正预备跨上货仓,“你也保重,有缘我们江湖再见……”   话音未落——   畔侧,数道锃亮的车灯向印央一拥而上,风驰电骋,卷起的石子叮叮当当弹到她的脚边!   电光火石之间,印央被车辆包围!   停靠之近,近得高雷哇哇大叫,近得车门大开大合扇出的风呼在印央的脸上。   眼球像啃了口柠檬般酸涩,尚不等大脑发出逃跑的指令,乌泱泱的黑衣人如狼似虎闯进了她花白的视野。   印央被捉住,双手反绞身后。   正对面的那辆加长版豪华商务缓缓开门,两名护工下车,将重残的男人抱上了高背电动轮椅。   而后,其余汽车熄灭前照灯,只留豪华商务打亮他清癯歪斜的身影。   来不及绑束缚带,他腋下支两块挡板,欲倒不倒,双膝倒向同一侧,鸡爪手搭在枯瘦的大腿上。   他面影模糊,像蒙了一层扑朔阴冷的浓雾。   愈是看不清表情,那欺霜压雪的魄焰愈是将人的胆量围追堵截,最终,只许人在他的面前缴械。   “栾喻笙!”印央蹬腿大叫,“混蛋!放了我!”   车灯做掩体,庇护他泛红湿润的眼眶不被她看见,他声音暗哑如生锈的刀,钝的,也欲将她千刀万剐。   “逃?”   一句苦涩的嗤嘲溢出栾喻笙的唇缝。   他勾唇凄笑:“又逃。”   ——再一次,你又不要我了。 第45章   印央下意识望向高雷,目露怀疑之色。   ……高雷是栾喻笙安插的眼线?还是栾喻笙在她身上还安装了追踪器?   四目相对,高雷比印央还懵圈。   他错愕了一下,大叫着冲上来想为印央保驾护航,小身板还没推两下保镖,就被火速擒拿。   “荷梓姐!你、你们放开荷梓姐!我……呜呜呜!”拳头大的布子捅进了高雷的嘴巴。   “……!”印央眼睁睁看着高雷被五花大绑丢进了一辆车里。   挣扎无望,颤悸又憎恨地,印央望向了栾喻笙。   他来不及打理的发卷在咸腻的海风之中,碎发在额前凌乱,发丝扫荡他烧得灼烫的眼。   细瘦麻杆腿上空无遮拦,瘫痪三年,但凡现身于人前,他下半身都盖着毛毯,遮掩明显萎缩的腿,和裤当附近若隐若现的导尿管的管痕。   此刻,毛毯也忘记了要盖。   “去哪?”   栾喻笙开口的第一句,竟带着隐约笑意。   印央怒视笼在光圈里的栾喻笙,车灯将她刺出泪花来,她不屈不挠地瞪着眼,冷哼:“哼,栾总习惯不改,还是那么喜欢明知故问。”   肩骨向后拧,印央不舒服地扭动着,后脑勺蹭上保镖的西服,蹭乱了挽起的长发。   “你既然问了,那你听好了。”发丝在她面前飞舞,化作蛛网缠绕面庞,那一抹凉笑破碎而恶劣,“我要去一个你栾喻笙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要离你远远的。我不要和你呼吸同片区域的空气,不要和你同个时差,不要和你再有一点关系。”她眼神冷得狰狞,“栾喻笙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他仍浸在明光铮亮的光圈中,表情不清。   印央气得直喘粗气,眼睛痛得流泪,闭眼缓解的瞬间,她听见栾喻笙轻笑:“遗憾。”   “印小姐的计划要泡汤了。这世界很大,可只要我想,我就找得到你。”他笑意不减,“哪怕,是你的尸体。”   海浪此消彼长,一声一声拍击渡岸听起来像末日的倒计时,夏夜温热,印央的衣服被冷汗浸湿。   “呵。”印央抖着肩笑得有些癫狂,“怎么?留不住我,就想杀了我了?”   甩头撇开碎发,印央敞敞亮亮的脸冷如白霜:“下套、威胁、跟踪、监听……这些,还不够栾总玩的?栾总兴致真好,现在玩我都嫌不痛快了,连我的命也想要了。”   嗤嘲冷得好似锋利冰箭,万箭齐发。   高背轮椅上的男人身形一僵,被这箭正中心门。   *   他沉默片时。   再次开口,他依然波澜不惊:“印小姐知道的不少。”   “栾喻笙。”印央咒骂,字字咬得极狠极重,碾碎在口腔里,“人面兽心,人模狗样,斯文败类!妈的就是用来形容你的!是!我承认,你刚瘫   了我就跑了,我无情无义。好歹夫妻一场,我得到了许多你给我的‘福’,却没有和你共患难过一天,我自私,我冷酷!”   她张扬地扬唇笑的模样,如罂粟冷艳而致命:“而你栾喻笙,你比我更冷血。”   “印小姐过奖了。”他竟不痛不痒,“论冷血,我比过你。我捧你当明星,让你赚多少人穷其一生都赚不到的钱,印小姐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勾着不清不楚的散漫与倨傲,他声音里还有伪装的笑意:“我一向看重契约精神,讨厌违约的人。”   一纸合同。   一张婚书。   都是印央背约在先。   他不过盼她能按照当初签字摁手印的,履行与他的约定,可她总拨弃万事,不打招呼地逃。   “你要我履行合同是吗?没问题!”印央眉梢高抬,蹬着的眼神更显硬气,冲保镖吼,“放手!”   保镖岿然不动,杵在印央两侧稳如磐石。   “放开她。”栾喻笙沉然发话。   收到指令,保镖才撒手,齐刷刷地向四周后退寸许,仍将印央团团包围。   印央连拽带拉地摘下斜挎包,扔地雷般的架势,重重把包丢到栾喻笙的脚边。   包砸在他轮椅的脚踏板上,闷响敲耳。   他的一只脚被震下了轮椅踏板,西裤裤脚晃荡,露出一截渗白细骨,黑色皮鞋堪堪挂在他的脚上不掉。   “6000万解约金,我现在就还你!”   印央冷讽道:“哦,对了,栾喻笙,你精心打造的戒指,我也还你了,你再去市面上找吧。”   “……”   闻言,栾喻笙的沉默拉得更长。   魏清从高背轮椅后面谨慎地缓步绕出来,俯身捡起斜挎包,拉开拉链,弯腰在栾喻笙耳边说:“栾总,包里有手机、假护照和几张银行卡。”   “呵。”冷嗤融于夜风,栾喻笙笑得身子往下滑,“印小姐似乎不懂合同内容,似乎,也不记得有一条……”   他倒背如流:“不能因个人原因而损害公司利益,否则,视为严重违反合同协议。内衣品牌不和‘星魅’解约,也没因印小姐的丑闻而受到太大的负面影响,算印小姐歪打正着,逃过一劫。那电影呢?”   “……”印央一滞,咬牙攥紧拳头。   “可那部有望冲击金奖的正剧电影呢?”栾喻笙字字珠玑,阴骘而低沉,“别忘了,电影还没上映,多少人对其倾注心血,寄予厚望。”   他语义寒凉:“‘星魅’不知要花多少钱、多少心力,才能将将抵消印小姐对电影带来的恶果。印小姐不妨认真看看合同,这笔违约金,你……”   “付得起吗?”   “栾喻笙你真卑鄙!”印央破口怒骂,“违约金多少,还不是你张口就来的数字?”   他头枕枕托,扬颌敛眸,如同睥睨垂死挣扎的羔羊。   “想大赚一笔的投资人,想名垂青史的导演,想口碑奖项双斩获的演员。”他笑,“印小姐好胆色,一次合作,得罪一群人。仅靠我一人之力,找到印小姐确实需花上些功夫。不过以后,见不得印小姐过快活日子的人……”   他的轻语,有种四两拨千斤的狠毒:“就不止我一个了。   套。   又是他下的套。   自以为离婚逃跑是解脱,实则,她愈发是他的掌中之物,不可能再独善其身。   他位高权重、只手遮天,这场围猎的规则全全由他来定,喂给她的,是蜜是毒,皆由他说了算。   “栾喻笙,你真的狠毒。”印央气到浑身打颤,她唇边含恨而自嘲的笑,像镰刀剌开了美人图,“你明知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睁眼说瞎话,把我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就是为了让我连逃都不敢逃?”   “不是我做的。”   “哦?是吗?”印央阴阳怪气道,“那是哪位好心人,正合了栾总的意?”   栾喻笙默然片刻,沉声凿凿复述:“我,从来没有买过损你名誉的通稿。”   润润海风吹皱了他的锻面西服,皱缝处微光粼粼。   他被灯光照得通亮,乌黑发顶光晕环绕,轮椅似国王宝座,他自带一种,卑劣的神圣感。   印央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真诚。   “呵。”印央笑出声。   这笑,说不清是她自嘲自己居然信了栾喻笙的话,还是佩服于他假话连篇,说得他自己都信了。   印央挑眉,索性不管进退地问:“栾总今晚如此大动干戈,你逮到我了,然后呢?”   “我替你支付所有可能的赔偿费用,我来平息所有的负面影响……”栾喻笙停顿,缓声,“印央,留在我身边,我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碎发在额前投映的阴影随风明明灭灭,他神色不详,但语气,不再穷追猛打咄咄逼人。   枯瘦的身子似乎又往下漏了些许,腋下,他西装外套被挡板挤出的褶皱更拥密。   “可以吗?”印央调调上扬,“这么好?”   金光晃眼,他的面影镶一圈金边,她眯眼看他,他的轮廓缓缓颔首,沉默地点头。   他呼吸减弱,似乎屏息,在等待她一句肯定的话。   印央笑得媚态横生,上前一步,不为别的,只为让栾喻笙听得更清:“栾喻笙,你……”   “比我还厚脸皮。”   *   他胸膛的起伏骤然凝固,旋即,像翅膀沾了水的飞虫,怎样振翅都难以有所喘息。   “你不是爱钱吗?我有的是钱。”他声带撕磨,微哑的声线有些颤抖,仍努力维持无坚不摧的假象,“一亿,十亿,百亿,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印央笑红了灼痛的眼:“百亿算什么?栾家家大业大的,你就用百亿来打发我?”   “你要多少?”他问。   “我要你栾喻笙全部的资产,一毛钱都不能少。”   “好。”   印央不禁一愣,而后笑得更明艳恣意:“不够,我还要你在栾氏的股份,你的话语权。”   他喉结滑动,磨出了一声:“好。”   “……”他应得太果断,仿佛真的内心使然,印央睖睁片刻,扔了句,“疯子。”   她咬唇瞪栾喻笙,腥咸伴着疼痛溢进口腔。   再次开口,她朱唇一圈齿痕:“你愿意给,但我不想要了。我宁愿穷死,也不想再要你的钱了。”   “……”轮椅上的男人肩颈震得厉害。   汲取不到氧气,他仰头仰得颈线绷直,皮肤欲撕裂。   他在用力拽一个即将脱线的风筝。   钱,他亮出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张底牌,被她撕碎了不再在意地扬在风里。   他好像……   没有其他,能让她留恋的东西了。   *   搭在小腹处的右手手腕折起,五根手指哆嗦着往掌心蜷,似在攥紧拳头,指甲嵌入白嫩皮肉,盈盈一握的小臂筋骨毕现,青筋爬满萎缩的肌肉。   瘫腿扑簌簌地抖了两下,皮鞋松脱,露出挛缩的脚跟,他又向下滑了几厘米。   “呵,够倔。”栾喻笙好似口含碎冰,“你别奢望逃跑,我会让你活成过街老鼠。”   “栾总大方。”印央不甘示弱,笑着讥讽,“还允我活着呢。我还以为你打算再把我扔海里,或者把我做成标本,让我乖乖地留在你身边。”   “好主意。”栾喻笙的剪影微微歪头,声音越来越轻,“印央,和我一起死。”   狐狸眼型眼尾上挑,带着凌厉的锋芒,印央冒血丝的唇轻勾:“栾喻笙你去死吧,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你的命,本来也长不过我的,我要好好活着!”   印央没有一次动过死的念头。   似一条逆鳞狂跳的鱼,她被彻底激怒,熊熊怒火燎原,烧干了她的分寸与理智。   “我真后悔和你结婚,栾喻笙。”她口无遮拦,“我   原本,就只想傍个有钱人,捞一笔然后离婚,过我的潇洒日子,不被任何人束缚。”   他沐于光中的身影狠狠一滞,高背轮椅随他摇晃:“所以……哪怕我不瘫痪,你也要……和我离婚?”   “对。”   事到如今,注定两败俱伤,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印央无所谓的态度凉薄至极:“我爱谁,和谁结婚都可以。怪我贪心,偏偏瞄准了你。”   他气不接续:“你……连……表面……功夫……都……不……想装……了?”   “对。”她冷声,“我不想了。”   他不语:“……”   “我本就是个薄情的骗子,爱钱,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任何东西。”印央坦诚,“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恨,就恨你在爱上我之前没看清楚我。”   “……”   “你要恨,就恨你爱人的眼光真差。”   “……”   印央眯了眯灼红的眼,狭窄视野中,栾喻笙仍静静地浸于明堂堂的光。   想来真不公平,他做了那么多暗中围剿她的事,围剿曝于明面上的她,而此刻,他仍旧掩在她看不清的光影里,见证她歇斯底里面目全非。   等了会儿,等不到他反驳,她没有多少把他呛无言了、占据上风的痛快。   她躁乱又疲惫:“我累,你也累,我们何必再自欺欺人?我的话都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栾喻笙,如果你还紧咬我不放,那试试吧。”   唇瓣黏着被风吹乱的发丝,印央深凝栾喻笙:“我好过不了,你也别想好过。”   抵死纠缠,至死方休。   他仍不语:“……”   静的,宛如一尊被遗弃在深山密林之中的佛像,破庙残台,香火惨淡,他蒙一层金色的灰。   “栾喻笙!”印央提高音量,“你别装听不见!”   “……”   他静得怪异。   魏清察觉到不对劲,忙低低地弯腰,从椅背后面探头向前查看栾喻笙。   仅一眼,他毛发悚然,喊得破音:“……谢医生!医生!快!快叫救护车!”   “……”印央失神后退半步。   霎时,她脚软得几乎站不住,一股未知的极寒铺天盖地地将她吞噬。   她向他靠近,可只抬起脚跟,脚尖不听使唤拖在地上,让她踉踉跄跄。   “栾……”她盯着白花花的光,眼睛酸到泪雾覆盖眼球,唇不住地抖,“栾、栾喻笙?”   “让一下!让一下!”   谢星辰带着三五个医护人员,冲开层层保镖飞奔过来。   印央被其中一名医生拨开,她恍惚地打着趔趄,一晃,一滴泪顺着脸庞砸在地上。   视线清晰了些,她看见被抱下轮椅的栾喻笙,如一滩烂肉被医生翻平。   他离开了白晃晃的车灯,她终于将他看清。   裤当一半鼓囊一半空瘪,是纸尿裤移了位,一股股热流浸透了他的半边裤腿,咸湿的海风中多了一丝溺腥味。   他身子平躺,头被医生侧向一边,涎水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拉出银丝,沿着脸颊滑落,他没有了吞咽反射。   他嘴唇绀青,脸色呈病态的白,白中掺着触目惊心的青色,干裂的唇纹渗出血珠,下唇周,一排深可见血的牙印久未消散,额角青筋暴起。   “……”印央心跳停止,呆怔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像极了死了很久的鱼。   瞳孔放大成两个泛灰发白的洞,涣散地向她的方向半睁半合,一眨不眨,混浊的玻璃体盛满弥漫过山岗似的绝望。   他胸口见不到一丝浮动,海浪依旧,他是海面上一个一碰即碎裂的单薄倒影。   印央扑通一下,软在了地上。   栾喻笙被她气死了……   栾喻笙真的被她气死了……   一条滑不可握的鱼闯入了他的视线,他喂食,鱼便在他的脚边亲昵地游来游去。   他觉得鱼可爱,喜欢上了这条鱼,于是,掏出渔网想将其捕获,他有最漂亮最奢华的鱼缸,可鱼嗅到了危机,鱼尾一摆,光速逃离。   鱼不问归属,鱼只觅食。   留他独自爱得满身狼藉。 第46章   医院,“抢救中”三个鲜红的字好似用血书写。   印央靠墙呆站,前所未有的恍惚,墙壁的寒凉渗透她被冷汗浇湿的衣衫,直抵五脏六腑,垂在裤缝的手指自抢救室的门关上后就没停下过发抖。   连头皮都是又冷又麻的,后脖颈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接一层,恐惧化作无形的手,把她推进针管堆成山的深坑,她不敢动,一动就痛。   呼吸也疼。   媚眼失了色彩,头一次,她像只误入迷雾森林的弱小动物,偶有医护人员的影子闯入她的视线边角,都惊得她心跳空拍,六神无主,眼神惊惧。   害怕。   好害怕。   可……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栾喻笙大不了就死了呗。   她印央连活着的栾喻笙都不怕,死翘翘的栾喻笙,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不过骨灰一把。   他千方百计玩阴的还对她动过杀心,他一命呜呼了,她才能从他的牢笼彻底逃之夭夭,分明喜事一件啊,该庆幸的,该倍感解脱的……   妈的她该偷着笑啊!   可她此刻的感受,唯有恐惧独占鳌头。   印央别怕了,你又不是没目睹过死亡,当年父亲面罩白布送入焚化炉,完整的尸体进,一个小陶罐出,你将骨灰埋葬于山头,那日分外天朗气清,吹来的风在高呼自由。   没什么不一样的……   炉火将栾喻笙煅至洋洋灰烬,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惝恍迷离地,她幻嗅到一股焦糊味,二分油腻八分干柴,栾喻笙枯瘦的破身子,连烧都烧不出来几斤油脂……   她的牙齿失控地咔嚓咔嚓打着架。   目光空洞,印央愈发抖如筛糠。   *   “啊!小笙啊——”   撕心裂肺的哀嚎自转角处惊响。   两位家仆架着腿软脚绵的宋蓉枝挪到了抢救室门口,后面,跟着面如沉铁的栾松。   栾哲佑和栾晔磊随在最后,皆愁眉不展。   “我的小笙啊——”宋蓉枝不顾仪态,哭得痛心泣血,“啊!小笙出了什么事的话,我……我也不活了!”   瞥见印央,栾松眼中有惊讶一闪即逝,似乎瞬间通晓了一切,他眼皮褶皱里凝着霜:“怎么回事?”   揣着明白,栾松仍问魏清,想核实清楚。   “老爷子。”面对栾松的赫然威严,魏清不禁束手束脚,精英气场挫了大半,再加心系栾喻笙的安危,他嚅动嘴唇艰难道,“栾总他……”   “怎么回事?还能是怎么回事!”忽然,宋蓉枝挣开家仆,蹒跚冲向印央高高举起右手,“印央,你人面蛇心!”   印央怔怔地撬开眼皮望向宋蓉枝瞄准她脸颊呼下来的手,她犹如冰冻,眼睁睁盯着……   “……哎!妈!”栾哲佑眼疾脚快地拉住宋蓉枝,“妈,咱们都冷静点,手动解决不了问题。”   揽着宋蓉枝的身子,栾哲佑滑搓宋蓉枝的手臂以示安慰,他望向印央的眼神百味交集。   “我们栾家待你不薄。”宋蓉枝泣不成声,“你印央一无所有,你的嫁妆是我给你准备的。你和小笙办婚礼,你没有亲戚到场,你的亲友团,是我给你筹备的。小笙更是……”   宋蓉枝掩面:“小笙他,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我们栾家不图你能带来经济上的利益,但你,你连人类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三年前,你说走就走,一句关心小笙的话都不留。今天呢?你又对他说了什么狠话?”   印央失声,苍白的唇无声翕动。   “哎呦呦——”越说越肝肠寸断,宋蓉枝抹泪哀嚎,“孽缘啊!我们栾家被你害惨了!我们小笙被你害惨了!红颜祸水!遇见你我的小笙才变得不幸的啊!”   “首先,栾喻笙的车祸与我无关,我不背锅。”沉默半晌的印央开口道,她润润涩痛的喉,“其次,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我入不入得了你的   眼,不重要。和我过日子的人是栾喻笙,他看得上我就够了。最后……”   印央紧紧靠墙借力:“我承认,我的确是有对不起他的地方,我的言辞激烈,我的薄情寡义,我都认。等他……”   舌抵牙齿,印央像不敢轻易碰一个如梦似幻的气球,她艰涩地挤出声:“醒……来。等他醒来,我会给他道歉,但我也要他为他的那些所作所为向我道歉。”   栾喻笙,你还是不要变骨灰了。   你要清醒过来,听我的道歉然后给我好好道歉。   *   “道歉?你还要小笙给你道什么歉?哎呦……”宋蓉枝捂着胸口险些翻白眼。   “妈。”栾晔磊也上前,才将宋蓉枝扶稳不倒。   宋蓉枝五指收紧揪皱了衣服,气得语塞:“你……你……”   “够了。”栾松声音如钟,气势磅礴不容人忤逆,他正言厉色地制止了这一出吵闹。   长廊凄静,宋蓉枝的低声啜泣不绝如缕,其余几人都缄默着,冷白灯光拖长他们的影子,折在抢救室的门上。   时间走得格外迟缓,“抢救中”三个字仍红亮亮,印央从没觉得如此度秒如年过。   啪地一闪,灯灭门开。   钢质门向两侧匀速开启,伴着轮子骨碌碌的动静,一张窄窄的床由医生推了出来。   栾家人一拥而上询问情况。   印央从他们臂间的空隙焦急看去,心头一松,那白色单子盖在栾喻笙的身上而不是脸上,却又倏尔,绝望淹没眼睛,心裂成两半似的痛。   他瘦得都填不满那窄床,余留大片空白。   他面覆氧气面罩,喉咙底部,一根软管从渗着组织液和血丝的洞口伸入他的体内……   他又做了气切。   滴滴滴,好几台印央认不得的仪器与他紧紧相随,绘制她看不懂的线条和参数。   “医生!医生!”宋蓉枝双手合十,急声问,“小笙怎么样了?他情况如何啊?”   “暂无生命危险。”医生摘下口罩,轻叹道,“但不排除情况恶化的可能。栾总,宋夫人,小栾总还需在ICU观察些时日。你们也做好心理准备,即便小栾总这次渡过难关,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狠狠神滞了一下,宋蓉枝泪如泉涌。   而印央,闻言,骨头缝里都渗着疼,她跌跌撞撞地追着推得很快的病床,追到了ICU门口。   “抱歉,小姐,你不能进去。”   护士将她关在门外。   “你回去吧。”栾哲佑走来,手插兜,紧皱眉头越过玻璃往ICU里面望,沉沉地叹,“印央,你留在这里,除了挨我妈的骂挨我妈的打,也做不了什么。我也不想你和我妈又闹争执,阿笙这还没醒,我妈又昏倒了。”   冷汗浸透的手掌扒着玻璃,印央不移视线,似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见栾喻笙这副惨样子。”   插数根管子续命的他,她还是头一回见。   上次呢?   他车祸奄奄一息的那一次,她在干什么?   为什么……会没见过?   记忆回溯,印央突然虚空昏胀,手脱力垂落,留下一个潮湿掌痕印于玻璃,渐渐地,那痕迹消散,她视网膜前咸湿的雾气却层层叠叠。   上次……她晕倒了。   闻他遭遇车祸,她便赶来医院,路过时,她耳尖地听到俩前台在交头接耳,她们说栾喻笙伤得惨重,估计瘫了,因为送来时,他的前后裤子都污秽不堪。   印央脚步一滞。   遥想当年,印父失足滚落楼梯,年幼的印央跟着印母坐救护车去医院,印父就已大小便失禁,肮脏的裤子散发出来的臭溢满小小的车厢。   再然后呢?   印央想起来了。   不等栾喻笙被推出抢救室,她便半真半装地晕倒在地,不知如何面对、更不想面对瘫痪了的栾喻笙,她索性佯装惊吓过度,身子抱恙,拖着不去见他。   再之后,她去见了他那有且仅有的一面,那一晚电闪雷鸣,也没能阻止她仓皇逃跑。   而他,为了见面不吓到她,夫妻俩,他一人躺医院就够了,便命医生扯掉了所有的管子。   啊……   还有这么一回事呢。   眼眶不堪重负,一行泪水拓印着早已干涸的泪痕滚落,印央随手揩拭:“哲佑总,等栾喻笙醒了,麻烦请你第一时间联系我,好吗?”   “你想来探病?”   印央点头:“我有话一定要和栾喻笙说。”   “探病啊……”栾哲佑苦笑,“恐怕没那么容易。”   *   正如栾哲佑所料,医院几乎被栾家封禁,而印央便是那黑名单上的头号对象。   时值深秋,梧桐叶在赭红与金褐色之间渐次燃烧,至今,已过去四个月有余。   印央只收到过一条关于栾喻笙的消息,是栾哲佑发来的:【阿笙他醒了。小央儿,估计是怕我给你当传声筒,哥哥我被派到国外的分公司了。各自保重,江湖再见。】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宋蓉枝对印央严防死守。   栾喻笙的亲信,魏清、谢星辰、乃至他的贴身护工和保镖,都带薪停工了,就是为了让印央没任何机会接近栾喻笙,连递话都没可能。   印央发了许多消息给栾喻笙,皆石沉大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栾喻笙病体虚弱,无心看手机,他的手机一定被宋蓉枝保管着,一直关机。   想说句对不起,也想听他说句对不起,难如登天。   印央仍住在那套公寓。   魏清某次登门,转交了厚厚一摞房产证给她,他说栾喻笙一早就把这栋公寓楼给她了,租金统统归她所有,未来,她真能如她所言,当个快乐的富婆。   “印小姐。”临走前,魏清如实相告,“我想,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那次闹出的你的花边新闻,真的不是栾总所为,我用我的人品担保。”   “我知道。”印央扶着门框,笑容伤感。   甚嚣尘上的丑闻,仅在几小时内,迎来大反转,她和那几名男性的“亲密”照被爆出了原版的照片,各种澄清帖子如雨后春笋,业内大咖纷纷为她喊冤。   黑贴蒸发于互联网,她的风评瞬间逆转。   能动用如此强悍的资源的人,还能是谁?   而这一切,发生在她预备偷渡但被栾喻笙逮到之前,因为手机保持关机状态,她迟迟没看见。   栾喻笙讨厌死了。   明明早已洗清了她无辜背负的骂名,还用这压她。   讨厌死了。   *   直到秋末冬初的某一天,印央意外地接到了谢星辰的电话:“喂印小姐,你想见栾总吗?”   印央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握紧了手机:“你有方法?”   “我三舅舅的伯父的女儿的小女儿的老公现在啊是栾总的管床医生。”一口气说完,谢星辰差点憋死,他深吸气,说道,“我可以打点一下。到时,我就让管床医生随便扯个理由,说最好让中医干预一下栾总的养病。”   印央呼吸悬起,指尖燥热:“中医?”   “对啊,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谢星辰语调狡黠,“你就是游轮上的那个小医女,何医生!”   印央笑:“行啊,谢星辰,你改行当侦探吧。”   “到时候,你继续办成医女,乔装潜入!”   “谢了,谢星辰。”   “客气,我闲着也无聊。”谢星辰得意地笑哼哼,而后,又正经八百地说,“而且我觉得,栾总应该也想见你。”   挂了电话,印央犹豫良久,还是发消息给郑柳青:【柳青,我有事相求……】   *   两日后,郑柳青手拎医药箱前来VIP住院部给栾喻笙看诊,身后随一位长袍及踝,白巾掩面的小医女。   印央仍屈着膝盖走路,掩饰身份,可又怕栾喻笙认不出乔装打扮的她,她便没有扮成一个新的人物,仍以小何医生的扮相和身份出现。   “宋夫人,打扰了 。“郑柳青微笑着欠身问候。   “郑医生,哪里的话,是我打扰你。”宋蓉枝笑脸相迎,略不满地瞅一眼印央。   这“小何医生”她认得,来栾家祖宅给栾喻笙扎针时,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宋夫人,栾总身体欠佳,我不敢怠慢,怕我独自一人料理不完善。”郑柳青笑笑,“这位是何医生,我的徒弟,她做事细心,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我今天,便换她一同来了,宋夫人,还望您见谅。”   印央向着宋蓉枝颔首,模样相当乖顺而恭良,张口,甜得沁人心脾的少女音:“宋夫人,您好。”   心里虽有点不情愿,但宋蓉枝也不好推阻:“郑医生,何医生,快请进。”   “宋夫人,我不怕您笑话,我这人,看诊施针时不太习惯有旁人围观。”郑柳青谦和有礼,道,“针灸,也血腥些,不敢让您受惊吓。所以,可否请您稍作回避?”   “各有各的习惯,我们做病人家属的,理当尊重。”   开病房门前,宋蓉枝往病房里望了一眼,握住郑柳青的手,温言叮嘱:“小笙他如今身子虚着呢,你别看他不知道疼,但其实针扎,他也难受得很。他现在还迷迷瞪瞪睡着呢,你们轻点扎,也轻声点,让他多睡一会儿。”   宋蓉枝叹息:“唉,别看他一天都躺在床上,其实真正睡熟睡好的时间,少得可怜。”   “宋夫人,您放心。”   话毕,郑柳青领着印央推开了那扇漆白的门。   *   消毒水混着若有似无的熏香飘渺于空气之中,床头,几台检测仪闪烁指示灯。   栾喻笙陷在病床里,纤弱得只有薄薄一捻。   他严严实实盖着被子,身量似乎还不及被单的厚度,他摘了氧气面罩,呼吸缓慢,气切管口仍由胶布固定着,病房回荡着吸痰器的嗡鸣。   恰逢吸痰器运转,呼呼啦啦的抽吸声响起,他喉头震动着发出嘶哑的呜咽,难受得向后拱起脖子,眼睛紧闭,眼皮挤出皱痕,眉间蹙起。   “栾喻笙……”   印央的轻唤,带着难以言说的哽咽。   “你快去吧。”郑柳青从医药箱里掏出一块可悬挂的布帘,挡住玻璃窗,回身朝印央温笑,“我去阳台等。等你们好了,你叩阳台门喊我。”   “谢谢你,柳青。”   印央来到了床头,每一步,都如同踩入沼泽的求生者,迈得艰难而迫切。   “栾喻笙,你快醒醒,你等会儿再睡呗。”她蹲在他的脸侧,摘掉面巾,与他视线相平,食指轻轻地戳他凹陷的面颊,哭腔又浓重些许,“你猜我是谁?”   他脑袋循声微转,侧向了她,眼球簌簌颤动:“你……来……了。”   “嗯。”印央咬牙强忍哭意。   不待她继续说话,他如白色砂纸般的薄唇微微轻翘,抬着眉毛翘眼皮,撬开了微小的一道缝:“今……天……怎……么……白……天?”   “嗯?”印央不解。   “那……晚……上……还……来……吗?”   印央一瞬下唇抖得磕牙齿。   “以……后……也……来……两……次……”状似思维游离之态的呓语,他透出罕见的孩子气,“好……不……好?我……给……你……钱……双……倍。”   他声带漏气,发出风箱般的嘶鸣,吐出的字哑得磨耳朵。   我给你糖,你和我玩。   我给你钱,你陪陪我。   讨厌死了,病糊涂了,跟个小屁孩一样。   她心里吐槽着,而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雪白的床单摔成碎碎几瓣,晕开一滴滴深色的痕迹。   印央循环往复地张嘴、闭上,再张嘴……终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不曾来过。   一次都不曾。   “讨厌鬼,一病了就这幅幼稚样子。”   吸吸鼻涕,印央在被子下面摸到栾喻笙干瘦的手掌,触手生凉,她将其紧握,与他久违的十指相扣。   他眼皮抽动,那一道细缝无法再撑开些了。   “我来,是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的。”印央抿抿唇,嘴里有眼泪的咸味,“但是时间来不及,我就挑最重要的说了。栾喻笙,你听好了——”   印央仰脖探颌,唇凑近栾喻笙耳边:“对不起,我那天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为我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我也会等你的道歉的。还有……”   柔软唇瓣在他耳廓一触即离,她浅浅勾唇:“我确信了,栾喻笙,我比我以为的更爱你。”   印央心口如一。   可栾喻笙睫毛迅速抖动了几下,他唇畔扬起的轻笑,掺杂了苦涩滋味:“骗……人。”   “你……怎……么……总……骗……我……呢。”   “我没骗你。”印央笃定。   栾喻笙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声带。   闭眼,他向着印央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喃:“你……爱……我……为……什……么……我……每……次……住……院……难……受……你……一……次……都……不……在?” 第47章   “我来了啊,阿笙。”   印央失笑,悬在眼眶的泪珠子将坠未坠,面中那泪水纵横处,胭脂被冲得淡了些。   手下面,她扣紧他柴火棍似的鸡爪手,举到脸旁边,泪湿的脸颊抵上他的手背。   “第一次,我没来,是因为……不够爱。那年那时,我还不够爱你。我是你的妻子,却也是你生死的局外人。我只考虑了我自己的感受,甚至,连逃跑的时候,我心里惦记的,都是我们如果离婚,我能分到你的财产吗?能分到的话,又能分到多少?抱歉,我那时目的不纯,辜负了你的真心实意。”   “第二次,我没来,是因为我在赌气,我想惩罚你。凭什么你高高在上掌控着我?明明是你更想得到我。我们在感情上,明明是你要我给的关系,你该是那个被动的下位者。就像我问你要钱时的那样,你应该对我示弱一些,而不是全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就嘴最硬。”   许是这话,唤醒了他的不安。   他眼睫触电般地乱颤,虚虚蜷着的手指离她的手背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没有抓合力,他的手指隔空,微乎其微地颤动数下,始终握不住她的手。   “第三次,我来了。”印央泄愤似的捏栾喻笙的手,又脸颊轻轻地蹭,“好奇怪。我还是最爱自己、第二爱钱的那个印央,而你甚至还不如从前,你瞧你这样子,难看死了。我想跑,我随时都能跑得远远的,带着钱,去大洋彼岸,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可是栾喻笙……”   泪眼涟涟,印央温热柔软的指腹抚平栾喻笙眉间的皱痕,他渐渐重回平静。   “我来看你了。”印央笑笑,“第一次,所有人盼着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二次,没有人阻止我来看你,我没去。第三次,我千方百计地来看你了。”   自嘲中流露出一种透彻的释然,她剖析:“我最近想了很多,你和我,好像总挑最曲折、最伤人伤己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互相触犯,只进不退。”   “你压我一头,我再压你一头,我们都想讨要个输赢。因为我们都是自私的,我们都想争个你输我赢。因为自私,才在爱里在乎输赢。”   “我是自私的,我从你身上得到了我渴望的金钱财富,却没有给你你想要的爱。你是自私的,你剥夺我的自由,试图把我牢牢地困在你身边。”   他鼻息格外清浅,似乎不愿错过她的每个字。   蹭动面颊,他愈加向她声源的方向转头,眼皮宛如被缝起,实在再撬不开一丝一毫。   随她的触摸,他无意识地用脸庞相迎。   “可是,阿笙,好奇怪啊。”指尖沿着栾喻笙的眉心自眼眶滑至颧骨,印央珍重地抚摸他,“你看穿了我的物欲和冷漠,你却仍爱我不变。而我也知道了你的阴狠和占有欲,我还是望眼欲穿地想见你。或许……”   眸底浮上柔色,她低喃:“这就是爱情吧。”   “虽然不太健康,偶尔还你死我亡的,但这就是我们的爱情。”   “嗯……嗬嗬……呃……”   喉结滑动一下,栾喻笙刚欲应声,吸痰器再次按时启动,呼噜噜的抽吸声和他难受的呻吟同时在房内回荡。   粘稠的痰液攀着软管内壁往上爬,他灰白唇瓣翕合,好不容易被印央熨平的眉头再次拧起。   他的吞咽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应付不了口腔无时无刻不在分泌的口水,只得依赖吸痰器。   “好了,栾喻笙,你今天不要说话了,听我说就行。”印央一颗心揪痛万分,擦净乱糟糟的泪痕,她扬唇,“下次见面,我要听你的道歉。”   再耽误不得了,她抓紧时间重述:“栾喻笙,你要记得我对你说的话,要记得我是爱你的。还有,我今天来探望你了,这不是你的白日梦。”   “嗬……嗬呃……”喉管变得干燥了许多,他音色更加   沙哑得好似垂垂老矣,撕磨声带挤出,“……嗞……走?今……天……快……晚……上……呢?”   “我暂时还不走。”印央撇嘴,“我都说了我是真的印央了,晚上我当然不来了。你个一病了就黏人的幼稚鬼,晚上,就让你梦里的印央陪你吧。”   她糗他,却再一次泪意阑珊。   “嗬……陪……呃……”每个音节,都艰哑如同刀子磨石头,他一遍遍地喃喃,“陪……嗬……陪……我……陪……陪……嗬呃……呃……我……”   痰音变成嘶哑的哮鸣,他念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轻。   最后,只有口型执拗地重复着“陪陪我”,直到疲惫如山将他彻底压倒,他昏睡不醒,双唇才闭合。   印央扶正了栾喻笙的脑袋,将他的瘫手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单,扣响了阳台的玻璃门。   “可以看诊了吗?”郑柳青推开门,挂着一弧温和浅笑,他压低嗓门不惊动栾喻笙。   “嗯。”印央五指并拢,扇了扇泛红的双眼,再借由风吹干她微湿的眼球,点点头,“柳青,麻烦你了。”   *   印央和郑柳青合力将被子卷至栾喻笙的腰际,怕他着凉,瞬间他的残破无处遁形。   他上身病号服蔽体,露出一截衣摆,衣摆下方,因长久卧床不动的肚腹隆起,薄而白的肚皮上,血管根根分明,随他沉重的呼吸蠕蠕。   再往下,他只着一条厚实的纸(尿)裤。   隐隐有异味渗透棉花,沁黄了他身下的护理垫,一只腿的裤口处探出导(尿)管,尿袋挂床边,细管子和尿袋里都有体内炎症而导致的白色絮状物。   尿道损伤和尿路感染一直反反复复没好全,医生考虑到他的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腹压式排尿太痛太煎熬,便仍给他采用导尿式排尿。   入院数月,他一直以营养液和糊糊状的流食维持生命体征。   困扰他的出仓问题另辟蹊径地解决了。   如今,他后仓不分时间地滴滴漏漏着,每两小时都要换下污秽不堪的纸(尿)裤,擦干净被沤得发红的皮肤,扑上含有消炎成分的爽身粉,再裹上新的厚厚的纸(尿)裤。   每每换纸(尿)裤,即便护工训练有素,动作迅速,但因为难免牵动到他的身体,扯到气切管,他会发出极其隐忍的闷哼,身体无助地震颤着。   一双瘫腿萎缩得不成人形,数月缺乏被动运动,腿上的肌肉几乎消失殆尽,一层白得透明的皮挂在腿骨之上,皮肉分离,松垮垮的皮摊开在护理垫上。   膝盖骨硕大,突兀地支棱着,欲刺破皮肉,一双瘫脚更是足下垂到了骇人的地步。   他不分白昼黑夜地卧床昏睡,足尖没几日便垂得厉害。   医生给他戴过几日的足托来避免继续变形,奈何他目前的体质差到了极致,一点点磕创都受不了,一戴足托,脚就破口,屡试不爽,破口更是耗上十天半个月都还烂着,好几次,险些恶化成了二级褥疮。   无奈之下,医生只能建议给他的足底垫上支撑力够强的枕头,可即便如此,足下垂也无法抵挡。   他如今的双脚已然和小腿绷成一条笔直的线,脚底贴床面,脚背高高拱起,似芭蕾舞者。   脚趾因水肿而各个白白胖胖的,一个紧挨一个,指缝间夹着预防压疮的医用棉片,时不时地,双脚抖个摆子。   印央再度鼻酸眼烧,探手摸了一下栾喻笙的下半身……   果然,和说的一样凉如冰窖。   管床医生给出的请中医的理由:下肢血液循环严重障碍,肢体寒凉过度,造成足部褥疮久不愈合,还恐引发下肢静脉血栓或血管闭塞,需要中医干预,通过针灸来刺激穴位,从而加快身体血液的循环。   虽说是个幌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栾喻笙的身子……   如今当真弱得跟纸糊的似的。   “央央,过来帮忙吧。”郑柳青轻声说,将医药箱搁下,他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药具。   印央应了声“好”,强打精神前去打下手,然后,她心疼地看着栾喻笙化作一只“刺猬”。   *   约莫四十分钟后,印央和郑柳青出了病房。   “你们可算出来了!急死我了!”宋蓉枝候在走廊,忙快步迎上前问,“小笙的情况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缓解的可能?郑医生啊,只要能让小笙的情况好一些,你就是要金山银山,我栾家都拱手相送啊!”   “宋夫人,您太客气了,治病医人,本就是我的职责。”郑柳青摆摆手,“您不必言谢。栾总的体质目前是差了些,我开几副不伤胃的中药给他服用,再加上每日扎针和指压穴位一次,先观察几日再看。”   宋蓉枝忧喜参半:“很……难好吗?我们小笙啊,虽说车祸后腿脚就凉,但现在啊,凉得我都不敢碰。”   “宋夫人,病去如抽丝,急不得。”郑柳青温言宽慰,“栾总三十有余,还年轻得很,虽说栾总伤得重,但毕竟年纪摆在那儿,他的情况会有所好转的。”   “哎呦……”宋蓉枝如卸重压,捋着胸口,“那就好,能好转就好啊!哎呦呦——”   话音落下,宋蓉枝探了眼郑柳青身后的小何医生,忽地,眼皮一跳。   小何医生依然白巾覆面,长袍飘飘,眼睛又大又圆,和来时别无二致,可她眼周的粉底更厚重了些,即便如此,仍遮不住那透出肉来的红。   好似刚刚以泪洗面,哭了鼻子。   “郑医生,何医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宋蓉枝笑容可掬,藏着心里的疑窦,她提议,“快中午了,方不方便我请你们吃个便饭?   “谢谢宋夫人的好意。”郑柳青见印央不在状态,便婉拒,“最近换季,头疼脑热的病泛滥,医馆人满为患。我和何医生还有好些诊要看,省我们一顿吃饭时间,能多看几位病人。宋夫人,改日吧。”   “瞧我,考虑不周。”宋蓉枝自侃,笑了笑,“我们改日再吃。郑医生,何医生,我送送你们。要不啊,让旁人听了去,怕是要说我一把年纪了,既不请客酬谢,又不好生相送,一点不懂礼顺人情。”   郑柳青不好再推辞:“好。”   印央低垂脑袋迈着步子,屈着膝盖走路难免慢吞吞,她随在郑柳青和宋蓉枝后面。   电梯间,宋蓉枝隔着一块真丝手帕去摁电梯按钮,活了大几十年了,鲜少自己动手摁。   可蓦然,她转身向后时,在平平整整的瓷砖上绊了一下,径直倒向了印央的方向,似乎本能地去抓什么东西,她一把扯掉了印央的面巾!   “……宋夫人!”郑柳青错楞,急忙去扶宋蓉枝,又很是慌张地看向了印央。   印央用衣袖挡住了脸。   “哎呦哟,小何医生,真是抱歉!”宋蓉枝捏着面巾,看清了小何医生的容颜。   起先,她赔笑,可笑容在琢磨出了这三庭五眼、这骨骼轮廓和谁的脸高度一致时,冷凝了下来。   难怪……   难怪她第一次见“小何医生”就觉得怪怪的。   “你……你……你……”宋蓉枝气得浑身颤抖,面巾在她手中皱巴成了烂纸团,“你来干什么?还   打扮成这样,你到底要糊弄我们栾家人几次?”   眼见被识破,印央没什么好装的了。   打直膝盖,挺胸抬头,她放下衣袖大大方方敞露面容,以她原本的音色说:“我来探病。”   “探……病?”气到极点,尽是悲哀和深深的无奈,宋蓉枝摇头哽咽着质问,“你不爱小笙,为什么来探病?你为什么要给他虚妄的希望?你逃,你每次逃,我拦过你吗?你怎么能自私到来去自由?你来,你走,你都不承担后果,好的,坏的,都是小笙他在消化。”   印央默然垂眸,绯色眼皮似晚霞浸染的薄云,假睫毛湿黏黏地浆作了几簇。   而后,她的柳叶眉圆润的眉梢向上挑出了锐度,语气不冲也不低微:“宋夫人,你真正厌我的,是厌我不够爱栾喻笙,你替他感到不值。”   印央掀眸,推诚不饰道:“你以后……不用讨厌我了。” 第48章   接近午时一点,栾喻笙才悠悠醒转。   暖融融的秋阳渗透纱帘,斜斜地照在地板上,将偌大的病房劈成两半,一半沐光。   栾喻笙浸在另一半阴影中精神颓唐。   ……他许是真的疯了。   住院的这些日子,每日,皆出没于他臆想之中的印央,越来越显出她本人的特质了。   不归顺,不服掌控,有恃无恐地把他能活活气个八成死,今日,她更是笑他幼稚,糗他黏人,还念叨着要他道歉。   连聊以慰藉的幻想,他都开始被她牵着走。   栾喻笙黯然轻叹,他当真是她的手下败将。   回忆方才,他灰蒙的眸色又点燃了一丝微光,唇线柔和微扬,驱散了几分死气沉沉,可又转瞬间,只余苦涩的自嘲,他再次嗤笑自己疯了。   他听到了她的那一箩筐的道歉。   他听到她说,她如今足够爱他。   如此悱恻爱语,他疯到,敢大着胆子梦了。   *   滚轮车骨碌碌的声音由远及近,俄顷,护工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进来。   瞧见栾喻笙已醒,护工恭敬欠身:“栾总,您醒了。请问您现在需要用餐吗?”   “嗯。”栾喻笙应,嗓音哑得堪比噪声。   护工拨通医院厨房的内部线路,让其在一小时内备好餐食,流食出餐快,时间倒也充裕。   “栾总,请问您现在有没有哪里感到不舒服?”   插着气切管,不便多语不便摇头,栾喻笙左右摇晃眼珠。   护工又问了几个惯例的问题,拿来一个新(尿)袋:“栾总,我给您清一下(尿)袋,再擦擦干净。宋夫人说,等您醒来了,她和您一起用餐。”   栾喻笙多眨一次眼,表示已阅。   尿(袋)满了大半,每天吊九瓶水,还服用各种维生素来维持身体机能,因此,即使栾喻笙吞咽困难,饮水量少,他(尿)液的颜色也黄而不浓。   白色漂浮絮状物比前些日子减了些许,他的(尿)路感染和(尿)道损伤正在缓慢地痊愈着。   护工手脚麻利地拔了旧(尿)袋,再插上新(尿)袋,将旧(尿)袋先暂时扔到垃圾桶,管口边缘难免沾染到了少许(黄)渍,空气中掺了一缕骚月星。   栾喻笙嗅进鼻腔,他用面无表情来掩饰无助,一双暗不见光的眼盯着天花板。   而后,他听着护工掀开被子,抬起他嶙峋的臀,将一个垫子塞进他的后腰,另一个垫在他的大腿下方。   喉部带管,侧翻式的换纸(尿)裤的方式容易牵扯管子,护工便增高他的亻本亻立,抬起他的腰和腿,让(臀)部悬空,以方便脱下和包裹纸(尿)裤。   “栾总,我要换了。”护工告知了一声,“如果您有任何感到不适的地方,请您第一时间告诉我。”   呵。   他倒想能用这破败身子感受到不适。   可如今,除了神经痛时的感觉,他连锁骨边沿都触感微弱,唯一存在零星功能的右手也不允他支配,日日夜夜麻得好似压着手臂睡了一宿。   眸光稍移,栾喻笙在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中看到了自己寸草不生的小天地,萎(靡)地套着管子垂着,他双(腿)分得很开,被摆成屈辱的姿势。   可他除了接受忍受,别无他法。   护工撕开魔术贴,沉甸甸的纸(尿)裤咚一声坠在床上,更令人作呕的气味张牙舞爪弥漫开来,随着护工的擦拭,他软若无骨的肢体摆荡着,一下又一下。   喉结连连蛄蛹,栾喻笙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将浓酽的屈辱感自我消化。   一切完事后,护工推着小推车出了病房:“栾总,我转告宋夫人三十分钟后进来。”   三十分钟,留给腌臜之臭味消散。   也是他独自浸泡其中的三十分钟。   *   宋蓉枝进屋时,屋内空气已焕然一新,袅袅熏香滋养嗅觉,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小笙。”宋蓉枝把手包放在沙发上,愁眉叹气,“上午是不是没睡好?脸色白成什么样子了!”   “没……”栾喻笙哑声道。   他睡得挺好,归功于那个微妙的美梦。   宋蓉枝瘪嘴,一脸不信,但也没多言,她端起餐车上的一碗糊糊舀来舀去:“妈给你再弄凉一点,别烫着嗓子了。”   护工将医用床摇起大约15°,栾喻笙两眼发黑,脖颈支不住昏沉的脑袋,向侧边倒去,护工早已心里有数了,及时扶稳,静待他的眩晕过去。   五分钟后,栾喻笙涣散的眼眸才重新聚焦。   “来,妈先喂你喝口水。”宋蓉枝把吸管递到栾喻笙嘴边,看着栾喻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见了底,又端起小碗,舀一小勺,“小笙啊,来。”   栾喻笙含住勺子,将糊糊渡到口中,卷着舌头慢吞吞下咽,指甲盖大小的一口软烂糊糊,他愣是吞了三次才吞下,糊糊滑至气切口处,他不禁蹙眉。   喉咙有挥之不去的异物感。   医生考虑过给他下胃管,可以避免吞咽造成的不适,可又担心久而久之,喉部肌肉丧失弹性和收缩力。   他本就伤在颈椎,吞咽功能受到了影响,怕是下了胃管,产生依赖性,到时候想恢复吞咽能力都难。   “慢点吃,慢点吃。”宋蓉枝满含心疼,拿湿巾擦拭栾喻笙口周不慎溢出的糊糊渣滓,“这一碗都吃完,瞧你瘦的。小笙啊,等你摘了管子,妈给你好好补补。”   栾喻笙扯唇笑笑,眸色一转,他开口问起:“妈,今早有……来客……吗?”   宋蓉枝垂下眼睫,眨巴眨巴,手下面搅拌糊糊:“晔磊来过,说有业务上的事要问。我看你还睡着,舍不得叫醒你,就让晔磊去问魏清了。”   闻言,栾喻笙上下牙咬合,不露声色地碾磨糊糊,不甘心郁结在他的胸膛。   他重病卧床的数月,栾松让栾晔磊暂时接管了栾氏,这是栾晔磊能将他架空的千载良机。   不过,栾晔磊目前还不足为惧。   他栾喻笙花费了两年才堪堪站稳地位,论成就,论贡献,栾晔磊尚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况且,他还有“王牌”傍身,即,和郑氏中医合作的大健康产业项目,郑茹雅已经说服了郑老,合作已是板上钉钉,只待他病愈复出,开辟新天地。   他素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纵使瘫废不能自理,他也有巩固权势的自信和魄力。   栾氏掌舵者,非他栾喻笙莫属。   他从没在竞争中沦为败者过。   唯有面对印央,任他黔驴技穷,还是输得特别难看。   *   “妈。”栾喻笙迟缓地吞咽着,装作不经意继续问,“还有……其他……人……来吗?   宋蓉枝暗瞥沙发上的手包,里面,装着印央的白色面巾。   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没把那面巾剪了出出气,或烧了祛祛晦气,而是塞包里还带进了病房。   “上午啊……”宋蓉枝眼神有些闪烁,捏着勺柄,在碗口剐蹭多余的糊糊,含糊其辞,“郑氏中医的郑柳青,郑医生,他呀,好像吧……好像早上来过一趟。”   “他……一人?还是……”倏而,栾喻笙眸色添亮,暗哑的声音好似枯木逢春重获生机,还透出掩不住的期待,“还……有……何医生?”   或许……   今早的美好并非他的白日梦?   印央真的来探望过他?还说了爱他的话?   *   白瓷汤勺磕在碗口,脆生生的一声响。   “……”宋蓉枝翘起的小指抖了一下,羊绒披肩顺着肩胛滑落半寸,她心头愈是难受得紧。   栾喻笙卧床四月有余,他的言谈举止皆一潭死   水,而方才他的那口气……   让宋蓉枝欣慰又无可奈何。   当妈的,日日陪,夜夜陪,随时随刻关心着,也比不过印央露一面;当妈的,好说歹说,说秃噜了嘴皮子,也架不住痴情的儿子自甘沉沦。   当妈的,最盼着孩子幸福开心。   正如当年她和栾松最终的妥协,他们还是由着栾喻笙,同意让栾喻笙将印央迎娶进门。   “何医生?”宋蓉枝吹吹糊糊,喂给栾喻笙,“妈记性差,记不太清楚了。不过,郑医生带了个徒弟来的,是个姑娘。那姑娘粗心些,落了东西。”   “什……么?”栾喻笙顾不上吃,耸动肩膀欲坐起来,急声道,“给我……看。”   “你啊,急性子。还是要什么,说要就要。”宋蓉枝笑得温蔼,她眼尾的纹路沁了薄薄一层晶莹。   放下白瓷碗,她借由去拿手包的间隙揩去泪水,回来,从包里掏出一块白巾,于栾喻笙眼前展开:“那姑娘落了这个,她用来遮面的面巾。”   “……”栾喻笙瞳孔收缩。   他眼神一瞬不瞬胶在那块面巾之上,眉峰一挑又立即落下,喉结重重一滚,唇线紧抿。   一副早有预料的波澜不惊,可克制而暗涌的欣喜,从他忽然熠亮的眸子里悄悄外溢。   “妈,你……知……道了……”已然猜个八九不离十,栾喻笙索性摊开了说,“何……医生……的身份。妈,印央给……我……扎针,照顾……我,她很……细心,她……没有……嫌弃……我……的身体。”   “嫌什么嫌啊?又不是你想受伤的。”宋蓉枝泪眼婆娑,“是我小瞧了她了,我还真不知道她还有些中医的功底。但有归有,怎么比得上从小耳濡目染的专业中医呢?你也是,体质弱,还放心让印央给你扎!”   “嗯,放心。”栾喻笙牵动声带应道,微弱却万分笃定,“专属中医……我……只要她。”   深眸凝望宋蓉枝,他眼中的确信又见浓郁,娓娓道:“专属中……医,恋人,妻子,相伴……一生的……人,我,都……只……要印央。”   “爱她,我……甘之……如饴。”   *   栾喻笙打开了关机许久的手机。   术后醒来,他视物不清,耳听聋聩,头脑昏沉,工作上的事也交由魏清去协助栾晔磊打理了,他便没再留意过手机消息,闭关静静养病。   以及,逃避的心更切。   他没企盼印央能给他发什么好听的话,保不齐,一看手机便能看到她的幸灾乐祸……骂他活该,骂他自作自受,骂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栾喻笙你去死吧,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你的命,本来也长不过我的。”   耳听一遍已经足以击垮他,他没能力再承受一次类似的话。   “栾总,您真的……要坐起来吗?”护工忧虑。   虽然医生说栾喻笙可以稍稍坐起来几分钟,不贪多即可,但顾虑到他身子着实虚得慌,护工便谨慎地多问了一遍。   栾喻笙幅度极轻地点头。   “好的,栾总,我要升床头了。”   护工一手捏着遥控器,一手揽着栾喻笙的肩:“麻烦您做一下准备。等会儿,在上升的过程中,如果您感到难受,请您发出声音示意我。”   眨眼示意“好”,栾喻笙抿紧双唇。   忽白忽黑的混沌跑马灯似的于眼前交替划过,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耳内的尖锐嗡鸣一浪高过一浪,他像吞了个破风箱,喉间嘶拉大作。   体位性低血压来势磅礴,入院以来他第一次坐起,虽然床头只升到了60°。   “呕——”   纸白色的唇无意识地张开,他哕出来一道口水,险些喷出刚吃下的糊糊。   护工忙拍他的背,排干净他口腔内冗余的口涎,抽湿巾,清洁他的口周,好在没染脏衣裤。   小一刻钟,栾喻笙才呼哧带喘地缓了过来,方才犯呕的时候,扯到了气切口,嗓子愈是异样。   “手机支架……”栾喻笙忍着磨刀子般的难受说道,用眼神指挥护工,“触屏笔,放嘴……”   “好的,栾总。”   护工安装完手机支架,然后,把手机调整到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位置,再把可伸缩口控触屏笔拉长到合适的长度,递到栾喻笙的嘴边。   “出去吧。”话毕,栾喻笙张嘴咬住。   他牙齿啮咬,下颌角利落分明,控制笔头一页页下滑同印央的对话框——   六月十一号:“漂亮潇洒的超级富婆”拍了拍“你”。      七月五号:【栾喻笙,我今天买了黄桃罐头,可我拧不开[暴躁emoj]。我就拿那个迷你军刀撬瓶盖了,还挺好用的,就是有点旧了,你再送我个新的呗。】      七月二十六号:【栾喻笙,你是小学生吗?手机还要家长给你保管着好吧,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八月一号:[你的小可爱出现了emoji]      八月十九号:【还不回我?栾喻笙,你是不是死了?】      八月二十七号:【栾喻笙,你要是死了,你就跟我说一声呗。你自己亲口来跟我说。】      九月二号:【栾喻笙,你再不回我,我真的要跑了啊。】      九月十九号:【栾喻笙,你还是别死了,我有点舍不得。】      每日一条消息,一日不落。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碎碎念,她仍将“他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可挂念之意浸润字里行间。   还有她发来的最新一条:【小何医生上线!栾喻笙,印央今天去探望你了。】   *   秋阳西偏,逐渐挤走了栾喻笙所在这边的暗色,飘摇的金色光斑落进他深邃眉眼,他看看停停,含着触屏笔,黑亮的瞳孔倒映她的字字句句。   连标点符号,他都舍不得略过,读得深切。   枯寂已久的心脏随之活泛,他咬触控笔咬得咬肌发酸,酸,却咬得更紧,来分散内心的悸乱,打蔫的右手忽然内勾了一下,昭示愉悦。   深深地吐口气,栾喻笙紧紧咬着笔,急迫中透出些许怯意,戳了两下印央的头像。   ——“你”拍了拍“漂亮潇洒的超级富婆”。   等待回复的过程,令栾喻笙前所未有的煎熬,各式复杂的情绪缠合,他胸口起起伏伏。   终于,一条消息呜地进来:【你睡醒了?讨厌鬼。】   栾喻笙郁闷眯眼:“……”   下齿焦乱地磨着触控笔,他回:【明知故问。】   他此时喉咙开着个洞,说话漏气还断断续续,语音识别派不上用场,于是,他叼着触控笔,晃动脑袋,一个声母一个韵母地缓慢敲:【你落东西了。】   印央:【栾总的搭讪方式真老套。】   而后,她手速飞快地又发来:【我怎么去拿?你的病房连只叫作印央的蝴蝶都飞不进去。】   栾喻笙:【现在不会了。】   趁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卯足了劲儿地快速打字。   敲完最后一个字,他牙口酸困,触控笔从嘴中脱落,掉在堆积软肉圆鼓鼓鼓起的腹部,笔顺着那弧度滚下肚皮,向脚边滚去,他喘气不接。   还好。   还好发出去了,他的道歉——   【央儿,对不起。如果你愿意不计前嫌,就再来探望我一次。】   *   “正在输入中”的字样显显灭灭,栾喻笙的情绪似一把被火烘烤的弓,顿时变得紧绷而焦灼。   他有点忐忑想回避视线,却又不愿错过她的回复,他不停地做吞咽状。   终于,嗖地一下:【栾喻笙,倒数三百秒。】   *   熠熠阳光又向栾喻笙偏了一寸,他迫不及待望向门口,神情被金晖淬得柔软。   300……   299……   298……   他倒数,伴着炙热心跳在心里默念。   同时,他偏了偏脑袋摁响脸侧的呼叫铃,对着进来的护工说:“打理衣服脸发,快。”   睡得蓬乱的发很快服服帖帖,碎刘海顺于额前,栾喻笙不露额头的样子,削弱了凌厉冷冽。   他监督护工翻好他病号服的衣领,掖严实被子,来不及更换洁净的纸尿裤了,他鼻翼细细翕动,问:“我身上有味道吗?”   护工凑近了嗅。   被子厚实,即使有异味也逃逸不出,护工如实答:“栾总,没有的,就是有一点点消毒水的味道。”   “外间壁柜的三层有香水。”但栾喻笙仍坚持,“快去拿。”   十,九……   七,六……   三……   门被大气推开,印央比他计算的早到了两秒。   青丝高束于脑后,白袍垂坠,不再弯折膝盖走路,袍子短到了她的小腿中部,她仍一席“何医生”的扮相,只不过卸了妆,此时素面朝天。   她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一只手负在背后。   印央昂首阔步走近,栾喻笙才看清她的脸略显斑驳,有未卸干净的彩妆残留。   似乎,早上一别,她就逗留在医院附近,衣服没换,妆容也随手抹了抹。   一阵暖流涌上心头,栾喻笙唇周绷得更紧,来克制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   而不等这喜悦继续发酵,猝不及防地,印央高高举起手臂,精准瞄准栾喻笙的脸颊狠狠呼了下来!   “啪——”   干脆且响亮的一声,肉眼可见地,栾喻笙苍白的皮肤映出了印央的四根红指印。   一巴掌,她扇得毫不含糊。   栾喻笙怔愣:“……”   活了三十几年,没人敢对他动武。   气切管跟着他的头猛地荡向一侧,软管摇如荡秋千,他喉间的气音变成了嘶啸,像生锈的琴弦划过玻璃。   一记耳光,也打歪了他绵软的身子,腰腹没一点力气,怕一头栽倒,他耸动肩膀,并靠脑袋发力蹭着枕头,借由摩擦力,努力维持稳定。   “栾喻笙,我可没说我原谅你了哦。”印央一侧的眉梢洋洋洒洒上挑,媚骨浑然,又添些悍然气焰,轻哼,“一巴掌可不够我过瘾的。”   “嗬嗬……嗬……”栾喻笙薄薄一片的胸膛急急起伏,艰难地调整好呼吸频率后,他一声不吭地将脸转正,舌尖顶了一下烧烫的面颊,敛眸抿唇。   他一副又气又恼却又视死如归之态,默许她过够瘾。   可下一巴掌迟迟未到,耳畔,响起咝咝啦啦的声音,他闻声转动眼眸   印央背在身后的手,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一瓶卖相精良的黄桃罐头。   “喏,探病礼。”袋子挂在她的手指上,她递上前,“栾喻笙,我来看你了。”   “……”   栾喻笙蓦地抬眸,愠怒地瞪视印央,她当真我行我素,打一巴掌再给他个甜枣。   “我喂你。”印央自顾自道,“我问了谢星辰,他说你可以喝糖水。”   “……”栾喻笙不接话。   他双眼猩红地瞪着印央,看她把罐头搁在桌上,自桌子到床边的路,她边走,边踩掉了鞋跟。   而后,她蹬掉脚上的鞋,将裙摆卷到腰际,长腿一迈,攀上了他的病床,扶正他的身子,小心地绕开气切管,好似猫咪匐在了他的胸口。   “栾喻笙,我想你了。”印央双臂环绕栾喻笙的腰,与他依偎,“我还生着你的气,可我想你。”   他身量又清减了许多,脊骨欲要刺穿皮肉,她一根一根捋着,甚至不太敢把自己的重量全部压给他。   “……”栾喻笙避头不言。   脸颊仍火辣辣的,他望向窗外,生着闷气不望印央,可独属于她的温存太嚣张,拽着他让他投降,她发丝的清香萦绕在他的鼻子前,无声勾诱。   终于,当他感觉到一双温热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肩胛时,他的固执,顷刻间溃不成军。   他转头,深深埋首进她的万千青丝:“央儿,你……来了,你……来了……”   他一遍遍碎声低喃。   “嗯,阿笙,我来了。”印央耳贴栾喻笙的左心房,她轻笑,眼眶隐隐发烫,“嗯,这次,我来了。”   “我车祸……那次,上……次,和……这次,我都……不怨……你……不想留……下来……陪……我。”久埋于心的话,他染着哽咽倾吐而出,“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来看……我一次,我真……的,会……好受……很多,很……多,很……多……”   “说了几遍‘很多’了啊?栾喻笙,你也有词穷的一天。”印央将栾喻笙抱得更紧,笑话他,“只要我看你一次你就满足了?嘁,堂堂栾总蛮好哄的嘛。”   栾喻笙忍着吸痰器的异物感,尽力吐字清晰:“抱歉,我……知道……你爱……自由,但还是……做……了……将你……束……缚在……我身边……的事。”   “我……怨过……你,为什么……爱自由、爱……金钱……远远……胜……过……爱我,直到……现……在我……也怨,你……为什么……不能……多爱……我哪怕……一点……点?”   他粗喘不休,润一润干涸的唇:“但是……”   “但是?”印央从栾喻笙怀中抬头。   她的纤长眼睫扫他的下巴,睫毛融进他没剃干净的青色胡茬,她的眼皮被他用唇逮住。   磨砂质感的唇轻磨慢碾,她仰脸闭眼,默契应和,享受这两瓣痒酥酥的柔软。   他吻得细嚼慢咽,又不失让人上瘾的刺激,她边笑边问:“你说啊,但是什么?”   “但是……你说。”他的唇在她柔软唇周漫漫游走,“你……足够……爱……我了。”   印央笑:“该听的,你都听到了啊。”   “而且……我……愿意……试试。”热浪扑面,附着他清雅的香水香,他的鼻息打湿了她的长睫尖尖,“你……说得对,我是……自私的,我……直到……现在……仍……不想……放手,但……我愿意……试试,不再……有……那么……强烈的……占……有欲。”   印央懒洋洋掀眼皮:“哦?”   手往栾喻笙的脖颈攀爬,她皱鼻笑:“栾喻笙,那我问你,如果我点了鸭子,你会把我和那鸭子都杀了吗?”   故意试探他让他破防的话,竟没激怒他。   他垂眸默然片刻,道:“你和……我……欢愉时,不想起……别的……男人,你……不拿……我和……别的……男人……作……比较,其他的……”   暮色初上,夕阳渐沉,映红了他的左半边脸。   他幽潭般的眸子透出释然,淡声道:“随你。”   印央噗哧一声笑,渐渐,笑容凝在唇边酸涩得化不开。   她环着栾喻笙的脖子,碾他的耳垂,噘嘴斜睨他好一阵子,突然问:“复婚吗?”   “……”他眸色倏亮,目光移向空白白的墙,状似随意,“也……随你。”   话锋一转,他忆起了些什么,嘴角扬一弧矜贵的混笑:“貌……似……是谁……说过,我……活不了……太久。你要……和……一个……短寿之……人……复婚?”   “无妨无妨。”印央的模样更是无赖,她眼波流转,笑得如娇艳玫瑰在夏夜绽放,“我不介意,做个风流的寡妇。”   “……呵。”栾喻笙被气笑了,乜斜她一眼,“那……复婚?”   印央笑着点头:“那麻烦栾总,再寻一次我的婚戒咯。”   说着,她揩拭他切开的气管处渗出的**,还使坏似的,绕着那口子用食指画圈圈,痒得他微微张唇,喉结频繁滑动。   而后,她柔情四溢啄他的唇,扶着气切管使其不晃,配合他虚弱的呼吸频率,吻得恰如其分。   “呼……呼……”   “呼……呼……”   久违的炙烫鼻息不分彼此,紧密绞缠,她藕断丝连地拔唇,黏连他的唇唤道:“阿笙。”   “嗯?”他眸色深沉而温柔。   “你不怕,我这次又说了假话,又害你受伤?”   混着他清冽香水味的呢喃飘来:“怕,也想试试。”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次,我说,我足够爱你……”她问,“依旧是骗你的呢?”   他下唇吮她的唇瓣,渡入自己的口中,齿间不轻不重地咬:“那你……这次。”   “骗我……一辈子。”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